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想,你马上就会有。”
易珩听出了她话中隐含的威胁,心底又是无奈,又是幽怨,连忙转移了话题。
谈到正事,他便换回了称呼,“主君,刺杀的事情我已经查清了,与亲卫营和你家那位都没关系。”
“是刘氏的人,他那日正好上山祈福,在庙中看见了你的亲卫,从而推断出主君的身份,见你轻车简从,又怨恨我们清查了他家的隐田,便令护卫出手。”
“嗯。”楚晏点点头,道:“文Z看着办吧。”反正也就是抄家砍头流放三件套,流程大家都很熟悉。不过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很想将那些只为门户私计的世家大族统统杀光,所以还是让易珩去办吧。
正经事和不正经的事都谈完之后,易珩便回了自己的地方,打算睡个午觉,起来好好干活。
楚晏每日早起都会规划好自己的行程,结果易珩自告奋勇替了她去军营,她这个下午便空出来了。
她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抽空见了几位下属,天色依然不晚。
于是,今日的燕王便在下人们匪夷所思的眼神中,提前回后院了。
她又轻手轻脚地摸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贵妃榻上,心不在焉地盯着屋里那个眼盲的男人。
她向来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可……如果她的仇人突然对她有了恩情,这要怎么办呢――虽然她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什么人舍身相救。
但在楚晏心中,这依然成了一个比任何政事都棘手的问题……尤其是,她与荀清臣的关系本就如一团乱麻,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她又感到烦躁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慢慢坐了起来,右手摸索着扯了扯挂在床头的铃铛。
“公子有何吩咐。”
男人一身白色单衣坐在床沿上,身形十分瘦弱。那双如琉璃一样美丽脆弱的眼眸,现下正覆盖着一条纤细的白绫。
他轻轻咳了咳,说:“给王上沏壶茶吧。”
楚晏还没来得及使眼色,小厮就已经下意识应声:“王上、公子稍待。”
楚晏一拍额头,坐到了床旁边的凳子上。
男人抿着唇,声音微弱却也算清晰:“我搬回去住吧。”
“你胡闹什么?”楚晏立马斥道:“身上的伤口要是挣裂了,我可不再管你了。”养了这么多天,他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但也不能做什么大幅度的动作。
“你厌恶我……我便不鸠占鹊巢,惹你心烦了。”
楚晏下意识地接了话,想也不想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厌恶你了?”
他的眼睛被白绫蒙着,什么喜怒哀乐都传达不出来。但楚晏看着他被咬得发白的下唇,猜测他现在……应该很难过。
“那你……为什么欺我眼盲?”
楚晏愣住了。虽然她没有一直守在这儿,但这里发生的大事小事,每日都会有人和她详细地汇报。
听下人们说,荀清臣自醒来之后,就很快接受了眼盲的现实,没吵没闹,一直彬彬有礼,对照顾他的人很温和。
结果现在,却在她面前说出这么一句像是控诉,又像是委屈的话。
“有好几次,我都发现你来了。”他的手抓着床单,慢慢攥紧,“可是……我喊你,你从来不回应我……我哪里又惹你不快了吗?”
楚晏一时没有说话。她正以一种惊奇又别扭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没有声音,荀清臣又看不见,只能用双手摸索她在哪。
楚晏看他找了大半天,头还磕在了床架上,终于屈尊降贵地将右手递了过去。
荀清臣握住她的手,慢慢松了口气。
她还没走。
“长记性了吗?”楚晏看着他头上那块磕碰的地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也没等他回答,便说:
“下次再有危险,你就自己躲得远远的,别出来拖累我就行。我用不着谁为我挡箭,也不喜欢欠人情。”
荀清臣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就抓着楚晏的手,双唇紧紧抿着。
楚晏不禁将刚刚没问出来的话问了出来,“荀清臣,你那聪明绝顶的脑子终于坏了吗?你怎么会对一个伤害你的人产生依赖呢?”
他果真如易棠说的那样病了,病得应该还不轻。
“我们,能不说这些吗……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不能。”平平淡淡,不容置疑。
他满心酸楚,怔怔地松开了手。
楚晏却反握住他的手,继续说:“即便不提起,这些事情也依然存在。破镜不能重圆,勉强拼凑好之后,裂痕仍旧存在,就像人身上的伤痕一样,多年过去,可能会淡去,但不会消失。”
他低垂着头,骂自己懦弱、无能,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落泪。
楚晏给自己换了个位置,坐在床沿上,看见了那条渐渐被濡湿的白绫。
“不许哭。”她落下了帷幔遮挡光线,摘下那条白绫,问:“你的眼睛不想要了吗?”
“我不喜欢瞎子。到时候你真瞎了,我就不来看你了。”
这话像是什么特殊的按钮,他果真止了泪意。
楚晏去寻下人拿了条新的白绫,准备给他系上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在细细密密地发抖。
纤瘦的身体,憔悴的病容,漂亮而无神,兴许一辈子都不能好转的眼睛。
他看起来这样可怜,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彷徨无措,漂泊无依,跌在冰窟中,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楚晏想起那劳什子郁症,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难道她真的欺负他眼盲了?难道自己当真这么过分?
她将白绫慢慢给他系上,轻抚他的脊背,“你……你听话一些,我说过会对你好的。”
他渐渐平静下来,问她走的时候,能不能和他说一声。
楚晏点点头,又想起他成了个小瞎子,便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我住的好好的,没道理你来了,我便要搬出去。”
他呆了呆,好像有点儿高兴。
楚晏抬手摸摸他的头,觉得这个人似乎很好哄。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下人便端来了晚膳。
屋里的书桌临时成了食案。荀清臣拿着汤匙,开始吃他的药膳。
除了实在起不了身的那几日,他都是自己吃饭喝水。然而他到底失明没多久,暂时还不太能驾驭筷子,便像个小孩子一样,拿着汤匙吃饭。
白杨往日会给他布菜,但今日楚晏在,便没过来。
尊贵的燕王看了一会儿美貌的小瞎子,叹了口气,拿筷子给他布了不少菜。
荀清臣吃饭时很安静,即便暂时失明,仪态也很端庄优雅。
楚晏观察了他一会儿,确认他自己没问题之后,便也专心用膳。
“谢谢王上……”
他刚刚吃到了鲫鱼。鲫鱼多刺,但今天的鱼肉却没有刺。
楚晏看过来,瞥了他一眼,回:“谢厨子去。”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问:“虾子也是厨房提前剥好的吗?”
“你今日好多嘴。”楚晏将口中的食物咽下,说:“食不言,寝不语。”
荀清臣低头笑了笑,果然不再说话。
吃完晚膳,荀清臣又被牵回了床榻上,而楚晏从书架上抽了之前没读完的书,坐在书桌前。
这本书是讲治理水患的,没有游记和志怪小说有趣,但胜在有很多图和案例分析,勉强也可一读。
只是……楚晏将书合上,看着坐在床沿怔怔“望”过来的男人,问:“你很无聊吗?”
荀清臣缓缓点头,又飞快摇头。他确实挺无聊,往常住在小筑时,起码还能赏赏花望望天,但眼睛看不见之后,这些自然都无从谈起。
就连他唯一的正业――教书,也被迫中止了。即便他早已将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能毫不费力地说出各家引证,可他的学生觉得这样会让他劳心费神,不利于养伤。
但这样的心思,好像不能与她说。她是中原之主,是很多人仰仗的王上,她每天都很忙碌。
“你应该睡觉了。”楚晏走过去,拿书轻轻敲他的头。
他便在床的里侧躺下来,看着很乖巧,实际上极不老实――过了这么久,他的呼吸还是没有变。
楚晏将手上的这本书翻完了,吹灭灯烛,在他身边躺下来,问:“睡不着?”
荀清臣低低嗯了一声。他无事可做,每天除了吃饭,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精力旺盛得很,再加上心中高兴,就更没有睡意了。
她转了个身,思来想去,迟疑地说:“那你想怎么样?”
“我可不会唱劳什子摇篮曲。”
荀清臣脸烫了起来,轻扬唇角,说:“我也不是小孩子呀,王上。”
“王上,王上……”他情不自禁,一连喊了好几遍,最后将头轻轻抵过来,闷声问:“王上……我以后能喊你阿晏吗?”
简直像拿毛茸茸的脑袋过来蹭她的元宝。
楚晏被他喊得莫名脸红心乱,叹了口气,回:“随你吧,但是现在――你真的该睡觉了。我也乏了。”
她轻轻将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的曲调,低低哼起了她刚刚说不会唱的摇篮曲:“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每天念上三百遍,
一夜睡到大天亮……”
第32章 归人
安宁,平静,没有硝烟,也没有战火。
楚晏渐渐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了。她端起食案上的茶盏,轻轻摇晃。
色泽清亮的茶汤飘起一层层的涟漪,袅袅的茶香氤氲在屋内。
她坐在软榻上,听易珩和明昱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挤兑。他们二人刚刚在聊晋宁的民间趣事,但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就呛起了声。
“好了――”楚晏听得眉毛直跳,无奈道:“都喝茶消消火,待会儿我还有客人。”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月氏使者。
两国之间的正事早已在昨日,与诸属官一起谈完了。之所以会有今日这一遭,是因为月氏正使在谈完正事的宴席上,突然想请燕国帮一个忙。
对方称:几年前,有一汉人女子因战乱随着商队流落月氏。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寻找亲人,可惜失了记忆,凭那一点零碎的片段,总是一无所得。希望楚晏看在她同是汉人的份上,稍加援手。
这不是什么大事。楚晏便指派了一名得力的下属,张罗着为这女子寻亲。
怎料差事是上午派的,下午那位下属便来觐见,说事情棘手,想请楚晏亲自见一见。
奈何昨日下午她没有空闲,便请他带着那位要寻亲的女子今日再来。
“主君有什么客人?”
“月氏的人。”楚晏睨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耐烦听,便回去。”
易珩权当自己没听出话里的逐客之意,厚着脸皮端起香茗,轻啜一口。倒是明昱手头上还有些事没处理,推着轮椅准备告辞。
楚晏照例嘱咐他小心些,明昱点头,推着轮椅正要出门,却硬生生愣在了原地。
微风乍起,吹起满地的落花。一名梳着飞仙髻,穿着异族裙装的女子,正踩在园中的石径上,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那是……那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一张脸!
一时之间,他甚至顾不上伤腿,腾地一声站起来,失声喊道:“郡主……”
左右大惊,连忙扶住他。连在屋内的楚晏和易珩二人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楚晏从案牍中抬首,往门外望去。
这轻飘飘的一眼,却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惊得立马站起,连茶盏都打翻了。
“阿姊!”她拔腿就跑,从没在旁人面前这样失态过,可真到了那位做异族打扮的女子面前,又近乡情怯,生生止了脚步。
两两相望,言意万千。
楚晏愣在原地,既想冲上去拥抱她,又害怕这只是上天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你……”你叫什么名字。
话出了口,才知声音已经哽咽。
楚晏慌忙别开眼睛,可站在正对面的女子还是看见了她眼中隐约可见的水光。
“主君……这?”易珩追了出来,想起前几日听月氏使者说过的寻亲之事,又看看楚晏与那女子有六分像的面容,一时也怔在了原地。
可明昱和自家主君现在情绪失控,领人来的官员一脸讷讷,而突然出现的异族女子则满眼无措……
他只得令下人重新收拾了屋子,将这一行人都领回屋里,又揽了问话的差事。
情况不太好……这位疑似郡主的女子忘得很彻底,几乎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但她所说的失忆时间,与明昱说的郡主掉下悬崖的时间,几乎吻合。
再看看那张和楚晏十分相似的脸……这位的身世之谜也就解得差不多了。
易珩很担心楚晏,但这到底是王府的家事,他不好再留,自己走了。而明昱此刻也回了神,看了眼相顾无言的姊妹俩,稍稍收拾了心中的情绪,也带着下人离开,说要去为郡主打点好居所。
穿着异族裙装的女子看了看自己新认的妹妹,犹豫地问:“我真的是他们说的郡主吗?会不会……弄错?”
“不会弄错的,阿姊,我们不会认错你。”
“那……我的名字?”
楚晏将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上,止住手腕的颤抖,露起一个笑容,慢慢地叙述:
“你姓楚,名昭。你还未出生时,阿父和阿母便取好了这个名字,希望你一生光明,不必陷入泥淖之中。”
“你比我大五岁,过完这个新年,便二十七了。你在这座王府里生活了十七年,住的院子叫韶光院。”
“你很爱梅花,阿父阿母便在你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其他地方也多植梅花……往外看,这处园子里的白梅,便是在你十岁生辰时种下的,如今,已经十七年了……”
楚昭听得鼻子发酸,心中却觉得安定下来。
她看着她失而复得的亲人,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抱住她,许久之后,问:“那我们的爹娘呢?”
楚晏眨了眨眼睛,微笑着告诉她:“他们……病故了。”
她拍了拍同胞姐姐的肩膀,说:“你不要伤心。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们都是在为自己想守护的东西而战。”
先燕王在缺兵断粮的情况下,带着同袍死守阵线,不曾后退一步;而在外人眼中柔弱的王妃,为了自己的儿女,带着府兵、家丁严守府门,直至死亡。
“你之所以会流落在外,是因为……意外。”
楚晏看着她茫然的眼睛,劝慰道:“阿姊,你安心在王府住下来,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不要害怕,一切都过去了,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楚昭按住自己闷闷的胸口,眼尾有些薄红。她更紧地抱住自己的妹妹,说:“我也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