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礼一走,苏露青给医官递了个眼神,医官立即拔出银针,依次刺进马孚的几个穴位。
马孚幽幽转醒。
“你的回答,是什么?”苏露青径直问。
马孚大喘了几口气,“……去年冬日,我去靳府为御史贺寿,我那时还只是学子,送的礼是一方歙砚。
进入靳府不久,我猛然想起,当时因为太过激动,包好礼盒以后,忘记放上自己的名帖。
外院的礼物都堆在一间厢房里,不会有人特意关注,所以我悄悄从席上离开,打算把名帖放进自己的礼盒里,想着,或许靳御史会看看这些礼物,恰好会打开我送的礼盒,注意到我的名字。”
苏露青听着他的话,在心中与从他几个交好的同僚口中问出的话做比对,点点头,“然后?”
“……然后,”马孚说到这里,似是回想起当日情形,神情里带着懊悔,先说,“如果我那天没有进去就好了。靳御史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去看外院这些闲杂人等送的拿不上台面的东西,又怎会凭着这种东西,记住送礼的人,我真傻……”
“可是我当时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你可以笑我鬼迷心窍,我拿着名帖,悄悄走到那间厢房,一推门,就看到靳府管事与一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点心盒子。”
“我见过那点心盒子,管事身边的那人我也面熟。那人和我一样,都是来给靳御史贺寿的,进府时,他甚至就排在我前面,我听到他说,他送的是栗子糕,算是孝敬御史的一点心意。”
马孚有些自嘲的笑笑,“呵……栗子糕,这种东西,听了就知道绝对没戏,我甚至还在心里鄙视过他,觉得自己送的这方歙砚,也许真的有机会入靳御史的眼。”
“当时,他们看到我进来,很意外,又见我一直在看那个点心盒子,靳府管事便问我,是不是见过这盒子,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看到过,里面是栗子糕。”马孚满脸痛苦,眼里全是悔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完这句话,那管事的脸色就变了,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知道,我完了。”
“什么样的栗子糕?”如果不是印象深刻,马孚不会反复提到这个东西,也不会每每提起,脸上就全是悔恨。
马孚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里面的栗子糕,我只看到,那点心盒子样式很普通,上面绘着水仙花纹。”
“然后,他带你去见靳御史了?”
马孚摇摇头,“没有,当时那位管事问了我的名字,坐在什么地方,又对我笑了笑。临走时,忽然问我送了什么贺礼,让我找出来,他一并带进去给靳御史瞧瞧。
我找出礼盒,将自己的名帖也附上,我说我只是想来补一张名帖,没有其它想法,那管事让我别多心,便走了。”
“等我回到席上,不久以后有人来叫我,说靳御史要见我。可我那时候……已经没有高兴的心情了,只剩下忐忑。”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到靳御史的书房,靳御史看着我,问我是学子还是什么,我说我是来参加春闱的学子,靳御史没有什么表示,说我的名字取得好,一定能高中。后来,我也确实中了。”
苏露青问,“于是你就成了靳御史的门生?”
“没有,靳御史门生众多,各个都有真才实学,我……只是凑巧中了。”
“靳御史难道没有指点过你?”
马孚苦笑道,“我生性驽钝,不敢奢望靳御史的指点,那日有人看到我从靳御史的书房出来,觉得我是得了靳御史青眼,自此飞黄腾达,全都打着恭贺的旗号来探我的口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回避,因此还一直被同窗好友埋怨。”
原来是这样,苏露青打量他一番,看他一副沉浸在往事里的模样,推断他应该没说假话。
往事已然清晰,该问现今了,她冷不丁开口,“教你这套口供,让你这个时候认罪的人,是靳贤?”
“……是。”
马孚回答完,开口时语气变得更急,“所有我知道的,我全都说了,你现在是不是能告诉我,我娘子她到底如何了?”
苏露青却继续问,“他事先就与你约定好日子,让你在那天开口招供?”
“不、不是的……那天我吃的饭很咸,他们说,咸饭就是嫌犯,吃了饭,就去认罪招供。”
苏露青心中暗暗诧异一番,随即了然,再看向马孚时,眼里带出一抹慨叹,“刚才来这里的小黄门,你也见到了,上头催着要把你交出去定案,到时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还有什么话想带给她,现在抓紧说。”
“……我知道,从我被抓来这里,听他的话认罪,我就不会再有活路了,他许诺过的那些钱,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兑现。”
马孚缓了口气,语气低落,“你就同我娘子说,我对不住她,老家的房子和田,她随意处置。以后她不管是想独自生活,还是改嫁,都随她。这辈子我们没做好夫妻,如果有下辈子,她要是愿意,就还来找我,不愿意……就算了……”
“放心,这些话我都会转达,下次那边的人再来――”
话未说完,马孚已经重重点头道,“我知道,我跟他们去御史台。”
苏露青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又忽然折回来,问他,“你说那个去送栗子糕的人,长什么模样?哪里口音?”
马孚回想一番,“应该就是京中之人,长得……”
他一时形容不上来,但很快补充道,“那人的幞头,看着倒有些像浩然巾!”
浩然巾,戴法与幞头相似,不过幞头底部有自然留出的垂脚垂在两边,浩然巾底部仍是一片巾子。
关键在于,浩然巾是道观中人的系法。
几乎是立刻,苏露青联想到了玄都观。
如果那人来自玄都观,伪装成毫不相关攀附关系的人,自是不想引人注意;
栗子糕自然也不会真的是栗子糕,而是某种分红。
想到玄都观通往开明坊的那条暗道,还有玄都观代理着的开明坊内大片田产,她断定,靳贤也有田产在其中,同样是由玄都观代理,每年由玄都观送来分红。
但……
开明坊里种的那些,当真只是一种麦子么?
……
“可有进展?”
乌衣巷另一处地牢里,苏露青坐在桌案边,问正在问讯的亲事官。
亲事官收了鞭子,正在换刑具,见到她进来,先行了一礼,“苏提点。”
然后摇摇头,“嘴硬的很,撬不开。”
苏露青往被绑住的人上看,这人比上次看的时候更遍体鳞伤,身上应该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抬手制止亲事官用刑的动作,起身走到那人近前,仔细端详他。
血汗交错的脸上看不清楚五官,但目光纯粹又空洞,是死士会有的眼神。
“原来是死士,”她感慨,“既是死士,上再多的刑,都没什么用。”
那人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是谁家的死士呢,流火引得这么好,放火,也很在行吧。”
她仍紧盯住那人的表情,说到放火时,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微小的变化。
“看来你也真的放过火,在什么地方放的?”她随手从炭盆边拿起一支烙铁,继续在炭火中翻烤,“我猜猜,放火的日子,应该也是最近吧?”
她拿出烙铁,在那人眼前晃了晃,灼烫似乎烧着空气,传递到那人的脸上,那人下意识皱了下五官。
“屈府么?”她声音很轻,烙铁悬在那人脸上,要烙不烙的。
她听到那人的呼吸稍稍急促一点,是听到正确答案后,下意识给出的反应。
她放下烙铁,炭盆里有火星蹦出来,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苏提点,还要继续审吗?”亲事官在一旁问。
“不急,留他安生两天。”
出地牢后,她叫来梁眠,“放出风去,流火案有进展了,乌衣巷抓到一名死士,从那死士嘴里,抠出些东西。”
梁眠会意,“苏提点放心。”
“让你们找的人,还没找到?”
“韩嫦失踪多日,的确不太好找,不过已经有了些线索,还在追查。”
苏露青点点头,“鲁忠很快还会再派长礼来,赶在总衙有动静之前,争取把人找到,就算人带不出来,总要带件信物回来。”
“苏提点放心,属下明白。”
……
回府时,又是夜色沉沉。
秦淮舟早已回来,正在灯下看一份请帖,听到动静看过来,颔首朝她示意一下。
苏露青注意到他手中的东西,请帖看上去很是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
“张武侯送来的,他家二郎成亲,请我们去观礼。”秦淮舟说着,将请帖放在桌边,往她的方向稍稍推了推。
“张武侯?”
这时候想起来,是之前在开明坊和他们熟络起来的张武侯。
跟着扬眉示意一下,“你要去?”
“嗯,”秦淮舟点点头,“日后在开明坊,少不得还要与他多打交道,借此机会或许能再多结识些人。”
她拿起请帖,上面字迹工整秀美,措辞严谨,应该是请专人润色过,张武侯家就在开明坊内,前去观礼的同时,夜深人稀,也很适合查看田间暗道。
不过……
她将请帖递给秦淮舟,半真半假的笑,“观礼可不比平时,不光时时都要演戏,周围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任重道远啊,秦卿能坚持得住?”
手上一空,请帖被抽走,面前的人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还望苏卿手下留情。”
她打量起面前的人,虽入了夜,他却没有换上寝衣,虽是换过一身家常衣服,但看其正式的程度,似是要准备见客。
“秦卿有约了?”
秦淮舟点点头,“过会儿有人来谈事。”
苏露青似有意外,走近他,细细打量他,直到他眸中泛起一点波澜,才开口道,“秦卿似乎第一次在这里与人谈事,我是不是该表现的识趣一些,出府避嫌?”
“不必如此,你安心歇下。”
“这么大方?”
她更加意外,“秦卿这次不说,‘探事司无孔不入,有如悬剑在侧,杯弓蛇影’之类的话了?”
“……父亲即将离京,因他不想惊动旁人,决定趁夜出城,临行前,有些话要交代,苏卿若感兴趣,可以同往。”
她不感兴趣了。
看了看天色,问他,“那你不去前面迎着?”
“时辰还未到。”
“既然时辰还未到,那,秦卿敢去做一件事么?”
秦淮舟心中跟着浮起一丝不妙,“何事?”
苏露青转身往梳妆台边走,同时示意他跟上,等人跟着走近,她打开妆奁,挑出一盒口脂。
“去观礼,也要做好被人观的准备,在外面彼此长久站在一起,可不像上朝时候位列左右那么简单,万一像这样――”
说话间,她忽然挨近他,抓着他的手,更近的把人往梳妆台处带。
明显变重的呼吸声,带着猝不及防的僵硬身躯,直挺挺挪到镜子前。
“看,”她总结,“旁人一看就知,这两人的关系,是假的。”
跟着叹息出声,“太容易露馅了呀,秦卿。”
身侧的人忽地矮下去,坐在妆台前,伸手勾了勾她的指尖,仰头看向她时,是虚心求教的模样,“还请苏卿赐教。”
口脂盒子摆到他手边,揭开盖子,露出一盒榴红。
她看着那盒状似印泥的榴红口脂,坐在他对面,凑上前一些,“秦卿为谁点过唇吗?”
灯火晃着面容,秦淮舟心里忽然漫上一句话: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璋。
烛火无端跃动一下,影子恍似被烫到,也跟着摇曳一个来回。
他垂眸,无名指尖沾上一点口脂,探指谨慎的往她唇上抹去。
但在中途被拦下。
“错了。”
她引着他的手,落回原处,让他的拇指按在榴红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指印。
“这样……”
他皱一皱眉,心头浮起一抹怪异,“对吗?”
“秦卿难道向别人讨教过?”
说着话,她拉过他的手,顺势让沾上榴红的拇指状似不经意地按到自己掌心,一触即收。
然后继续拉着他的手,让余下的榴红,染上自己的唇。
榴红晕开,丹唇生色。
他的手仍悬在她唇边,半晌,他改用先前沾过榴红的无名指,无师自通般,认真修饰。
“……没有,受教了。”
第41章 第41章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只有风偶尔顺着窗缝吹进来,带起的烛火摇曳。
有人在门外回秉,“老秦侯来了。”
落到唇上的温度倏然消失,指上一抹榴红从烛影里划走,秦淮舟向外面道一声,“知道了。”
回身看她,“这次课业,苏卿以为如何。”
苏露青低头去收口脂盒子,面上神色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语气颇为公事公办,“秦卿聪慧,一点就透。”
等秦淮舟一走,她立即走到书案边,取出两张纸,将之前留在掌心里的指印,转印到纸上。
两张纸左下角相同的位置上,都落有一抹榴红指印,颜色虽淡,再稍作处理,便会与寻常落款画押无异。
她随后从钱匣里取出几块小金锭,放在秦淮舟惯常坐着的位置。
田契上的交易数额她看过,这些足够原价再买上一块,如今她只“买”走一半,权当是谢他“配合”转卖了。
做完这些,她熄灯就寝。
另一边,秦淮舟在前院厅堂,刚刚与秦靖说完话。
“你的人我也给你带来了,要说什么话,抓紧说。”秦靖说着,朝外面一招手。
一人应手而入,先朝堂内两人行礼,“老秦侯。秦侯。”
秦靖点点头,起身往外面走,“我先去车里。”
“多谢父亲。”
秦淮舟向着秦靖的背影行了一礼。
目光看回来人时,见到来人身上似有血迹,问,“怎么回事?”
尹唯因着伤痛,声音发紧,“来时有尾巴,险些被他们追上,好在半路遇上老秦侯,勉强躲过,老秦侯的车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半路被甩开了。”
话虽如此,但秦淮舟心中并不轻松,“你尽快说,然后跟老秦侯一道出城去,城外有大理寺的暗桩,地点你清楚。”
“是,下官明白。”
尹唯接着说道,“下官带人追查过那位韩嫦娘子的行踪,发现她在马孚被抓后的一段时间,常去光福坊,经过探查,果然查到她一直徘徊在靳府附近,但似乎并未进过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