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垂眸,眼里有热意,“家”这个字眼触动她内心柔软,这八年,确是这个小小的家给她提供遮风挡雨的一个地方。
她转过身,屈膝跪在地上,郑重道:“爷爷,谢谢你的收留。”
说完俯身磕了三个响头,韩爷爷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临别之际,只能以此感恩。
若是她能平安回来,定然给他养老送终。
韩建德受了她三个头,叹了口气,只说了句:“你这孩子……”
最终还是摇着头,无奈地离开了灯房。
韩昭望着虚空,轻轻地笑了起来。
现下所有事都交代完了,若是她能平安归来,就接着做花灯,给韩爷爷养老送终。
若是……
若是,就此死在京城,也算和父母相聚,一家团圆了。
至于贺小姐,她想,到那时,贺小姐应是已寻得良人,姻缘美满了。
如此也甚好。
花灯的灯火依旧在燃烧着,摇摇晃晃,亮在灯房,也亮在贺小姐的闺房。
贺兰君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在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她躺在床上默默垂泪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博古架上的那两盏花灯,那都是韩昭送她的。
她心下一颤,还是起了身,从架子上把两盏花灯都取了下来。
虽然房间里日日打扫,勤加擦拭,但那盏上元节时韩昭送的花灯,却还是有些旧了。
原先洁白的灯笼纸已然泛黄,上面的笔墨不似先前鲜亮,也褪去了颜色。
贺小姐触景伤情,心中不禁又是一酸。不由埋怨道: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何送这盏灯来招惹她?
却还是忍不住把它们点燃,两盏花灯上的女子绝世独立。
从前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时至今日,才蓦然发现,是高山流水弹孤曲,知音难觅。
满园春里,莫掌柜打着算盘,对今日的账本。算完之后,一掐指,贺小姐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以前约摸一两日,贺小姐就得来店里瞧上一瞧,看看有什么问题,店里流水如何,还从没有旷了这么好几天,甚至连莺儿也没来。
莫掌柜有些好奇,但是转念一想,店里近来也没什么事儿,一切如常。
王大娘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昨日见她,她还说最后见一次大夫,就准备来上工了,也算是件好事。
王大娘在钱小舟的陪同下,最后去了趟宝清堂,本来她说自己都好了,没事了,一个人就可以去,让钱小舟去找韩昭学艺去。
可钱小舟担心有个万一,坚持要送她娘过来,王大娘拗不过儿子的孝心,最后到底还是两人一块儿去的宝清堂。
胡大夫静心闭眼,很快把完王大娘的脉,又看了看她的脸色,点了点头,道:“脉象已经平稳,就是还有些气血虚,多吃些好的补一补就可以了。”
王大娘对钱小舟笑道:“你看我就说没事了吧。”
钱小舟得了胡大夫的诊语,才放下心来,彻底从他娘先前那副马上要撒手人寰的阴影中解脱出来。
他一撇头,看见后院过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之前给他娘误诊的许大夫吗。
许大夫一见他们娘俩都望着自己,窘迫地佝偻着腰,挪了过来,站在他师傅旁边,面有讪色道:“都怪在下学艺不精,害得大娘受苦了。”
又把手上包着的几个包裹放在王大娘面前,不安道:“这是在下上山挖的一些滋补温和的草药,黄芪,当归之类,已经清洗晾晒干净了,最是补气益血,还请大娘笑纳,弥补在下犯下的错误。”
钱小舟面上有些愤愤之色,他这话讲的轻巧,差点死掉的又不是他娘。
王大娘倒是大度,挥了挥手道:“也是我命不该绝,胡大夫这不给救回来了吗?你这药我倒是正好需要,那我就不客气了。”
许大夫弓着个腰,脸上赔着笑,连连点头。
回去的路上,钱小舟有心还想再说许大夫两句。大王大娘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得往前看。你现下的正事,就是和你韩大哥学好那门灯笼手艺,知道吗?”
王大娘笑着敲了敲钱小舟的脑袋,没注意到,听完这句话后,钱小舟沉默了。
*
贺府里,莺儿在房间里一脸愁苦的样子,耷拉着个脸,用手托着腮,问晓月:“你说我们小姐什么时候能好?”
自从那日从茶馆回来,小姐就不出府了,天天待在房间里,饭也不吃两口。
她送进去的饭怎么送进去的,怎么端出来,根本动都没动,她强行劝着小姐多吃两口,小姐也真的只吃两口,就说饱了,吃不下。
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行?莺儿在发愁。
晓月并不知道小姐到底发生何事。
莺儿虽然平常大大咧咧,但嘴巴还是很严。小姐和韩昭的事儿,她一点都没跟旁人说。
但她生性敏感,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别人强些,且听莺儿偶尔抱怨,看小姐这症状,她猜,八成是相思之苦。
“解铃还须系铃人。”晓月轻声道。
莺儿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什么意思。
还得要韩昭来?
我呸!莺儿愤愤想道,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隔日,莺儿送早膳到贺兰君房间。
贺兰君仍旧躺在床上,莺儿劝道:“小姐,今日厨房做了你喜欢吃的点心和粥,快起来尝一尝吧。”
贺兰君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了这话,眼睛动了两下,道:“我不饿,你端去自己吃吧。”说完转过身去。
莺儿知道劝不动,只能端着早膳又回了自己房间。早饭太多,她一人也吃不下,叫来晓月一块吃。
吃着吃着,她怒火涌上心头,狠狠道:“你个王八蛋,害我们家小姐这样!”
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也不吃饭了,起身就往外面冲。
晓月见她这样,唯恐出事,忙放下手中的点心,也追了上去。
第41章 忠丫鬟怒斥负心人
韩建德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忙从堂屋里出来,奔向门口。
“来了来了,别拍了。”
这几日,到他家求灯的人来了好几波。
他倒是都给拒绝了,可韩昭却又从街上买了纸和其他做灯的东西回来,说,反正也还闲着,不如趁这上京前的这些时日,再多做几个灯笼,等她走了,他可以把灯卖给这些人,还可以再挣一些钱,过个好年。
韩昭关在灯房里,日日闭门造灯。韩建德见她心情似乎不是太好,只能尽量避免求灯的人再来打扰。
今日这敲门声格外地响,韩建德心内嘀咕:这是来求人的?还是来寻仇的?别把我的门给拍烂了。
他快步走到门后,下了门栓,拉开门。
门口是个小姑娘,面生的很,看穿着打扮应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韩建德冲她摆了摆手,道:“不做灯笼了,人快去京城了,没时间,你们过完年再来问吧。”
话刚说完,小姑娘就身子一侧,越过韩建德,闯进了院子里,站在院子里中央大喊道:“韩昭,你这个王八蛋!你在哪?给我出来!”
韩建德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姑娘可不是来求灯的。她可能真是来寻仇的!
吓得韩建德忙转过身来,急忙问道:“你是谁?找韩昭干什么?”
莺儿回瞪了他一眼。她憋了一路的气,准备上门就把韩昭骂个狗血淋头。
开门的却不是韩昭,而是一位不想干的老人,她曾见过几面,知道他是韩昭的爷爷,因此进来时只忍着。
现下既然骂开了口,这气就刹不住了,也不管什么尊老爱幼了,不客气地回道:“你管我是谁,我问你,韩昭在哪里?”
她快速地扫了这一眼就望到底的小院,见灯房的门紧闭,手一指,问:“她是不是在这里?”
抬脚就往灯房门口去,韩建德忙上去想拦着她。
可莺儿风风火火,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了台阶,一脚就踹开了灯房的门,跨了进去。
这动静把韩建德都吓了一跳,停了下脚步,他慌得想跟进去看看,刚想迈步,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他扭头一看,院子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小姑娘,此刻正紧紧拽着自己胳膊。
晓月在后面追着莺儿,紧赶慢赶,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慢了莺儿两步路。
她刚进韩昭家的院子,就看见莺儿破门而入那一幕,心下一紧,她赶忙拉住准备上前的韩建德,笑道:“爷爷,没事的,就是朋友间有一些小误会,您老放心,我进去瞧瞧啊。”
晓月笑得乖巧,人又长得一副不会说谎的样子,韩建德听她这么说,心里倒信了三分,脚步就顿了下来。
晓月忙松开手,快步进了灯房,转身把门关上。
莺儿“咣当”一脚踢进了灯房,韩昭才从做花灯的沉浸中回过神来。
灯房里已经放了好几只她刚做完的花灯。
莺儿进了灯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手里还捧着未完工的灯笼的韩昭。
她家小姐为了这个人,都快不吃不喝了,那么伤心,结果她还好模好样的,继续没事儿人一样坐在这做她的那个破灯笼。
一股怒气上涌,莺儿张口骂道:
“你个王八蛋!大骗子!烂心烂肺的大烂人!我们小姐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亏小姐还为你伤心,饭都吃不下,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怎么?赢了比赛,出了名,准备另攀高枝去了?”
“从前,戏本上只说那穷读书的是无情无义之人,我看你这不读书的,比他们更狠,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亏小姐那么帮助你,我呸!养条狗都比你知道感恩!”
她的话如连珠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砸在韩昭身上。
韩昭定定地坐在原地,任由莺儿痛骂。
她的确该骂,韩昭想,惹得小姐为她伤心,还吃不下饭,她的确是像莺儿所说,是个骗子,王八蛋。
莺儿骂了一通,还不觉得解气,她气冲冲地上前,抬起脚,狠狠地剁在刚做好的那几只灯笼上,把它们踩了个稀巴烂。
又见韩昭身后面还有一盏灯,正是中秋花灯赛上那盏夺冠的神女灯。
“你也配留着这盏灯,真是没得辱没了小姐!”莺儿冷哼一声,跨过韩昭,一把把灯推倒在地。
还想再补上两脚的时候,韩昭终于起身,挡在她身前道:“有气冲我撒,灯是无辜的。”
莺儿瞪着她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晓月一看两人对峙上了,连忙上前,从身后抱住莺儿,箍住她两条胳膊,防止她真出手打人,温声劝道:
“你气也撒了,人家的灯笼都被你踩烂了,咱就别打人了啊。小姐指定也不乐意看见你打人,是吧?早饭还没吃完呢,我们回去吃早饭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拖着莺儿往门口撤。
莺儿气还没完全消,也做不来真打人的事儿,小姐现下指不定还心疼这个人呢。
她恶狠狠地瞪了韩昭一眼,道:“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说完,挣开晓月的怀抱,打开门,又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韩昭扶起被莺儿推倒的神女灯,还好灯布坚韧,没有损坏。
晓月看了看离去的莺儿一眼,又看了看在灯房里呆呆立着的韩昭一眼,无奈似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才道:“小贺老师。”
韩昭的眼珠动了一下,抬眸,转过头来,静静望着晓月。
她是第一个认出,做花灯的韩昭是教绘画的贺老师的人。
晓月见她这神情动作,心道自己果然猜对了。
她轻声道:“贺小姐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很是让人担心。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你真实身份究竟是谁。我只知道,你未必就对贺小姐没有情意。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书上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贺老师,还望珍惜这份情意。”
韩昭听完她这番话,垂下眼眸,苦笑了下,又抬眼望着她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晓月。”
晓月点点头,也随即离开。
韩建德在灯房外听了那么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也没弄明白,两人是因何闹的误会。
一墙之隔的王大娘家,王大娘吃完早饭,收拾收拾准备去满园春,就听到隔壁院子好像传来了莺儿的声音。
只有一声,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快出门的时候,她见钱小舟还赖在家里,催道:“你还不赶快去你韩大哥家帮忙,在这偷什么懒!”
她能下地走路后,催了好几次,儿子都不去韩家,王大娘都开始疑心起来。
见这次儿子又沉默了,王大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气了?”
钱小舟知道再瞒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他心一沉,把王大娘病重期间自己做的事儿全都跟她一一坦白。
王大娘越听越沉默,听钱小舟讲完全部的经过,她已是热泪流下,哭道:
“儿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先前,我们娘俩快饿死的时候,是韩昭拖着她爷爷过来,给我们送了口吃的。后来又传授你手艺,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不义之事?让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他们?我宁愿我死了,都不愿意你做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钱小舟听她娘如此说,膝盖一弯,跪了下来,和王大娘抱头痛哭:“娘,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严二说我必须得烧了那个花灯,他才肯放胡大夫回来救人。娘,我不想你死啊!”
王大娘哭道:“为了救你娘,就可以什么都做吗?严二让你杀人,你也杀人吗?是我教子无方呀!”
说着她起身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根擀面杖。
王大娘挥动胳膊,擀面杖重重落在钱小舟背上。他咬牙跪在地上,硬生生受着。
“我打你,是因为你不孝不义。你害了你的朋友,是为不义;虽然保全了你老娘的性命,但我却因此蒙羞,是为不孝。是我没有教好你。”
擀面杖一下一下落在钱小舟背上,他哭得满脸是泪。
不仅因为疼,更因着他娘的这番痛骂让他的愧疚之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
王大娘打了五六下,终是不忍心,撇下擀面杖,抱着儿子痛哭起来,道:“你去给你韩大哥请罪去吧。”
韩建德刚帮着韩昭清理完灯房的几只花灯,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小姑娘哪来那么大的火气。
他以为里面也没什么事儿发生,结果一进来,满地狼藉。
问韩昭发生了何事,韩昭也只摇着头说没事儿,有一些误会,老爷子也就不问了。
一出门,他就看见钱小舟低着个头进了院子,韩建德刚想打个招呼,钱小舟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在灯房门口跪下了。
韩建德傻了眼,怎么回事?这一早上,一个两个的,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