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倒是放了一架琴,可是他怕自己一上手,就忍不住满是幽怨之音,那样就未免让自己太难堪了……
他该做什么呢?
白杨将餐盘收了下去,一切收拾好之后,见他还坐在这儿发呆,心中莫名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可惜白杨不是个健谈的人,他想了很久,才勉强拉起一个话头:“公子,我之前遇见过一个算命的,他追着我好久,说什么或从王事、含章可贞……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荀清臣微微弯起唇角,回答他: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这句话出自《易经》,意思是含蓄地处事、保持住美好的德行,从政侍奉君王也不居功、不显耀,那么即便没有巨大的成就,也能善始善终。”
得了答案,白杨反而惊讶起来。他睁大了眼睛,眼中崇拜极了:“公子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荀清臣想了想,道:“算是吧。”
“那我能拿书来请教公子吗?我读《春秋》时,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荀清臣坐正了身体,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连眉眼都亮了几分,“你请问吧。”
少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照顾的公子竟然这样博学!
他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几乎如痴如醉了。
称呼不知不觉就换了,他满怀崇敬,一整天都跟在荀清臣身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就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楚晏忙完今日的事情,到小筑用晚膳时,清楚地感受到了少年的热切。
她挑了挑眉问白杨:“今日做什么了?”
少年有些怯怯,低头答:“和往常一样,并未做什么,只是向先生讨教了几个问题。”
楚晏慢慢转动碗里的汤匙,嘴唇微微抿紧。
她心中突然便觉得不快,于是撩起眼皮,将视线落在荀清臣身上,说:“你不要……”在这儿好为人师。
她想起昨晚的情状,心软了几分,看着站着的少年,接着道:“你不要喊他先生,若真有心,便喊夫子吧。”
白杨不解其意,只乖乖点头,对荀清臣弯腰作揖:“夫子。”
楚晏心里还是不高兴,“你先退下吧,若有向学之心,便要勤勉些。”
少年依言退下。
荀清臣低头给她布菜。楚晏看了一眼碗里的鸡腿,烦躁地皱眉:“我不要吃这个。”
她将鸡腿丢到荀清臣碗里,“你自己吃。”
荀清臣的饮食很清淡,不爱重油重盐,他看了眼碗里的烤鸡腿,默默将肉剃下来吃完。
楚晏看他吃个鸡腿像吃毒药一样,反倒乐了。她不去拿公筷,就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了两块炙肉。
荀清臣很听话地吃完,手却忍不住摸向了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低声问:“王上不想我教他吗?”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楚晏笑了笑,“府中像他这个年纪的,多是我北军将士的遗孤,在外无法维持生计,才来王府寻差事。”
“若他真是个可造之材,日后也是在我手底下当差,我还得感谢你肯出力雕琢这块璞玉呢。”
他松了口气,露出几分欣喜的神色,但那分欣喜的神色很快就淡了下来。他看着碗里又出现的炙肉,很为难地提起筷子。
楚晏满意地弯起了眼睛,笑过之后,轻轻地问:“你这个人……怎么比元宝吃得还少呢?”
荀清臣不知道元宝是谁。他过去获得的那些情报,从没提起过这个名字。
直到三天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条狗的名字。
彼时他正指导完白杨习字,刚刚推开书房的门,一道白色的影子就冲了过来。
院中响起狗愤怒的吼叫声。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关门。但那狗已经扑将过来,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对着他吼叫。
白杨赶紧跑过来,着急地将他护在身后。少年一迭声地高喊,试图将院外值守的护卫唤进来,赶走这不知从哪儿来的恶犬。
然而那恶犬向前嗅了嗅之后,竟不再吠叫,像好奇似的,睁着蓝色的眼睛围着荀清臣打转儿。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仔细观察这条狗。它毛发光滑干净,脖颈上还戴着块金牌,一看就价值不菲。
现在,它正殷勤地蹭着荀清臣的脚,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仿佛在撒娇。
白杨默默放下了手里拿着的椅子。这狗看着比他还值钱的样子,真伤了可赔不起。
荀清臣往后退一步,它便跟着往前迈一步。
他顿时束手无策。
好在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响动。荀清臣原以为是护卫,不曾想打头的竟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
这人他知道。听说是先燕王在时,私底下收的义子,后来楚晏回来,对外公开他的身份,他才正式出现在人前。
应该是唤作……明昱?
荀清臣瞥了一眼轮椅,便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元宝回来,不要胡闹。”明昱温温和和地点了点头,话中带着些歉意:“小宠顽劣,叨扰公子了,我代元宝向郎君致歉。”
荀清臣微微作揖:“大公子言重了,您的……爱犬,并未做什么。”
“那真是万幸。”明昱勾勾唇角:“不过,这并不是我的狗。”
“这是舍妹早年间从外边儿捡回来的狗,可惜养了半个月,她便要出征。等她再回来时,小犬长大了,起初并没认出她,朝着她吠叫不止。”
“舍妹恼怒非常,令人将这狗丢出去。可我知道她是个念旧的人,便偷偷将元宝抱了回来。”
“她果然默认了此事,偶尔从外面回来时,还会给它喂些肉干。但无论我怎么明里暗里提起,她也不愿再养元宝了。”
明昱轻描淡写地微笑:“我只好多加照拂些。”
荀清臣站在原处,听着他的话,又出了神。
明昱将元宝抱在腿上,轻柔地抚摸着它的毛发,问:“郎君怎么了?”
荀清臣摇头道了声无事,便沉默地站在原处。
“郎君远离故土,一人客居此处,也是辛苦。若是有什么缺的、不合心意的,只管遣人来告诉我便是了。”
荀清臣抿唇道谢。主人家这样热情,而他如此冷淡,实是有些失礼,但是……他总觉得这位素昧平生的大公子,对自己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恶意。
“郎君多礼了。”明昱善解人意地弯唇:“舍妹一时兴起,将你拘……请了进来,我作为兄长,总该多为她周全些。”
明昱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乌泱泱一群人从园子里退下,刚刚打开的大门又重新阖上。
荀清臣坐在枯败的荷花池边,慢慢以袖掩面,无力地叹一口气。
*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
经历战乱之后,这样简简单单的家庭团聚,更加显得弥足珍贵。除夕还没到,晋宁城中便已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
等到了除夕这天,城中更是喜气洋洋。
连一向冷清的王府也挂上了红灯笼。
王府里的一对义兄妹和易家兄妹,聚在后院的小花厅之中,很融洽地吃了一顿年夜饭。小宴之后,明昱拿出三个红封一一和厅内几人道岁岁安康。
易棠接过,有些遗憾地看了眼大公子,恶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亲兄长,“哥哥,你的红封呢?”
易珩当然不记得准备这样的东西,他眼尾一挑,摸起酒盏,很果断地祸水东引:“你找主君去。”
楚晏也没准备。四人之中,她年纪最小。按理来说,这种东西怎么也轮不到她来给。但她瞟了眼醉醺醺的易珩,便点头让忠仆去准备了。
易棠又得了个精巧的金元宝,笑嘻嘻地拿在手里,直说这趟来对了。她和自家哥哥的长辈和族人都不在这儿,若非王府相邀,今年肯定又是孤孤单单。
席面被撤下,侍从重新端上精致的点心和美酒。
推杯换盏之间,易棠突然起身走到明昱身前,“我敬大公子一杯。”
未等明昱回应,易棠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前年少不懂事,恐怕在公子面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望海涵。”
席间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讶然。易珩看面前容色逼人的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和她小声抱怨:“早知道办个笄礼就能让人懂事,就该早些办。”
易棠早就到了及笄的年龄,只是多年来一直东奔西跑,不爱拘束。家里的长辈一直逮不到她,才一直拖了好几年。不过,这档子事总算是在年前结束了――不久前,易棠回了趟老家,得了表字文华。
楚晏斜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易珩无奈极了,“主君还在同我生气吗?”
楚晏收回目光,摇摇头。易珩还没来得及高兴,旁边的声音便悠悠传过来:“只是单纯地瞧你不顺眼罢了。”
易珩连连告饶,楚晏无动于衷,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看向易棠:“文华有何事?”
“殿下!”按理来说易棠现在不该喊殿下,但她一高兴,就忘了这茬,眉飞色舞地道:“我想开一个医馆,招好多好多小女孩当学徒……等我将师门发扬光大,谁还敢说女子不能学医,敢说医者是贱业!”
楚晏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好志气!”又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帮忙倒不用,只是一个医馆而已,她哥的势力已经足够她在北方横行霸道了,用不着再搭上燕王的排面。
易棠是想让楚晏帮医馆取个名字。
“名字啊……”楚晏凝眸沉思了一会儿,俄而笑道:“不如就唤济世堂吧。”
“但你想收女弟子……这可能有些难,得加些条件。”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忙着帮家里干活,不可能能来学医;而富贵人家也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学医。
易棠眼睛更亮了,忙道:“殿下,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我给我的弟子们每月发一笔月钱,学成之后再在医馆里为她们提供工作,这样的话,一定会有很多人动心。”
楚晏点头,正要出面给她拨一笔钱,便听满面嫣红的女子说:“我会偷我哥的俸禄养她们的!”
易珩:“……”他真是欠了这泼猴儿的。
楚晏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状似惋惜:“那你阿兄就没钱买酒喝了。”
易珩见了自家主君的笑容,也露出一个笑来,义正辞严地说道:“能为主君分忧,是臣的荣幸。”
楚晏拿起酒盏,朝他遥遥一敬,算是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文Z大义。”
几人便坐在一起,讨论起了开医馆的具体章程。
屋外月色当空,屋内兰膏明烛。
闲谈间,一阵琴声却忽然传至耳边。易棠奇怪地推开了窗户,想不通王府里还有谁有这个闲心弹琴――而且,这么个好时节,这琴声居然还透出一股悲伤,一点儿也不应景。
易珩拧着眉听了一阵,“这琴声……怎么听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可他这段时间不曾来过王府的后院,更不曾听“那位”弹过琴。
“左右现下没有歌舞,主君不妨将人喊过来助助兴。”
楚晏随手抓起一颗榛子砸过去。这人明知道她带了个人回来……以他的机敏,不会猜不出此时人在后院、还抚琴的是谁,明摆着看她笑话呢。
易珩这才歇了心思,将榛子捡起来吃了,光明正大地给正低头斟茶的楚晏上眼药:“主君,都说琴为心声。这人胸中分明有不平之气,您得多加提防。”
楚晏不置可否,在屋内坐了会儿之后,寻了个借口避出来。
从这儿去小筑,不算远,但翻墙更近。
琴声已止。她坐在围墙上,果不其然看见了站在园中的人。
月映清波,树影昱,一人站在长亭中,凭栏而立,默然不语。
楚晏坐在墙上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人也没动静,更不曾发现她。她便在墙头摸索出一块小石头,砸到园中的荷花池里。
他果然看过来,一身月白氅衣,翩翩然走到楚晏坐着的围墙下。
“王上……是被我打扰了吗?”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鞭炮齐鸣,独他一人在这伤春悲秋、感时伤物。
多么得格格不入。
他还没弹完一首曲子,就惊觉了自己的不合群,离开暖阁,到这里来吹风。
楚晏毫不讳言:“是啊,我在旁边与人一同守岁,听见了你的琴声。”
“对不起,我……”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为之,但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解释实在苍白无力。
“你大晚上不睡觉,在院子里做什么?”
“睡不着,起来走走。”荀清臣顿了顿,补充道:“王上命人移栽到花圃的花木,今日开花了。”
“哦。”楚晏又问:“你在思念你的国吗?”
他点头又摇头,近乎颓然地剖白自己:“我没有异心……我只是有些想念宜平了。宜平,是我的故乡,我已经十几年没回那里了。”
“哦。”楚晏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道:“你如果一直乖乖的,我倒是可以带你回去看看,但你应该不乐意。”
楚晏若真的到了宜平,那便意味着连偏安一隅的南方小朝廷也被灭了。
荀清臣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他叹了口气,竟说:“若真有那么一天,对我、对南朝子民,想必都是件好事。”
“哦?”楚晏晃了晃腿,盯着他的头顶,说:“愿闻其详。”
“我走之后,朝堂新旧党定然水火不容,免不了一番争斗。而朝堂南迁,朝廷原本的公卿贵族必然要让渡一些权力给南地世家……想来又是一番龙争虎斗……谁还愿意将目光放到无关紧要的庶民身上?”
楚晏嗤笑:“你现在倒挺通透。但谁知道我打过去的时候,你会不会哭鼻子。”
荀清臣哭笑不得,抬头直直地望着她,问:“王上今晚喝酒了吗?”
“嗯。”
“王上下来吧,我给你煮醒酒汤。”
“不要。”楚晏不觉得自己喝醉了,但冷风吹过来时,还是有些头疼,于是道:“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屋里去。”
“本王才刚把你养得漂亮些,可别又生病了。”
荀清臣乖顺地点头,却不见动作。
楚晏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回去,我要看着你进房门。”
沐浴在月光下的男人总算挪了腿,只是颇有些一步三回头的架势……他总担心她会不小心摔下来。
坐在围墙上的人见了,微微感受到一点儿苦恼。
他看起来很孤单很可怜的样子。
“你乖一点,我过两天来陪你玩。”
荀清臣听了,顿觉哑然,垂眸掩了笑意,问她:“过两天具体是过几天呢?”
楚晏烦躁地挠了挠头,“初二……初三吧。”
第28章 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