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马孚的过往也查出来了。
正如她曾在秦淮舟口中听到的,春闱期间,马孚时常会去拜会靳贤,靳府的宴席他场场不落,尽管只能在外院,和所有如他一般打算碰运气的学子混在一起,他送往靳府的礼物,也总是比别人更用心。
“……听与马孚交好的同僚说,靳御史也有注意过这个年轻人,还指点过他一次学问。
只是那次马孚从靳府出来,却一点儿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以前他去靳府当个可有可无的人那么开心。
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问他靳御史指点了他书中哪段话,他也全都搪塞过去,他这个做派,一度还被人误会是因为攀上高枝,看不起过去的同窗好友了。”
的确反常。
若是靳贤早已指点过马孚的学问,说明他看重马孚,已经将其当成自己的门生,日后马孚为官,他在官场上提携门生,都是顺手的事。
这对于任何一个前途未卜的学子来说,都是无上的喜事,更何况马孚对此本来也心生向往,经此一事,更该欣喜若狂。
除非,这个指点,是用什么事换来的。
一个在当时连功名都不知道能不能有的学子,能做什么事,才会换来朝中六品承议郎的指点?
想到这里,她决定再次提审马孚。
“……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是信了康国人的话,才妄议皇后,如今认罪伏法,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马孚枯坐在牢里,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消瘦许多。
“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问的就是这些?”
苏露青隔着牢房栏杆坐在外面,打量他一番,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么多天没饮过酒,不馋么?”
去窈娘家的酒客酒瘾都大,几乎是每天都要去喝,三天两头才去一回的算消遣,因此窈娘对于新客,印象总是格外深刻。
在窈娘的口述中,她并未见过马孚这号人。
至于乌衣巷对马孚的探查,熟悉马孚的都说过,马孚甚少饮酒,也可以说是滴酒不沾。
买醉被康国人趁虚而入的口供不攻自破。
马孚默了片刻,笑笑,“肚子里有再多的酒虫,进乌衣巷一遭,恐怕也早都被拷打没了。”
“哦……我记起来了,”苏露青点着头,“那些弹劾乌衣巷的奏疏里,也有你一份。”
马孚有些自嘲,“弹劾的多了,如今把自己弹劾了进来,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苏露青收起之前的淡笑,目光直射过去,“若说咎由自取,你弹劾的那点东西,与你在靳府做过的事比起来,恐怕根本不值一提,你说是吧?”
马孚的目光一颤,眼里浮现出悔恨,又很快被空洞取代。
他摇摇头,“事到如今,该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吧。”
“你突然急着被定罪,或者说,你愿意被缉拿进乌衣巷,被拷打,都是因为有人对你承诺过什么,并且已经兑现了一半,等事成之后,他会再兑现另外一半,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孚闭上眼睛,“我有罪,我已经认罪了,这不也是乌衣巷想要的结果么。”
“乌衣巷想要结果没错,把你们的口供交上去结案,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想,你应该也很想知道,当你认罪伏诛以后,韩嫦,会过得如何吧?”
她格外强调了“韩嫦”这个名字。
马孚一惊,“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没把她怎样,倒是她,为了救你出来,她去告状了。”
“她、她不会的!她不应该的!”
马孚终于开始紧张,“你告诉我,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我要见她!”
苏露青观察着马孚的反应,抬手向他虚点几下,“你太激动了,安静些。”
等到马孚安静下来,她盯紧马孚的脸,缓声道,“她想救你,带着证据敲过大理寺的鸣冤鼓,你如果不在意她的死活,我这就向上面交差,宣布结案,把你送去御史台,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就像你说的,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若在意她的死活……”
“我要见她,”马孚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要先见到她,然后再说你想听的!”
苏露青竖起食指,朝他摇了摇,“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路。一,结案;二,说我想听的。”
马孚再次陷入沉默。
苏露青没有催促,墙上火把烈烈燃烧,她端起手边已经有些温了的茶汤,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正在这时,林丛自外面进来,在她耳边低语,“苏提点,立政殿传召。”
应该是为千秋宴上突来流火的事,苏露青起身的时候,看向里面的马孚,“我再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听到答案。”
……
进入立政殿时,元俭正在大殿里召见秦淮舟。
她正要等人通传进殿,女官凌然自一旁走来,带她去了立政殿后面的偏殿,孟殊在殿内等她。
问的果然是与流火案有关的事。
从偏殿出来,正巧秦淮舟也刚从大殿里告退。
要出立政殿,只有一条路,两人只好顺路同行。
秦淮舟率先开口,“来时偶然遇到厉温大统领,看他面露喜色,想来是流火一案要告破了?”
苏露青看着前方,冬日里宫内草木也萧索,两旁的梧桐树秃得只剩下树枝,仍随着风摇摇曳曳。
“秦卿这么有闲心关注它案,可是原本的案子有眉目了?”
“直接指控容易,但物证、人证难寻,”秦淮舟终于说明来意,“秦某想请苏提点高抬贵手,借钥匙一用。”
“秦卿不愧是生意人,一次小恩小惠,就想换这么大的好处?”她故意模糊秦卿和裴郎之间的关联。
好半晌,听到秦淮舟说,“那片田,你已经见过,接壤处的田产都在谁的名下,你应该也都记下,并开始查了。”
“查无止境啊,”苏露青作势叹出一声,“若只靠几个名字,就什么都查得出来,秦卿怎还会费这么一番工夫,就为了自如出入开明坊?”
“上次说过的,开明坊,你随时都可以再去。”
“随时再去看,和随时前去查,两者天差地别;而用钥匙开密匣,只需要一次,就能得到结果。”
她慢慢走着,转头往身边看一眼,“不公平啊,秦卿。”
“……田间耕种,需要有经验的把式,”秦淮舟顿了顿,“苏卿觉得,这样可公平了?”
“把式总有被换掉的可能,说不定,裴郎风流成性,哪天一不高兴,把妻子也给换了,”她又叹一声,“怎么想,都没有保障,还是不公平啊。”
话里话外意思明确,不要虚的,要实的,要能真正握在手里的。
说话间已经走出右上x门,秦淮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裴砚的身家性命,都在阿昭掌控之中,他不是风流成性的人,不会换掉妻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下去,也未必有更改的可能。
苏露青想,若开明坊内还是找不到购入田地的机会,或许,就要往秦淮舟身上再打打主意了。
若要往人身上打主意,总要先送些好处,降低他的警惕。
便道,“既然如此,钥匙可以给你,但再提一个条件,总可以吧?”
“什么条件?”
“密匣,由我来开。”
“……可以。”
从屈靖扬书房里悄悄留下的密匣,不知是用什么料子打制,像木料,却劈不开,像铁制,砸出的声响又不对。
密匣如今送到秦淮舟这里,他将密匣又仔细擦了擦,向苏露青比了个“请”的手势。
机关锁孔嵌在密匣之内,用钥匙打开,密匣的门跟着开启。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匣内,目光却都变得错愕。
密匣不大,内里中空,大小约莫能放进一本书。
匣子被打开后,里面一览无余,空空如也。
“难不成,还有夹层?”
苏露青屈指在密匣四周敲了敲,敲击声听上去并无异样。
秦淮舟摇了摇头,“……或许,里面的东西早已转到他处,但靳贤并不知情。”
钥匙用了,密匣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却不在了。
苏露青在心里暗暗叹气,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被屈靖扬“摆”了一道――
眼下不光是秦淮舟在查的线索断了,她追查到屈靖扬这里的账簿线索,也断了。
而且……如今筹码不再,什么“裴郎”、“阿昭”的交易,怕是也要付诸东流。
没办法了。
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她状似不经意提起,“如今关键证物已失,大理寺可要连夜追查?”
“东西既不在里面,想来那人早有准备,不会轻易暴露,”秦淮舟合上密匣,“……放衙后,我会回去。”
第40章 第40章
从大理寺回乌衣巷,苏露青一路上沉着心绪。
马孚看起来在靳府留下过把柄,这把柄甚至严重到直接将其与使臣案挂钩;
如果再把之前种种联系到一起……
使臣案中,真假使臣瞒天过海,显然是康国内部出了问题,而大齐朝中有人与康国内部的一股势力勾结,意图制造两国隔阂,引发战乱。
鸿胪卿丁承不敢供出的人,应该也是此人。
屈靖扬以偷卖国库米粮的把柄威胁丁承为其办事,混淆使臣案真相,杀何璞一家灭口,事后追查出他很可能与账簿线索有关,却又被靳贤反杀。
至于靳贤……他杀屈靖扬,是为了掩盖什么?
和丁承一样,他也与当初何璞那桩贪墨案息息相关?
但据乌衣巷掌握的靳贤的履历来看,靳贤从未在户部任职,唯一有的关联是,他是屈靖扬的女婿。
如今屈靖扬已死,留下的密匣是空的,靳贤又找了个为岳丈与发妻守丧的极好的理由闭门不出,眼下很难与他产生过多接触。
所有的线索指向就此全部扑空,但未必就是绝路,她手上还有新的转机。
苏露青牵马回到乌衣巷,往单独关押马孚的牢房走时,注意到外面候着几名小黄门,看着像是鲁忠的干儿子们。
林丛守在门口,见到她回来,低声说明原委,“苏提点,总衙那边又派了长礼来,应该是想看看马孚的情况是否稳定,他们好直接将马孚这些人,连同结案卷宗,一道送往御史台。”
“里面怎么样?”这种时候听到鲁忠又来添乱,她的面色说不上多好。
“按照你的吩咐,立刻给马孚灌了东西,长礼进来时,亲眼目睹马孚从正常到犯病的过程,脸色不太好,但没有离开,说是要留下看看马孚什么时候恢复正常。”
之前长礼奉鲁忠的令来过两次,次次都赶上马孚犯病,次次都无功而返,这次恐怕是鲁忠专门耳提面命,让他观察仔细,看是不是他们在捣鬼。
苏露青往牢房深处走,那几个小黄门看她过来,上前想拦。
“大胆!”林丛斥道,“苏提点是你们能拦的么?”
几个小黄门互相对视一眼,唯唯诺诺退了回去,不过站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黄门见状不妙,已经提前跑到里面去给长礼报信儿了。
苏露青示意林丛不必去拦,估摸着长礼已经在里面得到报信儿了,才大步走进去。
快要走近关押马孚的牢房时,苏露青听到里面传出的“嗬嗬”声,走近正看见马孚躺在草席上抽搐,嘴里已经吐出一片白沫子。
长礼站在牢房门口,不住地问医官,“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医官忙着制住马孚,抽空回着,“小使君莫急,大概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病?”
“是惊厥。”说话间,马孚的抽搐终于停止,医官立刻熟练的为他做好后续处理。
长礼见状,问,“这么说,他今天抽搐过一次,今日就不会再抽搐了吧?”
苏露青听到长礼说完这句,加重了脚步走过去,“小使君可是来传鲁使君的话?不知鲁使君有何吩咐?”
长礼已经知道苏露青回来,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说,“使君命我来看看,要是马孚的病症有所缓解,就让我将其转送至御史台。”
“原来是这样,不过……小使君来的不巧,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又发过病了。”
长礼点点头,“不错,我看着他发的病,抽搐了近两刻钟。不过……惊厥者,我也有所耳闻,一般来说,不会像此人这般发作的这么频繁,我这几次来看他,似乎都正好碰上他发病。”
苏露青听出长礼这话里的怀疑,神色自若,“是啊,不止小使君觉得奇怪,我也觉得奇怪,此人自从被总衙送回来,三天两头就会抽搐,起先,我甚至还怀疑过他是不是装的。”
“那么,结果呢?”长礼问。
她摇摇头,似是无奈,“不是装的,或许是牢房阴湿,他经不住这里的环境,病情恶化了。哦,对了,小使君方才说,鲁使君是什么吩咐?”
长礼刚刚没得到答案,这时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他犯过一次病,待会儿,不会再犯了吧?”
“说不准,”苏露青走进牢房里,蹲在地上,看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孚,“有时候像现在这样,只是昏迷,有时候么,抽搐起来会撞墙的,喏,”
她一指墙上凌乱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若不是怕他自己把自己撞死,我也不会留着个医官,随时关注他这边的动静。”
“果真如此么……”
长礼喃喃道,又想起来时义父对自己的吩咐,道,“我在旁边略坐一坐,苏提点若是有事,尽管去忙。”
“无妨,我陪小使君再坐坐。”
苏露青说着,也坐到一旁,和长礼一起看马孚的反应。
最后是长礼先绷不住,咳了两声,“苏提点,此人一直耗在这里,对结案没有好处,何不顺水推舟,趁他完好无损时,送到御史台?否则,他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恐怕整个乌衣巷都难逃其咎。”
“小使君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你也看到了,此人病发起来反复无常,就这么送去御史台,怕是御史台也有微词。
或者,小使君今日在此做个见证,此人今日已病发过,绝无可能复发,时间紧迫,我这就让人收整卷宗及一众犯官,与小使君一起把他们押送到御史台。”
苏露青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让人去准备。
“苏提点且慢。”
长礼见状,连忙跟着起身,“也不急在这一时,都知使君很看重这桩案子,又听闻此案的其中一名犯官发病起来着实难办,便让我来看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能帮着做些事。如今既有医官在侧,我就先告辞了。”
长礼不再拖延,带人回了总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