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斜了他一眼,很平静地打断:“干卿底事?”
“是我多嘴了。”荀清臣不恼,却也不知她这火气从何而来,低眉顺眼地问:“殿下想必还没用晚膳,要在这儿用吗?”
“可以。”
荀清臣得了准话,便与那少年离开了书房,不知在张罗着什么。楚晏一个人待在书房,随手拿起了书案上那本厚厚的佛经。
是《法华经》。
她不信神佛,对这些长而晦涩的经文不感兴趣,没一会儿,便随手搁下,移开檀木镇尺,拿起那张笔墨未干的纸。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整齐地罗列其上。楚晏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神思一滞,凭空又生出几分烦躁。便刻意存了心思要挑刺,怎料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错字别字,更没有脏污之处。
她将手里的东西胡乱丢开,打开密闭的窗户,就这么倚在窗畔,看园中风景。
森森红墙,皑皑白雪,一湖的枯败残荷。这院子的景色放在夏日或许尚值一夸,但冬日里便太萧瑟了。
楚晏看得心烦,便喊了站在门外的沈意,“你改日去移栽些花木在院子里。”
“啊?”沈意愣了好一会儿,尚且摸不着头脑,就又被打发走。
稍顷,北风又送过来一阵铃铛声。
“殿下……”用膳吧。
荀清臣望了她一眼,将原本的话默默咽下,改口道:“殿下饿了吗?”
“饿了如何?不饿又如何?”
“按时饮食总是好的,万一因此落下毛病,便不……”
楚晏嗤了一声,刻薄道:“那你便想岔了。我现在可没有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人,犯不着像先生那样,为了反王废寝忘食。”
荀清臣无言以对。国事蜩螗,朝廷在北方的战事又接连失利,彼时他确实为了楚晏的一举一动殚精竭虑,总是在官署忙得脚不沾地。
……多说多错。他跟在楚晏身后进了摆膳的暖阁,没有再开口。
楚晏坐在上首,荀清臣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将每样菜都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之后,开始给她布菜。
世子殿下没吃,拿了个空碗,盛了些汤饼,没吃几口,便肯定这不是出自府上厨子之手。
“不合殿下口味吗?”
楚晏撂下筷子,故意说:“咸了。”
荀清臣从善如流地点头,“好,我记下了。”又拿起干净的瓷碗,给她盛了鸡汤。
“你自己喝。”楚晏没接,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别开,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彻底停了筷,起身欲走。
荀清臣忙拉住她的衣袖,“我给殿下弹曲子好不好?”
楚晏挣了挣,荀清臣又跟上来。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恶意,粲然一笑,“好啊。”
第25章 驯服
珠帘之外,荀清臣抱着琴,听着身侧之人口中的唱词,脸上一片红霞。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一名穿着素色纱衣、长相十分柔媚的少年掐着嗓子,含笑唱着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末了指点道:“郎君嗓子不错,但这句应该再高些。”
荀清臣硬着头皮学了一句。
少年便笑,“这就对了……但郎君的眼神……哎呀,应该再媚些。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就该……”
少年止了话头――眼前这位郎君虽然一副见之难忘的好相貌,但仪态端方、行止有度,怎么也不像是青楼楚馆之流。
他奇怪地打量了周围一眼,又不敢多看。
今日绿绮没有恩客,本来已经歇下,怎料一人指名道姓,要他上府服侍。他不是什么当红的人物,所幸于音律之道颇有造诣,不至于被磋磨。老鸨见那人出手阔绰,甚至足以为绿绮赎身,便欣然同意。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出了楼,一路蒙着眼睛被带到此地。此地主人是个女子,这不算奇怪,但奇怪的是主人不要他服侍,反倒要他教人弹琴唱曲――要求是越俗越好,越艳越好。
绿绮看了眼自己的“学生”,又看了看周围的打扮,不敢真把那露骨的曲子带出来。
但饶是如此,这“学生”也羞窘得不行。
绿绮支支吾吾地指点了一番,见他还算还悟性,便请他从头到尾来一遍。
岂料那郎君手中刚起了个调子,一卷竹简便从珠帘内砸了出来。
那竹简正对着琴砸过来。
一把好琴估计就要这么毁了,绿绮心中叹息。
仿佛是顺应他的想法一样,那位玉面郎君飞快躬身,护住身前的凤尾琴。
琴保住了,荀清臣额头上也有了一片新的淤青。
“出去。”珠帘内的女子第二次出声,喊门外的人进来:“沈意,将人送回去。”
绿绮忙伏身叩首,哀求道:“奴本是良家子,外出游学途中被贼人掳掠,才被卖到秦楼楚馆……奴实在不想再回楼里去,贵人留下奴吧,奴愿全心侍奉贵人。”
“奴除了通音律之外,也略通诗书,贵人留下奴吧。”
“我不留你。”
绿绮顿时红了眼眶,连声恳求。
楚晏不为所动,淡声吩咐沈意:“你去查清此事,该杀的都杀了。此人……若所言属实,你给他些盘缠,放归吧。”
绿绮泪如雨下,连连叩首。
沈意一边警告他不要在外面乱说话,一边带着人告退。
屋内烛火依旧,荀清臣捂着额头,软声解释:“这是把好琴,毁了可惜。”
楚晏没有理他,他便拾起那卷竹简,撩起珠帘入内,在床边的脚踏跪下,将竹简递还给她。
她接过,用竹简挑起他的下颌。荀清臣一惊,反应过来后,不闪不避,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多么卑弱、多么柔顺。
可楚晏却忍不住冷笑。
她本觉得无论他多么居心叵测,总归再逃不出她的地盘,便也不去触摸那层薄薄的、一碰就碎的屏障。
可今夜她的心情实在太糟糕,尖锐的质问便脱口而出:“从前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的丞相大人,如今竟能忍辱含垢至此境地。荀清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竟这样想嘛……”荀清臣喃喃低语了许久,别开头,平静而怅然地趴在床沿上:“我已经没有筹谋天下大事的心力了。”
就像一张弓,拉到极致之后,弓弦必然崩断,即便再修好,也回不到起初的模样了。
从前那些站在朝堂上的日子,于他而言,已经久远得像前世的事情。
“我自问对楚朝江山已经尽心竭力,不想再用这副残躯折腾什么风波……你也说荀清臣死了,不是吗?”
“我只是见你过得不好……我对不起你,想……让你开心些。”荀清臣抬起头望她,轻颦浅笑的面容下藏着些许疲惫:“你若不放心,尽可以拿锁链……”
楚晏没等他说完,便霍然站起。
心中恼怒到极致之后,脸色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慢慢勾起唇角,弯起眉眼,轻声细语地问:“荀大圣人,你可怜我呀?”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痴痴地笑了半晌,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将手里的竹简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荀清臣,不要让我再看到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荀清臣连忙起身追上去,紧紧抱住她的腰。
“不是,不是。”
他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抱住她的腿,“我是悔恨,我想到你身上的伤,每天都止不住地悔恨……”
“后悔?”楚晏冷笑:“你不是说你做事从不后悔吗?那日在大营,是你亲口说的――为国为君,于事无悔。”
“可见人不能将话说得太满,否则会遭报应的。”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一声声地喊:“阿晏……”
喉咙渐渐涌上血腥气,他久久得不到反应,终于一口血呕出来,狼狈地佝偻起身体。
楚晏冷眼看着,退后一步问:“那你遭报应了吗?”
“我遭报应了,阿晏……我已经遭报应了,我求你信我……求求你。”
“可我还想让你遭更大的报应。”
他反而笑起来。
“这是我应得的。”他抖着手扯散了自己的发髻,紧接着便开始脱衣裳。衣服凌乱地散了一地,他**地跪在地上,原本被衣袍遮住的铃铛便显现在人前。
那是一对很精巧的银铃,用红绳串着,牢牢地系在脚踝上。
银铃是昨夜楚晏系上去的,她早晨没摘,但并没禁止他摘。楚晏来时并没想到,他会将这对饱含狎昵意味的银铃留在身上,毫不避讳地戴了一整天。
她垂下眼眸。
这具身体还残存着她昨夜留下的痕迹。鲜红而暧昧的抓痕映在冷玉般的身体上,暧昧得惊人。
“……你的怒气、你的不满,还有你的欲望,尽可以在这具身体上发泄出来……你很喜欢我这副身体,不是吗?”
他紧紧抓住她垂下来的衣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身体乃至于灵魂都在痛苦地战栗,所以连带着脚踝上的银铃,也轻轻地晃动起来,发出不绝如缕的声音。
“你若担心我再背叛你,也可以打断我的腿,拿链子将我拴在床上……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去学,你知道的,我学东西很快,很快……燕世子殿下,你可以驯服我的。”
他伏在地上,用额头去碰她的珠履。
楚晏皱眉退后了一步。
男人无措地仰头望她,眼里有仓惶,但更多的还是痛苦和挣扎――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痛苦和挣扎。他以为一无所有的自己,能出卖现有的一切,无论是**还是魂灵。
实际上他不能,他的灵魂还在高声叫嚣着自由。
楚晏从地上捡起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叹道:“那你便不是你了。”
他陡然落下泪来。晶莹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
“你喜欢原来的我吗?”
自然。
她曾那样尊敬他、仰望他,将他视作黑夜中引路的北斗。
楚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蹲下身,发觉他还在不停地打着抖,便轻轻地,轻轻地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在生气,下次就不要凑上来了。他们都不敢在我生气时惹我,只有你,几次三番追着我,还不让我走。”
“……没有人陪你,你会不会感到孤单?”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如是问。
“不会。”
“可我会。我已经习惯了待在你身边,每晚躺在你身边,慢慢入眠。”
“这不是个好习惯,趁早改了吧。”
楚晏摘了自己系上去的银铃,不愿与他再深谈,便说:“今晚,我喜欢安静的枕边人。”
他便不再说话。
楚晏令人端了热水来,拿热毛巾给他敷了额头上的淤青,洗了脸,拂尽身上的尘埃,擦好药膏,换上崭新的单衣。
他干干净净地躺在堆叠如云的丝被上。
最后,楚晏也脱了外袍,散下发髻,起身要去吹灯。
荀清臣小心地勾住她的手指。
楚晏叹息着看他:“你说。”
“可以留一盏灯吗?”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
第26章 兄长
次日上值,楚晏便与自己的小集团再次商量起了派人潜入王庭的事情。
结果自然又是不欢而散。易珩坚持要亲自去才放心,而楚晏冷着脸,直接离开了议事的小厅。
怎料明昱也推着轮椅跟着出来了。
“殿下,我去吧。”
楚晏驻足,略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外头冷,有什么事情同我和阁里说吧。”
明昱便同楚晏去了她平时处理事情的书阁。
“易文Z身居要职,若是有失,则殿下断一臂膀。而我手里虽领了些闲散的事务,却都不要紧,一介闲人,死不足惜。”
“怎么说这样的话?”楚晏语气严厉了起来:“蝼蚁尚且贪生。天底下多少人朝不保夕,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仍努力地保全自己。你怎能如此自轻自贱?”
明昱便勉力直起身体,撑着轮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作势要下跪。
楚晏腾出一只手,便将他轻而易举地按了回去。
青年人有些狼狈地跌坐回去。
曾经,他也是挽大弓、驯烈马的好手,力气和武艺不输任何一个将门子弟,可现在……
楚晏见他神色颓丧,心软了两分,“坐着,好好说话。”
她调查过当年的事情:要不是他当时努力护着长姊奔逃,也不会被朝廷的走狗弄得重伤濒死。他当时武艺很好,身份又不显――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燕王秘密收了个义子,若非想护着姐姐,何尝不能保全自己。
可惜到最后,还是天不见怜……长姊被逼跳了崖,尸骨无全;随行家丁护卫全部殉职,五一生还;明昱虽为人所救,保得性命,可却废了一双腿,再也不能像常人那样行走。
“我固然担心易文Z会出差错,难道因为这个,就要心安理得地让你涉险吗?”
“莫说你我有……兄妹之义,单凭你对王府的恩情,我就不能让你拿性命去冒险。”
青年人笑了笑,眉眼飞扬,神采奕奕。那双常年暗淡无光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终于显出几分少年时的意气。
“有殿下这句话,便是死也无憾啦……”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喃喃了几句,抬头仰望着楚晏严肃的神情,带着些哀求的语气开口:“殿下成全我吧。”
“我这辈子已经不能再上战场,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次能亲手向蛮人复仇的机会啦。我的生父生母,都死在他们手里,我……我若不能为他们复仇,枉为人子。”
这个理由,确实让楚晏无法拒绝。
她沉默了下来,嘴唇几度开合,还是不知从何劝。心里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若她是明昱,她也会去的。
明昱知道她的态度已经软化了下来,便接着劝:“这些年,我的确……有些自怨自艾,但蛮人那边传过来的各方消息,我都仔细收集了起来,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王庭的汉人了。”
“况且,易文Z在军中露面颇多,恐有暴露的风险,我不一样……”
半晌,楚晏还是点了头,调了一个经常往王庭贩卖货物的商队头领,以及几个武艺精湛的暗卫跟着他,嘱咐道:“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自身为上。”
明昱拱手:“谢谢殿下。”他知道楚晏作为一势之主,每天都有许多要处理的事务,也并不多留,行礼告退,慢慢推着自己的轮椅出门去。
“兄长。”
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愕然地回过身。
楚晏还是第一次对着他喊出这个称呼,脸色有些不自然,微微别开目光,道:“我现在,是真心拿你拿兄长的,并无慢待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