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圃的花开了之后,荀清臣便常常到亭子里去,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待上大半天。
这花开得很密,层层叠叠,挂满枝头。远远望去时,总会为它旺盛的生命力而震惊。
他第一次见到这花的时候,便觉得熟悉。后来几次回忆,终于确认这就是楚晏当年在平阳时,曾给他送过的花。
和之前在万安时,那少女曾扔进来的花也很像。只不过那束被丢进来、害他遭了一番罪的花是粉白色,而这种花是蓝白色,与之相比,更显圣洁美好。
他很喜欢这种蓝白色的不知名花木。这几乎是他荒芜的院子里,唯一鲜活的颜色了。
“夫子,夫子……”
白杨转了一圈,终于又在熟悉的花圃找到了荀清臣。
他看了眼神色平平的夫子,心里有些同情。
许是因为年关繁忙,王上已经好几天没来过这儿了,而夫子……他瞧着很喜欢王上的样子。
白杨讷讷地想了一会儿,出言安慰:“夫子别伤心……王上应该也是喜欢你的。我在王府当差的这些年,可从没听说过有谁住进过王上的主院呢。”
“而且,王上还令人移栽了兰堇花过来,还是蓝色的……蓝色的兰堇花,多少见啊!”
荀清臣微微侧过头来,叹道:“它也叫兰堇花吗?”
“是啊。”白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放在北地,是很常见的花。看来他这位夫子是个南人。
想到此处,他便解释道:“兰堇花有三种颜色,粉白、蓝白和淡黄色,其中淡黄色的最常见,而蓝白色的最罕见。”
“因为兰堇花即便在寒冬也能绽放,生命力十分顽强,所以在北地有很特殊的寓意……额……”
白杨还处在年少慕艾的年纪,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荀清臣灼灼的目光下,还是如实道:
“它象征着男女之间的情谊……纯洁真诚、永不枯萎的爱意。年轻的女郎和郎君们在告白时,很喜欢将这花用来送给心上人。”
荀清臣得了这么一个答案,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难怪……难怪……
难怪当年情势那样危急,在外逃亡的小世子却愿意只带着几个人见自己,难怪身体和武艺都不如她的自己,能那样轻易地使她受伤!
他颤抖着倚着长亭,可身形还是摇摇欲坠。白杨连忙伸手扶着他,脸色十分焦急,“夫子怎么了?”
荀清臣摇头,只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他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生出了欢喜,于是不遗余力地挥舞着铲子,妄图撬动对方的心。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原来他想要的东西,很多年前就曾得到!
在失去很多年之后,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后,他终于明白――原来他曾得到过一份那样热烈的感情!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他在经年之后,才在旁人的话语中,明白少女当年送花时的眼神。
可是,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翻覆之水,如何能收?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他颤颤巍巍地蹲下来,喉中又传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夫子!”白杨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更加慌张。他将人扶到长亭的椅子上,“夫子,我去让外面的护卫通报王上,请医者来吧!”
“不!不要。”荀清臣颤抖着地抓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孩子,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我要想想,我要仔细想想。”
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在这里做一只安安静静的金丝雀?
还是不顾一切地冲到她面前,跪求她的原谅?她一定不会开心的……她那样骄傲一个人,一定不愿意再提起从前的污点。
那就要这样,一直逃避吗?他利用别人的感情犯了错误,前几年幸运地无知无觉,如今知道了,却还要像个懦夫一样逃避吗?
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念头,就像两把陈年的钝刀,不断地撕扯着他的身体。他处在中间,慢慢感受到一种麻木的痛苦。
“夫子……王上来啦。”白杨语带欣喜,以为楚晏的到来,就能让荀清臣展颜。
荀清臣愕然地抬起头,像个木偶一样,呆愣愣地走过去。走了没几步,又不受控制地跑了起来――就算是之前戴着镣铐时,他也没有这样不顾仪态的时候。
他心如乱麻。但当楚晏皱着眉问他怎么了时,还是本能地牵了牵唇角,企图露出一点笑意,“我没事。”
“又生病了?”
“没有……我没有生病。”
楚晏觉得有点儿古怪,但既然他自己都说没事,那还管他作甚!于是不悦道:“我今天临时有点事,晚上不能陪你,明天再来。”
荀清臣慌张地抓住她的手,嘴唇紧紧抿着。
“我知道我毁约了,但我今天是真有事。”见他还不放手,楚晏也生了点儿不耐:“我今日都亲自过来告诉你了,姓荀的,你不要不识好歹!”
荀清臣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满是哀求之意。
他又露出楚晏近来十分熟悉的那个眼神,脆弱、无力,又可怜巴巴的。
她语气缓了几分:“你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偶尔发出一两个字符,也是言不及义,不知在说什么。
他心慌意急、焦躁不安,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楚晏稍一动作,他便惊得浑身战栗,抱着她的腰飞快地滑下去。
这可不是室内,满地的尘土,真跪下去,衣服就要脏了。
楚晏手疾眼快地将他捞起来,古怪地问:“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爱说不说,我走了。”
“不,不要……”他依偎似的靠过来,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紧紧不放地抱着她。
他今日好粘人,简直就像块怎么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偏偏这块狗皮膏药还脆得像琉璃,打不得,骂不动。
等楚晏将人稀里糊涂地带上出行的马车时,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荀清臣窝在马车的一角,沉沉地低着头。
楚晏问:“今日给你那小弟子授课了吗?”
荀清臣点头。
楚晏挑了挑眉,忍了忍,还是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这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让人歇会儿。
“讲了什么?”
“《左氏春秋》。”
“哪一篇?”
“《子产不毁乡校》。”
子产不毁乡校……这篇文章,讲的是春秋时郑国的故事。郑臣然明劝诫当时的执政者子产毁了乡人议论政事的乡校,以免人毁谤朝政。子产拒绝,认为“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
孔子听说了这件事,也称赞道:“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若不是知道他不会撒谎,楚晏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讽刺自己独断专行了。
“同我也说一说吧。”楚晏见他那副魂游天外的表情,更觉好笑,揶揄道:“学生许久不曾读书,今日不能请先生讲一讲吗?”
荀清臣便开始讲课了。
起初他的声音很嘶哑,渐渐地,变得正常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和缓、很平静,然而这种平和就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渊,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其实翻涌着滔天巨浪。
楚晏开始还在想他今日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后来听着听着,一阵困意就涌了上来。
等马车停下来,她睁开眼睛时,荀清臣正拿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你真是……”楚晏叹了口气,招呼他:“走吧。”
沿着一条空无人烟的小路拾阶而上,便来到了一座寺庙。
见到来人的和尚忙单手行礼,“施主来了,小僧去请主持吧。”
“不必。”楚晏摇摇头:“法师领我到忠义堂看看就行。”
和尚听了,道句阿弥陀佛,不再多言,沉默地在前,为一行人引路。
荀清臣跟在两人身后,终于明白他们话中的忠义堂是什么地方。
甫一推开门,他便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牌位。即便佛祖正坐在正堂拈花微笑,他还是忍不住悚然一惊。
他心中一滞,隐约明白了这些牌位生前的身份。举目望去,果真在一个个朱红的牌位上,看到了一些他曾在卷轴上看见过的职位和名字。
等他回过神来,楚晏已经上完了香,去了侧殿。荀清臣站在这些牌位前,渐渐被一种沉重的羞愧淹没。他垂下头颅,闭上眼睛,可那片铺天盖地的暗红却犹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等楚晏从两侧殿宇祭拜完回来,和他一起出了大殿门时,他依然没从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频频回望那个刻着忠义二字的牌匾。
刚刚那和尚仍旧走在身边,眼中现出一点悲悯,再次弯腰行礼:“一念若放下,万般皆自在,施主莫要着相了。”
楚晏不置可否,“多谢法师开解。”
两人叙完礼,正要告别,荀清臣却猛地拔高声音朝她扑过来:“小心!”
楚晏按住腰间佩剑,单手将人稳住。右手微微一动,却是满手濡湿。
血腥气在鼻尖弥漫开来。
随行亲卫顿时拔刀,警惕地将楚晏护卫在中心。
楚晏看着满手的鲜血,脸色骤变,咬牙诘问:“我怎么会要你救呢?”
荀清臣已听不清她的话。他用尽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可丝丝缕缕的血还是从指缝中渗出来。
他的身体正沉沉地往下坠,但并未摔倒。
他感到有一双手接住了他,勉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了楚晏抿紧的双唇。
第29章 病危
燕王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连在外宴饮的易珩都听说了燕王浑身是血抱着人纵马狂奔的事,着急忙慌地赶到王府后院。
楚晏搬了个小马扎,正坐在门口。她看起来没什么事,神色平静而镇定――是易珩最熟悉的神情。
每次临阵对敌、每次讨伐叛逆,她都是这样冷静,就像一座巍峨不变的高山,不论形势何等危急,都不会有丝毫变色。无论是谁见了她,都会油然而生一股信赖,重新怀揣起希望。
但现在与之前又好像有点儿不同。
易珩站在原地,不远不近地看她。那双锐利深邃,让无数人见之胆寒的眼睛,好像露出了一点儿茫然。
“文Z。”她见了人之后,微微一笑,此刻看着又与往日没有区别了。
易珩忙问:“主君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的另有其人。”楚晏站了起来,看着自己这位好友兼得力下属:“你来得正好,替我去查清今日的事情吧。我是晌午临时起意,要去寺庙拜祭的,知道这事的人寥寥无几……”
她叹了口气,说:“你先从我的亲卫营入手。”
听了这话,一旁的亲卫统领沈意立马跪下请罪。
楚晏叫起,勾出一抹淡淡的笑,“今日的事,我并不怀疑你们。但是阿意,我需要一个确切的、不容一丝谬误的答案,这样的话,我会安心很多。”
这样的话,她才能继续交付信任。
“你别跪着了,你带着两个可靠的人,去将汀兰小筑也清查一遍,小心些……最好别让人察觉。”
沈意这才抱拳领命。
易珩正要出言宽慰几句,却见自己的妹妹从内室急匆匆地出来,“王上!”
楚晏:“箭拔了吗?”
易棠的脸色少见地凝重了起来,“尚未。他中箭的位置十分棘手,万一……那可就药石罔顾了。”
“你下不了手,那我便亲自来。”
易棠那自然不能让她亲自动手,她定了定心神,只得再三言明:“王上,你要做好准备……今日,我委实没什么把握。”
楚晏将那副瘦弱的身躯揽在怀里,轻轻点头,语气平平地说:“你来吧。”
她早已经习惯了失去,失去亲人,失去师长,失去同袍,失去友人……如今,不过是再失去一个微不足道的俘虏而已。
她告诉自己,这真的没什么好伤心的。
“那我要开始了……王上将人抱紧,虽然他现在昏着,但拔剑的时候,应该还是会忍不住挣扎。”
“好。”
荀清臣果然忍不住挣扎。他原本昏着,此刻却生生疼醒。他被禁锢着,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只能紧紧地咬着牙关硬挺。
等箭终于拔出来,他也虚脱了过去,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上,你稳住他,我要用烈酒给他清洗伤口,再上止血散……”
楚晏点头,轻轻地抚摸他的鬓发,问:“你今日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荀清臣终于明白自己在谁的怀抱中,他吸了口气,靠着她不断发抖。
他太疼了。烈酒浇在伤口上时,简直像焰火在灼烧他的皮肤。楚晏重复了好几遍,他才勉强听清她的话,微不可察地点头:“是……”是的,他有话要与她说。
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流失,生机也在流失。如果再不说的话,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他竟凭空聚起了一点儿力气,微微偏头,依偎在她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你……你还会,再送我一束兰堇花吗?”
他的声音实在很小,但楚晏听得一字不落。
在外界眼中以冷硬著称的燕王堪称温柔地给他擦了脸上的汗珠,静静地看着那双含情凤目,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会了。”
他流下了眼泪,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他的话。
楚晏生了几分怜爱,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揩去滚下来的泪珠。她听见他小声地唤她的名字,然后说:“对不起……我爱你。”
燕王的动作一顿,很郑重地低头,好像要说什么。
“王上!”易棠拿着那支带着倒刺的箭簇,欲哭无泪地看着她:“王上……箭上有毒。”
楚晏木然地听她说话,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感觉自己手上的旧伤也跟着疼起来了,“有毒……我是抱他回来的,他没有活动……毒素应该还没蔓延。”
“文华,你尽力吧,尽力就行。”
易棠苦着脸应下,拿着箭簇和外面一群府医商讨医治方案。
“你们都退下吧。”楚晏淡声吩咐。
易珩看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地做了一揖,跟着屋内的仆从离开。
楚晏端起药,喂到他嘴边。这药是易棠在军营待了几个月之后开出来的方子,治外伤还算管用,但……毒,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荀清臣忍着疼,努力将药咽下去,哀哀地望着她。
楚晏扶着他侧身躺下将手覆在他眼睛上,“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荀清臣在她手下小幅度地摇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疲惫……要是睡过去了,明天还能再见到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