他本有些话想说,但此刻的气氛放在两人之间,也算是难得的温馨。他便没有再开口,任由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洗身体。
与冷硬的石板相比,温暖的汤泉当然很舒适。他被抱在腿上,很快便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楚晏肩膀上。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身上已重新换了件单衣。
一盏雁足灯徐徐燃烧,烛火幽幽,静静地照亮这间屋子。
他便借着这盏灯火,看素色的床帐,看身上盖着的这床柔软、蓬松,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丝被。
清新而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将右手从被褥中抽出来,轻轻嗅了嗅,又慢慢卷起袖子,看见了红痕上敷着的薄薄一层药膏。
简直无一处不妥。
可他冷……好冷好冷,好疼好疼。
他蜷起了身体,将身上的被褥一个劲儿往上拉,直到整个人都缩进被褥中,可那股冷意依然阴魂不散。他连打了两个冷战,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闷哼。
“……你做什么?”
一道出人意料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荀清臣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揭开被子的一角。
珠帘之外,小窗之旁,楚晏披着件狐裘坐在胡床上,淡声出言。
见他许久不吭声,便手执书卷,轻撩珠帘,皱紧眉头,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荀清臣那颗心莫名安定了几分,他不知道楚晏为何没有离开,也没有就寝,反而在冬夜看起了书。青年人伸手捋了捋被子,小幅度地摇头。
楚晏往前走了两步,见他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声音冷了几分,“说――”
荀清臣犹豫半晌,终于赶在她耐心告罄之前开口,“……胃有些疼。”
这是他前几年因忧心政事、饮食不调染上的毛病,一直断断续续,总不见好。因为之前大多数时候都与楚晏同吃同住,饮食一下子规律起来,倒是许久不曾犯这个毛病了。
他感受着这久违的疼痛,一时神思都有些恍惚。
楚晏不再说话,在屋中点起一盏灯,拢拢衣服,推门出了院子。
荀清臣躺在床上,胃疼一阵紧过一阵。他起初还在想楚晏,可很快便没了这个心思,奄奄一息地蜷缩在榻上,像一尾缺水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推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提着箱子进了屋。
楚晏坐在一旁,看府医诊治。
“……公子脾胃虚寒,这毛病应有些年头了……需好好调养,不可受凉,切忌饮食失节。现下最好先用些好克化的食物……老夫这便去开副药。”
楚晏听完,挥挥手打发人走了。不过前后脚的功夫,院中那个伺候的少年便在她的吩咐下端了碗白粥,并一碗汤药进来。
唤作白杨的少年将粥碗端到荀清臣面前,等他喝完,又拿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这是什么药?”
“回殿下,是治风寒的药,一直在炉子上温着,您刚刚喊我去小厨房拿吃食时,我记起,就顺手捎上了。”
“……喂他喝。”
白杨对这位芝兰玉树又待人温和的公子很有好感,喂人喝完药,顶着楚晏如有实质的眼神,不安地建议:“殿下,我去烧些热水,用热毛巾给公子敷一敷吧。”
“不用。”楚晏面色淡然得近乎冷漠,道:“你去告诉刚刚那位府医,今晚不用煎药了,让他歇息去吧。”
白杨欲言又止地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担忧地应是。他得了命令,去追府医,孰料府医根本没走,等在院外问他家公子近日有没有吃其他的药。
他答了,又问是谁开的方子、有哪些药材。白杨自然答不出,府医便要折返去找药渣。他连忙阻了,告诉府医世子刚刚的命令。府医道了声也好,匆匆离开。白杨一头雾水,皱眉追上去问。
明月高悬,清晖满地。
楚晏吹灭了方才点的灯,想了想,连雁足灯也灭了。她解了狐裘,在床上和衣躺下。
一碗白粥下肚,荀清臣的脸色好了些,但依旧泛着惨白。此刻见她要就寝,忙往里挪了挪。
楚晏进了被窝,却没感受到什么暖意,不由拧眉看他,“你过来。”
男人又艰难地挪回来,但两人之间还是留了一条缝。
“混账东西。”楚晏磨了磨牙,声音添了几分暴躁,“难道我是什么碰不得的……”
荀清臣连忙靠过来,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
楚晏将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侧过身,在黑暗中解了他的单衣。
荀清臣身体僵硬得厉害,然而咬紧牙关,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女子的手覆了上来。这只手有伤痕,有茧子,很粗糙,却温暖有力,给过他温柔的爱抚,也给过他最深切的苦痛。
楚晏将手覆在他的肚子上时,先感受到的是他嶙峋的肋骨,然后才是不断痉挛的腹腔。她一手将人揽过来,另一只手按在腹部,慢慢、慢慢地揉。
荀清臣舒了口气,眼中水汽朦胧。他那颗七窍玲珑心,好像也正被她放在手里不停揉搓,所以连带着思绪都变得晕晕乎乎,漫无边际地想:幸好她吹了灯。
幸好她吹了灯,否则她看见自己刚刚的神情,恐怕马上就能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那她肯定又要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这话说得突兀,停了停,温温软软地解释:“中午我胃口不好,晚上……晚上没心思用膳。”
楚晏想了想他下午那会儿为什么没心思吃饭,再听耳边的话,便总觉得那话有些不对劲――像是在撒娇似的。
这念头一出来,她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俄而又想起她灭了灯,这病秧子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只好出言:“知道了。”
荀清臣在黑暗中笑了笑,许久之后,轻轻说:“我好多了,谢谢殿下。”
楚晏便收回手,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语气平平静静:“睡吧。”
“好。”荀清臣本没有什么睡意,可没一会儿,便阖着眼皮沉沉睡去。
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辗转反侧,今夜,他躺在楚晏身边,第一次在王府睡了个好觉。
第24章 晋位
没几天,易棠便往王府的小筑跑了一趟。人家刚刚外出归家,与亲人团聚,楚晏不好频繁劳动她,隔了三五天,才遣人去请她。
她兢兢业业地施了一通针,重新开了一张方子,方才背着药箱打道回府,结果正赶上刚刚起床准备上值的自家哥哥。
她连忙倒退两步,看了看天边高升的日头,又看了看懒懒散散正打着哈欠的易某人,顿时怒从心起,恨恨道:
“天底下也只有殿下能容你这样的混蛋了,放南边朝廷去,你早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易珩不以为意,略一挑眉,笑道:“我选的主君,自然不是那等庸庸碌碌没见识的人。”
又问:“你这泼猴儿做什么去了?”
易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回:“去王府里看病。”
“给谁看病?”
“你家主君身边的娇娇儿。”
易珩将手里的折扇唰地一收,神色严肃了不少,“我正想问你――那人打哪来的?”
“俘虏营里收来的。”
“我自然知道是俘虏营里头出来的。”易珩瞥她一眼,问:“我是说,他之前是何身份?”
易棠白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见兄长紧追不舍,便仔细回想了一番,道:“那人在楚朝朝廷里,应该是个不小的人物,身体很弱,与殿下昔年应该有一番交情。”
易珩将她的话咀嚼一遍,再加上之前得的情报,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眼神凌厉起来,问:“主君待他如何?”
易棠歪头,“有点……别扭?可以肯定的是,世子殿下没有拿看士人君子的眼光来看他,威胁不到你谋主的地位,且安心吧。”
他哪是担心这个?易珩哭笑不得,无奈道:“看病便算了,你没事少往王府里跑。”他点了点妹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
易棠脸红了一瞬,倔强道:“我就要,你哪来的脸管我?”
易珩只好直言:“大公子心里明显就有人了,你何必自讨没趣儿。有父亲、有我和主君,你想要什么样的青年俊彦,我都能给你绑过来,别做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事。”
易棠仍然不服:“大公子多年来不近女色,哪有你说的事?”
高冠博带的青年人挥退下人,肃然道:“他嘴上、心里挂念着的是谁,你应该比我清楚。我的好妹妹,你何必自欺欺人。”
“大公子与世子兄妹情深,你不要胡言乱语!”
“本就不是真兄妹,哪来的兄妹情深。”见妹妹还不明白,易珩只好将这话挑得明明白白:
“恐怕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傻子会信什么义子了。当年燕王已经让小女儿扮作儿子,接了世子之位,何必再在暗地里要什么义子?我看倒像是燕王怕自家女儿将来孤独,特地养的小女婿。”
易棠目瞪口呆。
易珩不再多言,只撂下话让她多思多想,便捏着折扇当值去了。
去到王府里专门辟出来给他处理公文的书阁之后,恰巧一名小吏来请,言世子召诸从事、将军议事。
易珩到往日议事的地方时,文武两列基本都已经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看到这人在角落挑了个位置之后,面色不一,但眼中大抵都写着几个大字:简直放浪形骸,实在不忍直视。
他一笑置之,满意地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楚晏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没一会儿便一身箭袖胡服坐到首位,宣布了一个消息:北方蛮人的王庭生了乱,老单于遇刺身亡,底下的两位王子开启了夺嫡之战。
放到如今来看是个好消息,起码今年,蛮人忙于内斗,一时半会儿不会顾上南下。
但若放长远来看,若上位的新单于是个暴虐好斗的,那么未来几十年,边境都不会太平。
一众人围绕此事商量了半个时辰,最终总算定下了大致方针。易珩又提出要派人入王庭,拉一打一,最大程度加剧王庭内斗,消耗敌军力量。
议事到这里一直很顺利,没什么分歧,可易珩末了却提出要亲自去。这下便激起了轩然大波,连楚晏也不同意,只将事情暂且按下,来日再议。
楚晏正要散会,这时一人却忽然出列。
她便重新坐下,看向说话的人,“何君请讲。”
这人出身寒门,但才情和品行都为上上之列,多年来屡遭拔擢,在楚晏这个集团的地位并不算低。
“殿下多年来克复失地,抵御蛮夷,而今又尽收中原腹心,使暴楚惶惶南下,德勋昭昭,天地可鉴。宜大祭宗庙,敬告社稷,晋燕王位。”
此言一出,从者甚众,附和之声简直要将屋顶掀翻了去。其余犹豫的人,在看到双腿有疾的大公子和一向吊儿郎当的易珩都跪下劝进了,便也跟着跪下,一头拜倒。
楚晏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冷着脸拒绝:“社稷未定,家仇未雪,此议不当再提起,诸君请回。”
一人马上接话:“殿下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国家未定,殿下才当早正尊位,使士民归心。”
楚晏并不是故意拿乔,她是真不想晋位。多年来,此议明里暗里被提起过很多次,但她每每听到“燕王”二字,想到的不是权势尊荣,而是尸山血海。
可此刻群情汹汹,底下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断然否决。
她坐在上首,一时心灰意懒,身心俱疲。
好在外面的钟鼓很及时地响了。照她定的规矩,钟鼓一响,官员便下值。
于是她稍稍放缓语气,对底下众人道:“此事并非儿戏,且容我三思,诸君请回吧。”
虽然众官员眼中的楚晏不像传言中的那样恣肆滥杀,但也威严甚重。众人之前已经阻了她一回,此时不敢再留下,便各自离去。
只有易珩留在原地,尚未离开。
楚晏叹了口气,问:“文Z,你知我所想,何必逼我?”
易珩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复又撩起衣摆,屈膝跪下。他为人不羁,楚晏也不重俗礼,二人又情谊深厚,互引为知己挚友,是以易珩与楚晏虽有君臣之分,却是很少行这样的大礼的。
“易某惭愧,但臣不得不说。”
“主君走到这步,便已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您已攻陷平阳、一统中原,若仍不晋位,底下官员恐怕会生议论。乃至起他心。”
顶头的人没升官,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升官,楚晏心中明白。
“主君。”易珩慨然而叹:“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你先起来再说。”
易珩只当做没听见,伏地叩首再劝:“主君,还请三思。”
楚晏抬头凝视窗外长天,半晌,终是允了,“你去传令有司,择吉日、备仪典,祭祀天地。”
易珩再叩首领命,看着拂袖而去的楚晏,心知自己恐怕得看主君很长一段时间的冷脸。
*
楚晏心中郁郁,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一件,便离了前院,漫无边际地沿着小径,在王府中游走。
不料走着走着,汀兰小筑的院门便远远出现在了眼前。楚晏抬腿便要离开,可是心念一转,不知怎地便想起昨夜意乱情迷时,她好像曾迷迷糊糊地应下过荀清臣,今天还会去小筑。
她向来言出必行,也不愿在这等事上使自己失了信,便拢拢衣服,将隐而不发的怒气暂且压下,沿着小径一路向前。
到院门时,楚晏抬了抬手,立马便有黑衣人到面前,单膝点地。
“他最近都做了什么?”
黑衣人低头答:“刚住下时,大都呆在房中养病,偶尔坐在长亭中,似在思索。自从主子把那丛残菊挖了之后,公子不再待在亭中,常常待在书房……今日还进了趟厨房。”
楚晏点头,“看紧他。”
“属下明白。”暗卫抱拳领命,行礼离开。
楚晏抬脚进了院子,正碰上迎面出来的白杨。少年连忙见礼,被楚晏淡淡打断:“他人呢?”
“公子在书房呢。”
楚晏便转道去书房。
北风呼啸着穿过回廊,呼呼的风声中,夹杂了点别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铃铛。
楚晏站在门口,跟在楚晏身后的白杨则殷勤地推开门。
伏案的荀清臣听到声响,立马抬头望过来,见到楚晏后,真真切切地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前,道:“殿下来了啊。”
楚晏冷着脸挑了个位置坐下,只道:“好像在你这儿落了本书。”
荀清臣低头,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两分。他令白杨去端了盆热水来,拿热帕子给她擦了脸,又轻轻为她拂去发丝上、衣衫上零星落下的雪花。
“殿下在外面怎么也不撑把伞?天气寒冷,还是要穿件外裳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