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笑着应好。她知道姐姐骤然知道这么多东西,恐怕会不适应,便按下心中的情绪,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让她先回住的地方收拾收拾,“你想什么时候过来找我,都可以。”
楚昭闷声应好,跑到门口,却突然又折回来,看着锦衣华服坐在明堂中的妹妹,轻轻地问:“你是不是……有个小名叫燕燕呀。”
楚晏怔在原地,哑声说:“是呀,阿姊还记得是哪个燕字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楚昭鬼使神差地念出了这句诗,又按着额头,连连否认:“不对,不是这个燕燕,是总有个温柔的女子在我耳边说……”
这一刻,年轻女子的声音,好像穿过重重时空,与她母亲的叹息声重合起来。
“她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取了这么个名字,可不就得常年分别了吗?”
楚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楚昭看着那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眉眼,下意识地抬起手,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的珍宝一样,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水珠,含笑亲吻她的额头。
楚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会这样做,可心里却为之一松,好像……
好像填补了一桩时隔多年的缺憾。
*
荀清臣觉得今日的楚晏有点不同,似乎很高兴,但声音又怪怪的,带着一点鼻音。
蒙着眼睛的男人很担忧地问:“阿晏是不是得风寒了?”
楚晏撑着额头坐在饭桌旁,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哼哼两声,回:“我可没那么容易生病,吃你的饭吧。”
荀清臣攥着汤勺,脸有些红,小声说:“我真的吃不下了。”
楚晏今日和楚昭一起在明昱的院子吃了饭,这会儿自然没胃口再吃一顿,便只拿着筷子给他夹菜。
可能是今日与姐姐相认太过惊喜,兴致也高了起来……好像是给他夹了不少菜?
楚晏撂下筷子,很无辜地说:“那你怎么不早点说。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思呢?”
像每一个着急证明恋人是喜欢自己的凡夫俗子一样,荀清臣很想问――是不是只要他说自己想要什么,她就会给他呢?
但他明智地将这些话咽了下来……这些心思,放在他与楚晏之间,大抵是不合时宜的。
他便只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侍女将晚膳撤下去。楚晏将他牵到自己的书桌旁,问他今日都做了什么。
――其实他每日做了什么,有专人向她汇报,楚晏对此了如指掌。
但不聊这个,她也没什么好与荀清臣聊的。
“讲了《左氏春秋》和《尚书》。”男人微微将身体前倾,“要我给阿晏讲一讲吗?”
楚晏乐了,难道自己在他心里还是什么很好学的人不成?
“你这老学究。”楚晏往他脑袋上敲了个暴栗,“我可不想听你掉书袋,你还是留着教学生去吧。”
但这么放着他每天宅在屋子里,好像也不太好。天天呆在屋子里,可不就闷出病了吗?
楚晏站起来,不知不觉地围着他转了好几圈。
荀清臣看不见她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不安,踯躅着唤:“阿晏……”
“走。”楚晏突然拉着他,往旁边的花厅走。
她准备教他太极,磨磨时间,正好也强身健体。
荀清臣读书时总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但对于这种事情却实在笨拙得很。尤其是他现在眼睛看不见,只能靠楚晏的话和拍过来的手纠正自己的动作。
楚晏大概是从没见过能把太极练成这样的人,直接笑出了声。
眼盲的男人很快红了耳根,摸索着握住她的手,为自己辩解:“你再教教我……我就会了。”
楚晏私心并不相信。
他看了看荀清晨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勾着他的腰带回了屋,“今日就练到这儿吧,明日我请人来教你,到时候好好学。”
“现在,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然你这病秧子指定明天起不来床。”
“好。”
楚晏翻墙去隔壁小筑的汤泉洗了澡,回到屋子里时,荀清臣还没回来。
她坐在床上看了会儿书,眼睛蒙着白绫的男人才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怎么不喊个人带你过来。”
荀清臣摇摇头,温声说:“我自己可以的。”
楚晏看了眼他身上单薄的中衣,拍拍身边的被子,招呼他上床睡觉。
“阿晏还看书吗?”
“不看了。”
他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又有些高兴。
楚晏看着他从床尾钻进被子,然后一直钻到自己身边,隐约明白他刚刚为什么要问自己要不要看书。
果然,被子里很快便传来OO@@的脱衣服的声音。
楚晏忙灭了灯,拉下帷幔,斥他不要胡闹。
“我的伤已经好了……”那具身体紧紧贴着她,话音微滞,再开口时声音小了很多,“我方才已经洗过了。”
他听起来很难为情,楚晏猜想他的脸现在一定蹭蹭蹭地冒着热气。
她揭开被子的一角,果真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了他泛着胭脂色的脸。
“乖一点,睡觉。”
“阿晏不想要……”
楚晏将手指抵在他形状优美的唇上,他便顺从地闭了嘴,只是一颗心七上八下,隐隐冒出许多不好的猜测。
楚晏浑然不知,像往常一样抱住他,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
她想说好梦,但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了。
她与这个人不是真正的恋人,往后也不会是,可以咫尺相拥,不能两心相依。
还是不要叫他生出更多的期待。
第33章 恩仇
楚晏去韶光院的时候,又在屋檐下看见了那个拿着柄木剑练剑的小女孩。
她匆匆瞥了一眼,便有侍女向她解释:“这是跟着郡主一起住进来的,一直喊郡主娘亲。”
楚晏挑了挑眉,到底没说什么,转头吩咐沈意去找个剑术好点的校尉来这儿,便进了屋,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说:“阿姊,我来了。”
楚昭换上了王府准备的衣裙,坐在典雅的宫室之中,整个人显得雍容又华贵。
楚晏眼中现出追忆之色,心中平添几分怅然。
“燕燕不开心吗?”
“没有,阿姊回来,我每天都很高兴。”
年长者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问她忙不忙、累不累。
“不忙。”事儿都推给易珩干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又提起月氏。楚晏眼底一片笑意,任由姐姐抱住她:“阿姊真好,月氏的人都说,阿姊教他们耕种纺织,是九天玄女一样的人物。阿姊还促成了月氏来使,帮了我好大的忙。”
听她这样说,楚昭也很开心,说自己可以出使西域诸国。
楚晏不会再让自己唯一的亲人涉险,婉言拒绝了此事,岔开话题,提起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女孩。
“那孩子……”
“……那是我在月氏救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她很聪颖,也很可爱,一直喊我娘亲。”
原来不是亲生的。楚晏松了口气,旋即又回过味来――即便没有孩子,好像也不能代表姐姐没有伴侣。
楚昭不知道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温柔地说:“燕燕能不能再和我说说以前的事,昨日来给我看病的女郎说,兴许多听听以前的事、看看从前到过的地方,就能想起来了。”
“阿姊很想记起以前的事情吗?”
“是呀,我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吧。”
“记不起来,阿姊也永远是我的亲人。”楚晏和笑容明媚的女子依偎在一起,劝道:“既然已经忘去,那就把眼下当成新的开始,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楚昭辩不过她,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
公然撂挑子的燕王和自己久别重逢的姐姐吃了午膳,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韶光院,转道去前头见了糟心下属。
易珩幽幽望她一眼,到底坚持做了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下属,“主君与郡主久别重逢,乃是好事。您多陪陪郡主就行,政事我会安排好的。”
反正以前楚晏四处征战,也是他坐镇晋宁,一手照应前线,一手稳定后方。
楚晏睨他一眼,有些怀疑他这是正话反说。
剑眉星目的青年人一拍脑袋,无奈道:“我这是真心话。但这些事您可以不管,有一桩事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自己这位老朋友从不无的放矢,楚晏是知道的。遂放下书卷,正襟危坐地望过来。
易珩看了眼她严肃起来的神情,脸上添了几分为难,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与如今的政局形势都无关。”
与正事无关,但又要特地提出来。楚晏有理由怀疑这是易珩在故意消遣自己,剜他一眼,重新提笔,批起了公文。
“你也知道,我虽然不爱儒家经义,但颇好乐谱,对音律一道还算小有所成……”
他铺垫了半晌,见她不以为意,终于破罐子破摔,直言道:“那日除夕,我说觉得你家那位的琴声熟悉,并不是随口胡诌,只是记忆太遥远,我一时没想起来。”
楚晏微微皱眉。
“后来他中箭那天,我跟你进去看了一眼。见到他的容貌身形后,我便记了起来――我可能是在五年前见过他。”
“五年前?”楚晏心中满是疑惑,五年前,他们俩应该在边疆,致力于收复失地。
当年……她的父亲带着人全部战死之后,北境防线便彻底崩溃。蛮人长驱直入,南下占领了很多郡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易珩点头,道:“就是五年前,在云安。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刚刚聚起义军,粮草短缺。为了筹备粮草,我只能南下购粮,可四周到处是流民饿殍,根本无粮可买。”
“我辗转许久,正要悻悻而返,突然遇到一位十分慷慨的粮商。他说自己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奈何人卑言轻、无有所长,只能聊赠一笔军资。”
楚晏听着,忽而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放下狼毫,慢慢握紧拳头,问:“是他?”
“是。他与我见面时,都带着帷帽。只有一次意外,我远远地看见了一次他的真容,故而并不能确定。所以我前几日画了画像,派人去寻了当年的客栈掌柜……便确定了。”
易珩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说完了,小心地瞧了眼她的神情,说:“其实仔细想想,是他也不意外。”
“他应该知道他的朝廷根本无力收复失地,那么,只需付出一点粮草,就能驱逐蛮人,解了朝廷的后顾之忧,岂不是很划算?但他当时应该没想过,我们能一直走到今天。”
青年没了往日的潇洒。平心而论,他是很不愿意将这段往事告诉她的。那位楚朝丞相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巴不得那位早早死了呢。
可仔细想想,还是将这事告诉了楚晏。告诉她之后,她要怎么对待那位楚朝丞相,都是她的事,将来知道了也不会后悔。
“……假使易位而处,你和我都愿意那么做的。”易珩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补了这么一句。
楚晏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易珩,像是苦恼,也像是征询:“可是……这一笔,又该怎么算呢?”
恩如何报?仇如何报?
父亲母亲幼年时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荀清臣就算不是真心想帮她,当年也确实赠了她一笔数额不少的粮草,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假如没有这笔粮草,她会失去更多的同袍。假如没有这笔粮草,她会更加艰难、更加困苦,会看到更多无辜之人的鲜血。
……那要怎么办呢?
给他权势,还是给他地位?
可是她做不到。
她永远做不到。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信任这个人,更不会将伤害自己的刀剑交到对方手里。
那要给他自由吗?
自由……自由?可是,明明就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
她已经给过他机会,让他去做卫国公,去追随他死去的主君,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
*
荀清臣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和他一起用晚膳的人。他食不知味地吃了晚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身边的小厮:“阿……王上,王上去哪里了呢?”
平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坐在书桌前了,再看一会儿书,就会上床睡觉。
“王上回院子了,但是去了书房。”
主院的书房,他没有去过。荀清臣微微仰头,指了指眼睛上的白绫,说:“可以带我去找她吗?”
小厮很为难。楚晏的书房,从来不让外人进。但,之前王上好像有吩咐:这位公子只要不出主院,可以随意活动。
小厮便犹豫着回:“公子,我只能将您带到书房门口,其他的事,得看王上的。”
“我知道的。”
荀清臣被人引着,到了书房的门口。守在回廊里的女兵没有驱逐他,也没有要为他通报的意思。
他抬手,摸索着敲了敲门,扬起声音,喊了一声阿晏。
没有回应。
他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没有再敲门,只轻声问:“阿晏,你在里面吗?”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北风呼啸。寒冬已经过去,初春就在眼前,可穿堂而过的冷风,依旧带着刻骨的寒意。
荀清臣也不再说话了。他慢慢倚着柱子,在台阶上坐下,回想自己今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还是想不明白,倒是胃脘顺着翻滚的情绪,肆无忌惮地搅动了起来。
男人低下头,感到疼痛后,将头抵在了膝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荀清臣连忙扶着柱子站起来,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阿晏,是你吗?”
“你过来。”
他点头,抬腿走过去。荀清臣看不见,无法通过眼睛来界定合适的距离,只能在摸到她的衣袖后,才堪堪停下来。
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
脊背靠在冰冷的硬物上,硌得生疼。有一双手扯开了他的腰带,顺着衣领摸进去。那双手粗糙、温暖,仿佛带着熊熊的火苗,来到哪里,哪里便烧得一片通红。
楚晏亲吻他。
她的吻仍旧是那样的霸道、疯狂,像是野兽一般的撕咬。她埋首在男人的脖颈间,留下一个又一个鲜明的咬痕。
疼痛和几乎窒息的感觉唤起了荀清臣的记忆,失明的眼睛加深了他的不安。他又想起之前在军帐中的种种,本能地有些瑟缩。
可身体,却又在她粗。暴的抚摸中动了情。
男人的气息变得杂乱了起来。在楚晏终于想松开他时,他气喘吁吁地支起身体,胡乱地想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