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晏,阿晏……我真的好喜欢你,如果,如果……”
楚晏慢慢移开手,低垂着眉眼看他:“我毁了你,你不恨我吗?”
“不,不能怪你……”
楚晏毫不犹豫地打断:“不,荀清臣,你恨我。你伤了我,我便毁了你,我们彼此怨恨,这很公平。”
“你今天若真死了,我不会让你入土为安,更不要妄想落叶归根。我真的会将你挫骨扬灰,然后装到某个小罐子里,日日夜夜都放在我身边。”
“我会一直带着你,让你眼睁睁看着我灭了你的国,杀了你的主君。等到我死了,你也不能摆脱我,我会让我的继任者把你埋进我的陵墓。”
“就这样,楚国的丞相,成了他最怨恨的反王的陪葬品。”
荀清臣听着听着,竟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在故意吓唬你?”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也很好。”荀清臣艰难地喘了口气:“到时候,我便在地府里等着,做你的引路人……生死之后,你的气应该也出了,我便央你一起投胎,好不好?”
“不行。”楚晏满口拒绝。她看着荀清臣惨白的脸色,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今日你若走了,我与你便死生不复相见……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再到我面前来。”
荀清臣只能苦笑。他眨了眨眼睛,用目光追随她的视线,呼出一口浊气。
“可是……可是,阿晏……我好累啊。”
第30章 幻象
荀清臣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片荒原。
一片黑色的、没有尽头的荒原。
他在这片荒原里跋涉了很久、很久……依然没有看到除了黑色之外的颜色。他竭力登高、极目远眺,还是只能看到那抹嚣张肆意的黑。
他灰心丧气,只想拖着这具沉重而疲累地身体躺下去――彻底躺下去,再也不起来。
可真当他躺下来,仰头看着黑漆漆、暗沉沉的天,心里又莫名冒出一个声音,要他站起来,要他继续向前。
他只能拖着千斤重的双腿,继续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荒原,漫无目的地跋涉。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那声音虽低沉,却是女子的音色。她说话时好像还有些犹豫:“你醒来……我便待你好一点吧。”
这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又好似就在他耳边响起。
他听了这话,便下意识地觉得想哭。他环顾四周,急匆匆地找起了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这片荒原还是那么死寂、那么荒芜。好像他听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心中的臆想。
可他还是固执地想找到那声音,以及声音的主人。
……终于,他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你想要的花,我已经放在床头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可眼前还是一片黑黢黢。他疑心自己还陷在那幻象之中,胡乱地摸索。
有人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地呵斥他:“不要动,挣动了伤口,又要重新包扎。”
“白杨,拿药进来。”
白杨忙应了一声,把药放下之后,便忍不住低泣:“夫子,你可算醒了!你都已经昏睡了六七日了,我真怕……”
“不要多言,喂他喝药。”
“是,王上。”
白杨擦了眼泪,忙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床上的人。
荀清臣好不容易喝完了药,张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儿气音。
楚晏看着他的口型,转头吩咐道:“再给他喂点水,等会儿吩咐厨房送点豆粥来。”
白杨依言而行。
荀清臣喝了水,便迫切地想要看到女子的身影,可是他的世界还是黑色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轻抓着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缓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不点灯呢?”他好想看看她。
楚晏看了看窗外灿金色的夕阳余晖,又看了眼他茫然睁着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反问:“为什么要点灯?”
她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平静道:“继续睡吧,夜深了。”
“我……我想……”想知道刚刚半梦半醒间听到的话到底是不是幻觉。
“你现在还没完全脱离险境,不要说话,多休息吧。我待会儿请易文华再来看看。”
“阿晏……”
“你还听不听话?”
这简直就是哄小孩子的语气。荀清臣听得羞窘不已,“听的。”
“那你便乖些,我也困了。等你睡着了,我也要去歇息了。”
“你……还有事要忙吗?”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她为什么不在这歇。
“没有。”楚晏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平淡,“但我不喜欢药味,你快些睡。”
荀清臣无话可说。他本不想睡觉,但楚晏的气息总能给他带来安心感,再加上还未痊愈得身体确实疲乏,他没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楚晏这才收回手,坐在床沿盯着他的眉眼。许久之后,慢慢呼出一口气,出了房门,等易棠来。
易棠这些天忙得根本没空回自己府邸,直接便在王府的空厢房住下了,听到下人来请,连忙往正院来。
“文华,他醒了,烦劳你待会儿再进去看看。”楚晏略有些烦躁地捏紧了拳头,“但是……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易棠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被当头一棒地砸下来,哀叹了好一会儿。不过再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位病美人能保住小命,就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是楚晏下了血本,拿出了王府珍藏的老山参吊着他的小命,他估计等不到易棠调出解药,就已经魂归西天了。
至于眼盲……“或许,是残余的毒素导致的?再喝两副药试试。”
易棠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苦哈哈地提前说明:“我不一定有办法,王上……你不要在我身上寄予太大希望。”
“要是我师父来了,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但他老人家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他人跑哪去了。”
楚晏点点头,问过了她师父的喜好与这些年出现过的地方。
易棠便去给人把脉,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嘱咐道:“王上,恕我直言,这人身体本就病弱,常年大病小病不断,如今又伤了根本,恐怕将来年岁不永。”
“而且,我观他郁积于心、情志失和,似是有些郁症。你平时要多派人注意他,别让他伤了自己。”
“你想让他活得久些,就不能再让他受伤,平时要好好温养,而且不能多思多虑。”她又细细地嘱咐了好多事项,这才转道去了一旁的屋子。
*
虽然周围的人都不想让荀清臣知道眼睛的事情。但这种事情……是怎么也瞒不住的。
荀清臣在醒来的当天,便隐隐地察觉到了不对。既然白杨说他昏睡了六七天,那么现在应该是月中,晚上即便不点灯,月光也很明亮,何至于没有一点儿光亮呢?
四周一切如初……只是他自己看不见罢了。
“夫子……”
听到声音后,荀清臣点了点头。自从看不见之后,他便事事都要仰仗于人。而其中的大多数事情,都是白杨在帮忙。
他对于这孩子,总怀揣着一种羞愧,“小白,你自去读书吧……我,我没什么事了,有事的话,我会唤人的。”
白杨便笑:“书院的学生都有休沐,夫子不能给我放两天假吗?”
“可是……”
白杨连忙道:“夫子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担心,让我陪夫子聊聊天吧,也好安安我的心。”
他听说那些骤然失明的人,总是忍不住变得喜怒无常,可夫子依然温和平易,好像对自己可能一辈子看不见这件事情,没有半点儿失望。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总担心他的夫子会在无人处,一人默默伤心。
荀清臣赶不走他,只好随他去。
两人一坐一躺,说了一会儿闲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白杨在说。
短短几天过去,这个少年却似乎变得健谈了很多,他说晋宁前几天举办的灯会很热闹,说边关又出了一位善战的徐将军,将一个胆敢南下抢掠的蛮人小部落一举歼灭了……
荀清臣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点头,并不发表意见。白杨将自己搜集来的奇闻佚事都说完了,见他神色仿佛有些累,这才想告辞。
荀清臣抿了抿嘴,有些忽然地出声:“小白,屋里有花吗?”
白杨略感奇怪,应道:“没有,夫子想要花吗?”
荀清臣微微摇头,又问:“那前几天呢?”
前几天荀清臣总生死不知地昏睡着,白杨自从被叫到这儿之后,便一心扑在他身上,哪有功夫注意其他的。
但见夫子神色颇为在意,他便仔细回想了一下,说:“好像有,应该是一捧蓝色的花……长得很像兰堇……不,应该就是兰堇。”
双目失明的男人脸上出现了一点希冀,“那花现在去哪里了呢?”
白杨思索了一会儿,答:“摘下来的花很快就枯萎了,总摆在屋里也不好看。应该是侍女在收拾房间时丢了。”
荀清臣很难过,但只是轻轻一叹:“这样啊……”
白杨不疑有他,与自家夫子告辞。
而荀清臣躺在床上,紧紧咬着下唇。
他好想拿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但是伤口还没好全,他不能妄动。阿晏讨厌中药的味道,他应该快点好起来。
阿晏,阿晏。
这个亲昵而独特的称呼,简直像罂。粟一样了。他越是默念,心里就越觉得苦涩,然而……忍不住。
她说过不会再给他送兰堇花……前几天摆在床头的花,只是想让他快些醒过来、好起来,绝无他意。
花会枯萎,那些短暂的幻象也终会消失。现在他既然醒过来了,就不该再多提,更不该沉溺。
……他要快些好起来。
青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微凉的冬夜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荀清臣心中有一股直觉,用无神的眼睛“看”向传来声音的屏风处,低声唤:“阿……是王上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守在外面的小厮听到动静,走过来,拱了拱手:“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荀清臣如梦初醒,道:“没什么事……我只是在说梦话罢了。”
小厮说了句原来如此,看向站在一旁的楚晏。
楚晏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躬身退下。
楚晏便站在一旁,长眉微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批完文书后到这儿来,来了之后又不想与他说话。
她安静地盯了荀清臣一会儿,心想:应该是习惯使然。
毕竟这原本是她的房间。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放轻脚步,离开了自己的屋子。
第31章 柔情
年关前后的这段时间,官府一般都会封印,只留少数官员轮值,而让大多数人回家与自己的亲人团聚,闲来再祭祖、访友。
所以,等正月十五开印之后,各衙署都积压了不少琐碎的事务。
楚晏带着几名心腹忙了好几天,才厘清这些事务,然后,又开始商议起了与西域通商的事情。
大楚与西域在几十年前便通商了,只是前几年皇室同室操戈、大楚的北境到处都是战乱,商道自然也就断绝。
此时提及此事,是因为前些日子,玉门关守关的将领飞马来书,言月氏有来使,想向燕国递上国书,从此互通有无、永世交好。
这对于燕国来说自然是好事。两地通商,能盘活民生经济。运作得好的话,北境应该能多出一笔不小的军费。
而且,月氏既然已经来使,那和西域便有了桥梁。等人手再充足些,等她再强大些,她便让从前那些臣服于大楚的西域诸国,再次臣服了燕国。
楚晏下了命令,令沿途守备保护好使者,务必使其黯然到达晋宁;又点了个可靠的人,令她接待来使。
一切商议妥当后,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楚晏留他们在府里吃了午饭,但并没与他们一起用。
很多时候,君臣之间走得太近也不好。顶头上司在,下属难免感到束手束脚,楚晏不想吃顿饭还要应对属下的频频谢恩,回了自己的书阁。
易珩跟了进来,光明正大地蹭了饭。虽说王府不会亏待属官,但王府主人吃的午膳,那定然比属官的好很多。
酒足饭饱之后,楚晏问了下济世堂的选址和招生,易珩一一答了,也问楚晏下午有何安排。
楚晏便说要去军营巡视。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再等些日子,便准备春耕。”楚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你不该比我清楚吗?”
易珩讪讪摸了摸鼻子,说:“我是想问主君今年有没有动兵的打算。”
“你不知道?”
易珩当然知道。
现在北方已平,敌人只有草原上的蛮人,以及据江水天险、偏安一隅的楚国。
而这两个敌人,都是大块头,一时半会儿啃不下来,现在得休养生息、积蓄实力。
“主君将来想先往北方去还是先往南方去?”
“北边吧。”
“我还以为主君会先收拾楚朝。”毕竟他知道楚晏从没放下过王府的血仇。
“燕楚如何争斗,身体上流的都是同样的血。但蛮夷是外患。”楚晏说完,问:“难道文Z另有谋划?”
易珩摇头,赞道:“主君英明。”
楚晏一嗤,拿眼神凉嗖嗖地瞧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骂:“你这厮什么时候也学了那套遮遮掩掩的做派?”
“爱说不说,不说就滚。回去睡你的觉喝你的酒,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易珩不想惹她生气,立马告饶,破天荒地主动揽了好些差事――连下午巡视军营的活儿也揽了,义正辞严地说他作为百官第一人,应该到军营视察,体会将士疾苦。
他这一番唱念做打,搞得楚晏又好气又好笑。她将手中的公文翻过一页,“你要一直这么勤快,那些人哪会见天儿地弹劾你。”
易珩见她神色缓了下来,不禁一笑,“其实我想问你身边那位……他怎么样了?”
楚晏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回:“活着,但眼睛坏了。”
“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不如何。”
“额……”易珩少有地语塞,犹豫地说:“他为人……还算可以吧,也不是什么蝇营狗苟之辈。你既然瞧上了他,便待他好一些,免得将来想起来亏心。”
“你什么时候和他惺惺相惜了?”
易珩扶额:“我哪是可惜他,我是关心你。”
楚晏不予置评,过了一会儿,幽幽道:“我可从来没管过你后院的事。”
“你这人……我哪来的后院?”他多年来不近女色,自认从来没干过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