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避开他的目光,起身随手去剪灯芯,灯芯不长,只剪下来一点儿,随口道,“什么为什么,要找线索……总不能叫阿找吧?”
秦淮舟也盯着灯芯看,闻言神思浅浅翻涌一瞬。
原来是这样么。
点点头,“随你。”
又见她忽地朝自己这边看来,神情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算,身子不由得向后撤去一点,心中警钟敲响,“又要做什么?”
“寻常夫妻,感情应该都不错,”苏露青打量他良久,“开明坊里的人,个个儿都是火眼金睛,你我总得练习点什么,好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练……什么?”
她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侧,伸出手,即将触到他的手臂。
他僵了僵,身子坐得更直,被动的等着,像是不知道应该要做出什么反应。
“寻常夫妻大多亲密无间,在外面牵手、挽住手臂,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她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着夫妻之间“正常的相处之道”,说到一半,注意到面前人耳垂上骤然漫出的一点绯红。
她将手伸到他眼前,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想装的像,就要自然,不能露怯。”
“你也不想被他们发现吧?”
第38章 第38章
“你说得不错,是该如此。”
夜又浓了几分。
烛火摇曳,照亮身前人的眼眸,暗色在烛光里翻涌,烛火映着玉容,衬得他更似蟾宫暖玉,化去一身清淡疏离。
话说完,他就着坐在桌边的姿势,仰头看她,“接下来,是不是应该这样?”
带着暖意的手伸来,虚虚扶上她的,手掌边缘轻贴,身体的温度透过肌理相互传递。
手指挨上手指,轻描淡写的嵌入和收拢,手上因着极轻极虚的动作,迢递起些微的痒意。
像春日里蝴蝶扇动浅草,明明什么都带不起来,却又有什么因为蝶的振翅,悄然改变。
苏露青动了动指尖,微贴在掌下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她听着耳边流动的轻而紧的呼吸声,掌心向下,使力,压住那只手。
手指跟着弯曲,收拢,结结实实的抓着他的手,不带丝毫情和欲,仿佛与平时抓着马鞭,抓着笏板,抓着文书卷宗,没什么区别。
也许唯一的区别是,她抓住的这只手,会在被抓的那一刻向外抽离,在静室里传出极明显的一声肌理摩擦的声音。
“秦卿这是打算半途而废了?”她出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笑得意味不明。
被抓着的手停下抽离的动作,睫羽轻颤,扇落簌簌灯火。
再抬眼时,神情坚定,“不会。”
她正思考这两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他不会半途而废,还是不会什么别的,忽然感觉到掌心贴来一阵暖意。
是他回握过来。
因为太过用力,她感觉到手掌相接处似有脉搏涌动,随着明暗交替的烛火一起摇曳。
她垂眸,去看两人交握的手。
因为双双使力,骨节泛白,指尖也泛白,灯火的光亮时不时泼在上面,像粼粼水面上几块突起的小岛,任流水冲刷,岿然不动如山。
周围随之升腾的是怪异的气氛,缠绵而针锋相对,目光盯准目光,互相都看进对方眼里最深处,然后挑衅,探寻,不避不让。
她轻笑一声,右手与他交握,左手抬上来,搭上他的肩。
“秦卿,坚持住啊。”
显得玩味的语气,像文火浅烘干柴。
“彼此彼此。”
客气的回应,于暗处蓄起奔雷。
薄的寝衣,瞒不过转瞬而起的反应,热意从肌理间跃出,穿透衣料,渗进衣料经纬之下。
她感觉到掌下触及之处,是肩骨的硬,和贴在肩骨之上,恰到好处的弹韧皮囊。
视线流转,她将他的反应恰然收进眼底。
掌下薄肌僵紧住,唇在微抿,端谨唇线随之变得平直,呼吸间萦绕广霍沉香,醒神和沉湎都欲拒还迎。
他看过来的目光里,有惑人情愫,又像碎雪扑火,茫茫。
她继续向他靠近,居高临下的迫近。
双眼依然紧盯住他的眼睛,像在观察,他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退缩。
衣摆处忽地传来一点异样,烛火被风吹得跳跃一下,光影闪动,她诧异扭头去看,重心在这时候猛然被外力迁徙,眼前景象快速推移,秦淮舟的脸倏地近在咫尺。
他空出的手现在正握在她腰间,将她半锁着坐在怀中。
“……苏卿说的自然,可是要这样?”
声音有些低,像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秦卿学得很快,不过我认为,这样才更自然。”她不甘示弱,说*话间,又向前倾身。
因是坐在他腿上,倾身的动作仍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
气焰嚣张,带着燎原之势,扑向暴露于夜色下泛着玉光的青竹。
呼吸扑在他耳边,声音同样压得低缓宛转,“你觉得呢?”
手下扶着的肩膀比之前更僵,拦在她腰间的手臂也紧了紧。
察觉到有人竭力强撑出的假象,像天明时就要散去的露珠,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依然停在他耳边,刻意轻缓着语气,带着笑意,“哎呀,秦卿,你太僵硬了……!”
得意的耀武扬威还没持续多久,手上忽然一空,原本还交握的手突然松开一只,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向下摸索到膝弯,秦淮舟竟然直接将她抱起,起身时不忘侧身吹熄桌上灯烛,屋内顿时陷入昏暗。
月色在窗外不紧不慢踱进来,她听到秦淮舟重上一些的呼吸,视线随即卷进更暗处,重心反复颠改,她只觉自己像自湍急处坠下的一滴水,倏然落入静湖。
身下陷入软褥,她被他抱进帐内,床边帷幔被动作带的扬起,颈间偶尔划过一层刺痒,她探手去抓,发觉那是秦淮舟散落下来的头发。
毫无章法的作乱,去抓时,却又从指缝间溜走。
她仰面看他,挑眉,“秦卿,管管你的头发?”
俯身在上的人抬手从她发上一拂,她立即感觉发上一松。
秦淮舟抽走她用来绾发的簪子,用来挽起自己的,动作慢条斯理,语气认真诚恳。
“借用一下,苏卿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看秦卿根本不是借用,是不问自取。”
“苏卿说错了,在下只是虚心接受。”
“诡辩。”
“过奖。”
苏露青默了默,计上心头,挺身抬手,勾起还在上方的秦淮舟的脖颈,把人往自己这边拉。
秦淮舟反应不及,被她拉得一栽,连忙支起手臂,撑住身形。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手刚好撑在她的两侧,俯身的惯性,使得两人呼吸近在咫尺,相互萦绕。
他想直起身,颈后的阻力牵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眉头稍稍皱起,嗓音发干,“苏卿此举,是显自然,还是不愿露怯?”
眼睛适应了屋内暗度,便也能自然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好整以暇看他,手上维持着将他勾向自己的动作。
“看来秦卿没有做过卧底之事。”
“卧底?”
颈后受阻,秦淮舟只能尽力维持一个并不那么得体的半悬空的姿势,手臂半曲着,撑在她身体两侧,如此并不省力。
缓了下呼吸,开口道,“卧底即如水汇湖海,叶落深林,我虽不曾做过,但也有听闻。”
“秦卿这都是纸上谈兵呀。”
苏露青用空着的那只手同样从他的颈上划过,指尖在皮肤上轻挑,蜿蜒下划,最后险险停在他衣领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他衣领边缘绣着的卷草纹。
听到他促然加重又克制回去的呼吸声。
然后才正色道,“是要让你相信,明日站在你身边的,是与你如胶似漆的妻子,对于两人间任何一点不经意的碰触……”
说着话,她忽然向上抬手,替他捋一下前额落发,“就像这样。”
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挑过额发,顺势落在他眉间,蜻蜓点水的触上一下。
浸满笑意的话音同时响起,“……你都不该有丝毫异样,因为这就是你与妻子正常的相处方式,秦卿可领会了?”
“多谢苏卿赐教,在下铭记于心。”
话音落,秦淮舟抓住她还在作乱的手,按回软褥上。
手掌沿着她的,不断向上蜿蜒,掌根稳稳抵在她掌心,虎口自然的箍住她食指和中指,嵌合的严丝合缝。
她尝试着往回收,竟是意外的纹丝不动。
“秦卿真是个好学生。”她感叹。
“是苏卿教得好。”他客套回应。
“既然如此,明日,可别露馅。”说完这句话,苏露青收回一直勾在他后颈的手,往他身前推了一把。
秦淮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马上退开。
察觉到手上传来的阻力,她侧头看同样没有被他放开的仍被按着的手,“嗯?秦卿这是突然想通了,打算连同洞房花烛,一道补上?”
掌心有些热,但这次她收手时,没有遇到阻碍。
撑在身侧的手臂也拿开,一阵OO@@的衣料摩擦声响起,秦淮舟坐起身,留下一句,“夜很深了,早些休息。”
他似乎要走,苏露青半撑着身,探究地看他的背影,“不担心外面值夜的人了?”
有些重的呼吸声传来,“……茶冷了,我去烹一盏。”
夜色愈发深沉,她闭上眼,意识陷入黑暗,并不知道秦淮舟是何时回的屋内。
……
次日去开明坊,两人各自装扮一番。
秦淮舟依然与那日的装束相似,苏露青换上一身胡服,窄袖衣,束口裤,绯红衣上大片的团窠连珠花树对鹿纹,衬得整个人热烈如火。
坐进车内,她注意到秦淮舟收进袖口里的田契,奇道,“怎么?你是怕这东西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一定要随身带着?”
“不是的,”秦淮舟将田契拿出来,握在手里,“刚接手开明坊田的人,在坊内之人看来还是生人,若发现生人在田间,武侯会上前盘查,手边随时能拿出田契,证明自己与田地的关系,会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这坊内田地,这么引人重视?”
苏露青看向他手里的田契,“若是没有这田契,又是生面孔,一时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会如何?”
“轻则被武侯赶出去,重则,扭送县衙。”
苏露青闻言沉思,看来,这座开明坊,远比表露出来的要更加复杂。
“我能看看田契么?”她问。
秦淮舟略顿了顿,递过来。
田契是寻常田契,上面写着的内容与别处买卖会写的内容相同,只从田契上来看,并不会看出什么异样。
便只看着田契所写的田亩数,说,“裴郎竟有如此财力,买下这么大一片田产,不知打算作何用?”
裴郎两个字从她口中轻轻巧巧说出,听到这声称呼的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之语,倏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才趋于平常。
她淡笑一声,“只是一声‘裴郎’,秦卿就破绽百出,等会儿进了开明坊,秦卿要如何自处?”
“……秦某失态。”
“嘘,”她食指抵住唇,纠正,“现在说的话,应该自称‘裴某’了,裴、郎。”
末了再次强调一声。
秦淮舟这次表现的很坦然,似乎已经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
他伸手拿回那张田契,解释起刚才她的问题,“这是两块田产并做一块,原主人卖的急,也不愿再单独拆开来卖,所以才显得大了些。”
苏露青似是想到什么,问,“所以,如果这块田再重新拆开,也不会引来武侯怀疑了?”
“不卖。”秦淮舟直接把她后面想说的话堵死。
苏露青:“日后我若还想再来开明坊,你会随同?”
秦淮舟思索半晌,点点头,“可以。”
这算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她一哂,“你这么说,倒好像大理寺是什么清闲衙署,连大理卿都可以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苏提点说笑了,秦某只是觉得,乌衣巷同样事务繁多,这种举手之劳的事,就不必再劳烦更多人了。”
苏露青侧身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心中暗忖:
开明坊内田地相接,恐怕秦淮舟手中的这块,相接处都是他感兴趣的田产主人。
所以他才宁愿自己多折腾几趟,也不会轻易将这片田拱手让出一部分,失去可以接触哪个田产主人的可能。
至于临近的那些田产主人都是谁……
等进了开明坊,看过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记下位置,便可查清。
……
与别处坊门相比,开明坊的坊门盘查要严上许多,武侯看到从外面来的马车,立即将马车一拦,横眉冷对。
在看到车内递来的田契,才缓和了神色,“原来是裴郎君,如今天冷,田里没什么活儿,裴郎君这是打算到田里做些什么?”
看似是随口攀谈,苏露青已然听出戒备的意思。
外面车夫自然的说道,“我家郎君担心开春时候事情多,耽搁播种,提前来看看水渠有没有淤堵,疏通疏通,来年再梳理的时候也顺手些。”
武侯了然,“原来如此,裴郎君真是细心,这种事的确是该提前做些准备,等开春了田里忙,要是堵住的水渠还没通开,是会耽误工夫。”
说话间,将马车放行,驶进坊内。
苏露青沿途都撩开车帘向外看,坊内田垄遍野,如果不是知道方才进了开明坊,眼前景象总会令人疑心这里其实是城外的农田。
当初她命人探查此处暗道时,查出坊内有三条暗道,两条在山里,还有一条通向田间,看暗道痕迹,田间那条只在麦子成片长成麦浪时才会启用,平时出入都在山林处。
坊内的武侯已经得到消息,就等在田地边,看到车内下来的人,先是一愣,“这位是……”
“是内子。”秦淮舟简短说道。
武侯连忙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热情的跟随在侧,与他们一道检查通向田地的水渠是否有淤堵。
苏露青几次不经意瞥去,都能看到那武侯探头探脑观察的目光,心中了然。
这田间定是有什么秘密,所以对每一个刚刚接手田地的人,这些武侯都会紧密监视一段时间。
但他们早有准备,看上去完全就是担心水渠淤堵,要仔细检查,准备疏通的样子。
田地面积较广,走到临近一边时,两人交换过眼神,假作没有察觉,径直走到临近的田地里。
“啊……裴郎君,走过了。”果然听到武侯飞快的提醒。
秦淮舟似是茫然,看着他,“什么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