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偏头躲了一下。
她好像又变得冷静了。在男人还没缓过来的呼吸中,她问:“五年前,你是不是来过北方,比晋宁还要远的北方。”
荀清臣的呼吸都慢了一拍,他不明白楚晏为什么会提起此事,而提起此事后,她又会如何对待他。
“是……”他答完,控制不住地感到害怕。她要是又问他是出于何等居心,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私心……他要怎么回答她。
她又要生气了,阿晏又要生气了……天哪,他到底是怎么走到这步的?
他好后悔!他当年是想去看她的,可是……是他负人在先,他没脸见她。他走到云安,便没有再北上。他告诉自己,反正总要刀剑相向,何必再叙私情、徒增心理负担。
他就这么走了。在去年秋天重逢之前,他从来没向她道过歉……一步错,步步错,原来他是这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原来一切都是他活该。荀清臣蜷着身体,痛苦又麻木地等着楚晏的宣判。
“是,是我……对不起。”
“果然是你。”
怪不得去年冬天,很多跟她回来的俘虏人质都水土不服,一向体弱的荀清臣却没有一点儿征兆。
“对不起,阿晏,我错了,我活该……”他胡乱地道着歉,苍白的身体上还泛着情。欲的嫣红,整个人艳。情又绝望。
“荀清臣。”楚晏喊了他的名字,本要问他想不想离开这儿,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你想留在这儿吗?”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慢慢攀附着她的肩膀,“我想,我想,阿晏,不要抛弃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问过你了。”楚晏取来放在书房的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在了怀里。
她已经问过他了。
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不能再变更。
他需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
第34章 思念
楚晏从姐姐院子里出来时,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子还在园子中练剑。
有了楚晏派过来的校尉指点,女孩子的剑练得比前几日好多了。
楚晏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第一次沿着小路走了过去。
校尉是靖安营出来的燕军嫡系,自然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的主帅,忙带着人行礼。
楚晏叫起,看向穿着短打的女孩子,问:“你为什么要练剑?”
她没有刻意板着脸,但居移气、养移体,长期禁淫在权术之中,一身威严,总是显得凛凛不可犯。
军中许多将领在面见她时,都不免紧张,这个年幼的女孩子,倒很是不卑不亢。
“回王上,我想要保护自己,也保护娘亲。”
楚晏没有对这个答案做出评价,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莲,莲花的莲。”
“莲花洁白无瑕,品格高尚,但到底易折,你要不要换个名字?”
阿莲眼神懵懂,睁着眼睛,仰头望着她。
楚晏道:“换做琏,瑚琏之琏,宗庙之器也。从今以后,你就是楚琏。”
“你愿意吗?”
年幼又出身底层,远离中原的阿莲不明白瑚琏是什么,也不太懂宗庙之器代表什么。
但她在这位燕王的目光下,心中一片激荡。她隐约感觉,自己的命运好像走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慢慢跪下来,按着侍女们曾教过她的礼仪,行礼谢恩:“谢谢王上赐名。”
“我是你娘亲的妹妹,你既然唤她娘亲,便该唤我姨母。”
“姨母安好。”
楚晏示意身后的人将孩子扶起来,指点了一番她刚刚甩的剑招。临别前,却告诉她:“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一定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小小年纪的楚琏怔住了,她的眼神既震惊又疑惑:“那我要怎样做,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呢?”
楚晏低头看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她望着满地的梅花花瓣,叹了口气,良久,道:“我明日要出门一趟,可能要些日子。等我回来,如果你还能保持你的品格,那我就会给你我的答案。”
楚琏略显生疏地拱了拱手,听见她新出炉的姨母吩咐她的武师父,每日至少要督促她练两个时辰。
校尉应是,年幼的女孩子也跟着点头。
楚晏终于出了韶光院,召来管家,说:“那是姐姐的爱女,是我唯一的外甥女,不该过得如此简陋。府上的锦衣华服、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都挑些好的送给她,外面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也搜罗给她。”
“派去照顾她的侍女下人,务必尽心。凡是她想要的,都尽量满足她。”
不单是管家,楚晏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但是没有人会质疑她。管家捡起自己险些掉在地上的眼珠子,连连应是。
楚晏交代完这事之后,便派人去请了易珩和明昱,商量事情。
太过安稳的生活会使人渐渐麻木。楚晏本就不打算在晋宁待太久,准备在开春之后,一路北上,巡视边防。
姐姐的归来使这个打算推后了一些时间,但再怎么推后,这个计划也不该搁浅。
现在这个时间就很合适。
她往年在晋宁待的时间也不长,不太操心后方。易珩和明昱心中自有一套章程,不需她特意叮嘱什么。
倒是明昱每次在她外出前,都显得忧心忡忡,不厌其烦地劝她多带些人,劝她行事要小心。
楚晏全都应下,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起身与他们告别,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膳早已经备好,往常这个时候荀清臣都会端着张小凳子坐在门口,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巴巴地迎过来,今日却不知去了哪里。
“王上,要摆膳吗?”
楚晏不答反问:“他跑哪儿去了?”
“公子此刻似乎在花园。”
“去将他寻回来。”又答了刚刚的话:“等等吧。”
这话说完,她自己先怔了怔,敛眉思考了两息。
……还是该叫他住回小筑去。
楚晏再开口时有点不悦,改口道:“现在就摆膳。”
小厮自然应好,只是问:“要吩咐厨下给公子留两道菜吗?”
“他爱吃不吃。”
小厮有些为难地低着头。这到底是要留还是不要留的意思?他有心想问问自家主子,但又直觉楚晏现在似乎有点烦躁,讷讷地退下了。
好在那位公子没让他为难多久――好歹在菜上齐之后回来了。
楚晏头也没抬,听到进门的脚步声后,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道:“净了手,坐下吃饭吧。”
荀清臣温温和和地道了歉,拿手里的竹杖在四周敲了敲,终于停下,歉声道:“我想早些回来的,可是……它一直咬着我不放,我只好将它带回来了。”
楚晏抬头瞄了一眼,便看见了跟在他身后摇头晃脑毫无气节可言的蠢狗。
她难得哽了一下,道:“这小混账惯来欺软怕硬,你对它凶一点,它自然不敢跟着你。”
男人抿了抿唇,竟然为这条狗小声辩解了起来,“它,它也挺可爱的……一直追着我不放,应该是因为想念你了……我身上,应该有你的味道。”
“装乖罢了。它经常趁人不注意溜出府去打架,弄得一条街的猫猫狗狗都对它避之唯恐不及,调皮得很。”
荀清臣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坐下来时还有点儿茫然,轻轻说:“它会改的,阿晏原谅它吧。”
“只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楚晏冷冷接了这么一句。
荀清臣沉默了下来,坐在饭桌前,默默地扒着白饭。
楚晏与他待久了,看他这样子便知他心里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也是奇了,竟然还有人主动将自己和狗放到一处去,“没说你。”
“……嗯,我知道的。”但也正是因此,好像更让人伤心了。
这顿饭吃得空前安静。楚晏食欲不振,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膳房今日精心烹饪的菜肴,大都经楚晏的手,进了桌上另一个人的碗――还有蹲在饭桌前的元宝肚子里。
楚晏正要起身,裤脚却被元宝叼在嘴里。小犬的那双蓝眼睛一直看着她,不时嘤嘤低叫,应该是在求抚摸。
楚晏心硬如铁,将这胖乎乎的白团子丢到一旁,交到来寻的侍女手中。
一抬头,衣袖又被人拉住了。楚晏眉毛一跳,不禁问:“你又要做什么?”
“医官今日建议我闲暇时泡泡温泉,对身体好……阿晏可以陪我去吗?”
楚晏最近本来就在隔壁小筑洗澡,带他去也不是不行。
但真牵着这小瞎子进了汤泉池,才深感自己做了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
一进了汤泉池,男人便说自己从前学过推拿的手法,要给她按摩。楚晏看他低落的神情,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起初,她还以为荀清臣看不见,才会找不准穴位,将一场本该正经的推拿手法变成了一场生涩又笨拙的撩拨……但当男人抬手搂住自己脖颈,慢悠悠地靠过来……她便不可能不明白了。
她语气平平地斥他:“安分点。”
荀清臣果真安分了下来。做这样的事情,于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家君子而言,本就是十分羞耻的。而楚晏冷淡的反应,又加剧了他的难堪。
男人靠在汤泉池壁上,将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那条蒙着眼睛的白绫在下水前被摘了,现在,他正用这双漂亮如琉璃、却没有往日神采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
楚晏低头看着他那双眼睛,没有再避开。
“阿晏……”他的声调很轻,细听之下,声线甚至有些抖,“我的眼睛……真的这么难看吗?”
楚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抬起手,慢慢描摹他这一双潋滟多情的含情目。
不难看,相反,显得更加脆弱、美丽。楚晏每次看到这双眼睛,心里的矛盾便愈演愈烈,想要珍惜他,又想要作弄他。
可惜他病了,病得还不轻。在这种时候与他欢。爱,会加剧他的病情。
楚晏只想要一个精致漂亮、听话温顺的玩伴,不想要与谁谈情说爱,交付真心。
“你病了,好好养病吧。”
“我没有……”荀清臣不明白她的意思,慌乱地去抓她的手。
楚晏腾出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以示安慰。朦胧的雾气中,她显得如此温柔,可心里几乎能称得上毫无波澜。
他感受到了她的态度,颓然又无力地环着她,听她说:“我要外出一段时间。”
“……要去哪里?”他的嗓音很喑哑。
“巡边。”楚晏依旧保持着安抚的动作,说:“其他的就无可奉告了。”
“我能与你一同去吗?”
“不行。”
“……那能与你通信吗?”
“也不行。”楚晏淡声道:“你在府里好好养病。易文华那位云游在外的师父应该很快就要来了,他的医术很高明。”
荀清臣点点头,没有问那位医术高明的老医者,反而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归期不定。”
“阿晏……我会思念你的。”
楚晏没有回应。她仿佛没有听见刚刚那句话,慢慢从汤泉池里站了起来,给自己换上干爽的衣服,然后将他也从池子里捞出来。
“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泡太久。”
男人很快就被拾掇得齐齐整整。全套衣物一应俱全,但楚晏现在没有这个耐心,只给他穿了单衣,便取来大氅,将他包裹在里面。
楚晏已经习惯,下意识要将他抱起来,想了想,问:“你要自己走吗?”
荀清臣拿双臂牢牢攀住她的脖颈,算是回答。
她的怀抱永远都是那样温暖,如冬日里的暖阳洒满心头,让人不禁沉醉。
“我会思念你的……阿晏。”他忍不住轻轻呢喃。
“你只是病了……希望我回来之后,你的病已经好了。”
荀清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明白楚晏口中的病是什么了。
*
斜阳漫天,风满关山。
楚晏又一次站在娄月关的城墙上,眺望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是蛮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线,是她此行的最后一站。
守关的将领和当地的县令落后她一步,徐徐跟在她身后,小心地提议:今夜要在县衙为她接风洗尘,明日再让各官员及世家一齐拜见。
楚晏淡声拒了,“不必大摆宴席,也不必劳师动众。明日,我便要返程。”
守关将领遗憾地叹息一声,当地县令却低下头,实打实地松了口气。虽然他自认自己没干过什么缺德事,但每每想起楚晏往年外出巡视的情景――那可真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杀得人头滚滚……他就恨不得立马送走这个瘟神。
但作为一地之长,县令还是硬着头皮挽留了两句。
楚晏没有说话,停下脚步,神色平平地望了他一眼。
县令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必了,我乏了,你们也回去吧。”
县令及随行的官员不敢再多言,战战兢兢地将楚晏送到提前准备好的下榻之处,又安顿好一众人马,方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虽然楚晏拒绝了宴会,但那些当地官员,当然不敢怠慢她。等她沐浴更衣完,坐在典雅的房间时,一道又一道精致而可口的菜肴被端上了她面前的小食案。
一众侍人全都低眉顺眼,温和恭顺。而领着侍人进来的那位,更是仪态翩翩,姿容不俗,知情知趣地跪坐在楚晏身边,给她布菜。
这位穿着一身绯袍的公子,好似十分擅长揣测人心,不一会儿,便大致摸清了楚晏的喜好,让人撤了味道较为清淡的几道小菜,又上了几道酸甜口的点心。
楚晏手执玉箸,平淡地看过去。
这人的气度与周围的人明显不同,那么是来做什么的,便可想而知了。
“你退下吧。”
绯袍公子挺直了腰背,身体微微向前倾,低头道:“恕我僭越。王上知道石崇宴请王导兄弟的故事吗?”
石崇是魏晋时的巨富,家财万贯,为人却实在低劣。在一次宴会上,仅仅因为宾客王敦没有饮酒,便连杀了三位奉酒的美人。
楚晏凝眉望了他一眼,没有再开口。这顿晚膳吃得还算舒心,但楚晏并没有碰绯袍公子令人新上的点心和菜肴――事先没有经过身边人检验的食物,她是不会入口的。
晚膳吃完,楚晏拣了本兵书拿在手上,倚在凭几上,闲闲翻过几页。
其余的侍人都已经退下,那位绯袍公子却仍跪坐在原地,操着一把如珠如玉的好嗓子,道:“请允许我为王上抚琴吧。”
楚晏没有说话,不允准也不拒绝。那人也是大胆,直接抱来了琴放在案上,缓缓拨弄起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