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嫦那日敲过大理寺外的鸣冤鼓后,就被一伙人带走,看迹象,是奔靳府去的,下官带人到靳府内查探,在一处院子里发现了被关押的女眷。”
“时间仓促,无法一一确认身份,但韩嫦也在其中,想来这些人都是乌衣巷内那群‘谋反’犯官的家眷无疑。”
秦淮舟面上神色不显,心中暗忖:
从何璞案开始,到屈靖扬,再到使臣案,每个案子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大理寺追查屈府失火案至今,只知靳贤是元凶,却找不到更明确的证据,足以证明此人缜密。
至于更深处的联系……
他的人在鬼市又抓到几个“灵药”上家,这些人虽然会向外出货,但同时手里的货也需要找更上面的上家来买,从这些人处问询出来的交接地点和暗号,到派人佯装下家实施时,又常常人去楼空。
其中唯有一处地点,是一个线人拼死送出的――药在开明坊。
开明坊内麦田盈盈,想知道药是什么,除了去探查今年的收成,恐怕只有等来年春耕时候,看坊内的人都在种什么。
如果靳贤果真与“灵药”有关系,他做这么多,想要掩盖的事,未必只有偷卖国库米粮之事这么简单。
“而且,还有一事,下官觉得奇怪。”忽听尹唯说道。
秦淮舟看向他,“你说。”
尹唯:“暗查途中,下官偶然碰见靳御史与杨少卿,两人应该是刚刚聊完,杨少卿出门前,对靳御史说了‘放心’两字。当时下官回避的速度慢了些,似是被杨少卿看到,之后,那些尾巴就出现了,出手毒辣,一直试图截杀我等。”
大理寺少卿,杨甘。
此人刚直不阿,与他所秉持的理念一样,判案务必严谨,不存丝毫偏袒,往往杨甘送来的判刑结果,都极为合适,无须再议。
秦淮舟不觉得此人会与靳贤有什么牵扯,不过事情的确太过凑巧,开口时,只道,“说说你的判断。”
尹唯:“靳御史把这些犯官的家眷牢牢控在手中,便能确保那些犯官不敢翻供,下官觉得,这和之前的何璞案一样,是在借表象掩盖真迹。而这位靳御史,很可能是整件事的主导,或者说是站在明面上的主使,至于杨少卿……”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屈府疑案由刑部移交到大理寺时,杨少卿也简单问询过,对屈县令的死很是惋惜,当初他甚至想来向秦侯你请命,亲自接手此案,于情于理,杨少卿应该都没有理由阻止我们探查。”
秦淮舟点点头,“此案疑点甚多,任何人都可设防,你深陷其中,务必小心,至于杨少卿……”
他想了想,“他若问你什么,可以暂且隐瞒。”
“下官明白。”
尹唯回禀完,时候已然不早,他跟在老秦侯的车队里,伪装成随从,一路离开布政坊。
秦淮舟也回房休息,进门一片昏暗,她没有留灯。
他也没有再点灯火,只借着窗外光亮走进内室,特地在床帐边上多等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没有反应,似是睡熟,才侧身躺下。
心中仍有思绪转着。
屈府的案子,大理寺在明处查,乌衣巷却也在暗*中跟进,两边重合之处甚多,就好像回到何璞案开始的时候……
他侧头往苏露青那边投去一眼,想,这桩案子里,乌衣巷在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
……
隔日又是紧密探查的一天。
苏露青一进乌衣巷,梁眠便前来禀报,“昨夜光福坊内,有过一场搏杀。”
“知道是哪边的人么?”
“看血迹走向,应该是往城西去的,不过中途血迹断了,想来是途中有接应。”
光福坊内坐落着靳府,昨夜的搏杀或许也和靳府有关……
苏露青的思绪不知不觉就转到秦淮舟所谓的“老秦侯有话要交代”的说辞来。
难道昨夜是他的人在靳府弄出动静了?
“还有……”梁眠接着道,“今日一早,总衙就派了长礼来,将马孚等犯官全部移交至御史台,由御史台定案了。”
苏露青虽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看来鲁忠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只是可惜,到最后也没让马孚与韩嫦……见上一面。
梁眠接着道,“昨夜那些人似乎已经打草惊蛇,我等再去靳府查探时,发现里面戒备森严,满院亮着灯火。就只在院外确认一番,发现韩嫦等家眷,似乎都被集中看管在靳府的一处院子里。听院外把守话里的意思,除了韩嫦是最近才抓紧去的,其他人都已经在里面关了多日。”
“不好,”苏露青忽然惊道,“带上人,随我去靳府。”
鲁忠就算再急,也不会冒着马孚随时“病发”的危险往御史台丢麻烦,他之所以突然赶在清早将这些犯官立即转送进御史台,一定是因为昨夜的那场搏杀。
马孚交代的话仍很片面,而这些犯官家眷很可能是最后听到自家夫君都说过什么话的人。
梁眠虽然没弄清怎么回事,但还是叫上林丛等人,一行人跟随苏露青往光福坊急奔,到靳府门前,毫不意外的看到悬着白色祭奠灯笼的大门紧闭着。
林丛正要开口大喝“乌衣巷办案”,被苏露青止住。
然后她带人绕到靳府后门,不费吹灰之力从后门靳府,沿路有人惊愕于他们的来历,一名管事闻讯赶来,正要拦人,便见眼前晃过一块手令,上面盖着鲜明的官府钤印。
“奉大理寺之命,求见靳御史,还不速速通报!”
听到大理寺三个字,管事面露惊疑,一面叫人在旁边跟着,自己疾步赶去主院,禀报靳贤。
听闻来的是乌衣巷的人,口中名号报的却是大理寺,靳贤起身的动作一顿,“可有说明具体何事?”
大理寺一向守规矩,只要不让来人乱跑,就不会被他们发现什么。
“说是来查看屈县令的遗物,不过……”
话音落,又有一人匆忙来报,“主君!那些人冲进院子里去了!”
靳贤这次坐不住了,起身向外走,“速去看看。”
院子里围满了人,靳府家丁在乌衣巷的迫人眼神里节节败退,最后战战兢兢退至屋门前,不敢再动了。
苏露青以眼神示意林丛开门,忽听院外传来靳贤的声音,“不知苏提点奉大理寺之命,究竟来做什么。”
苏露青回头看过一眼,问,“靳御史的伤都好了?”
来的匆忙,靳贤是直接穿着家常衣服大步走过来的,此时距离他从马上跌落卧床不起还没有多少时日,论理,他行动不该如此利落。
靳贤脸色变了变,“勉强行走罢了。”
“这样啊,”苏露青笑了笑,“方才那管事没同靳御史说吗,我来查看屈县令的遗物。”
“若查岳丈大人的遗物,还请苏提点带人随老夫来,岳丈大人的遗物不在此处。”
“在不在的,不看看怎么知道。”
苏露青说完,给林丛等人使了个眼色,林丛径直上前,推开一扇门。
门开了,日光照进屋内,露出里面悬着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其它几扇门同样应声而开,门后俱是悬空的身躯。
女子的身躯。
苏露青的神色跟着沉下来。
她走近一扇门,定定看了里面的情形一会儿,转头时,叹息连连,“光天化日,伤及无辜啊,靳御史。”
与她相比,靳贤面色如常,“这些都是犯官家眷,骤闻犯官认罪,已被送往御史台,她们伤心欲绝,自发殉情。老夫只是看在那些犯官当中有过去门声的份儿上,怜她们无端遭此祸端,将她们请到一处,方便着人开解,可她们执迷不悟,反倒浪费了老夫一番苦心。苏提点来的正好,今日也算是替老夫当个见证,这些人自愿殉情,忠贞可嘉,老夫认为,可酌情厚葬她们,届时还望苏提点也能上疏替她们说句话。”
苏露青似是感佩靳贤的举动,“靳御史当真是师者仁心。”
靳贤照单全收,又提议,“岳丈遗物都在别处,苏提点可要来看?还是说……苏提点打算会同大理寺,一同查看?”
后面这句就算是警告了。
无凭无据闯入朝中官员府邸,真要捅到宫里,不是一通申斥就能结束的。
苏露青最后看一眼屋内悬尸。
靳贤刚才的那番“殉情”言论,和谋反犯官认罪伏诛放在一起,几乎是无懈可击,
而她原本是想赶在靳贤下手之前抢出几个活口,如今计划落空,的确没有再逗留的理由。
只点点头,“有劳靳御史带路。”
所有的遗物加起来都不如当初那只密匣,苏露青简单看过,便带人离开。
从靳府出来,梁眠小心翼翼的问,“苏提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吗?”
苏露青只朝前走,“案子都结了移交到御史台,你打算从御史台再把他们带回来重审?”
梁眠自然没有那个本事,只挠挠头,“人都要死了,重审不重审的,怕是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毕竟犯官家眷全部自缢,除马孚外,那些犯官曾因什么把柄甘愿为囚,就成了永远的谜团。
苏露青却不这么认为,她回头看一眼靳府紧闭着的大门,门上一排白灯笼在风里晃荡,好像拼命想挣脱出来。
“御史台今日,是谁当值?”她忽然出声。
“啊?”梁眠眨了眨眼,虽然不解她为什么会问这个,还是说道,“长礼来时提过一嘴,好像是魏P。”
御史台的知公廨侍御史,算个熟人。
回去时没有直接进通明门,而是顺着含光门街,到了御史台。
魏P听闻她来了,把人领到无人处,“这种时候,你怎么来了?”
苏露青之前在魏P手下办过一个案子,两人配合的还算愉快,之前在何府门前撞见,魏P还卖她个面子,让她先去问何璞几句话。
“今早乌衣巷送来的那几个犯官,人可都还在?”她问。
魏P:“关着呢,这案子判的快,明日就会宣判刑罚。”
“让我再去见见,”赶在魏P开口之前,她又飞快道,“你就当不知道我来过,事后别人问起来,你只管惊讶。”
魏P犹豫了片刻,“不管你想做什么,尽快去,别弄出人命。”
“知道。”
御史台的牢房里,马孚等犯官均被关在一处,苏露青支开狱卒,来到牢房前。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麻木抬头,看到是她,又都一愣。
“最后一个机会,”她看着里面的人,“外面给过你们承诺的人,失信了。”
里面的人茫然看着她,面上死气沉沉。
她抬手,将一枚荷包顺着牢房栏杆抛进去,“这是从其中一具尸身上解下的信物,你们认认。”
半晌,有人动了动,拾起荷包。
“云娘……?”
“那人没兑现承诺,没放她们离开,反倒要了她们的命,等着你们一死,他再为你们求情请命,将你们与家眷合葬,是就此认命,还是再拼一拼,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苏露青转身离开,没再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在快要走出牢房时,听到牢房深处传出的无尽悲鸣。
……
回到乌衣巷,她递给梁眠两张分别按着一枚指印的纸张,让他拟出两份买卖田契来。
听说拟的是开明坊田的田契,梁眠震惊的张大嘴,“苏提点,开明坊内那些田产如今还不曾查出深浅,这么贸然伪造一份……”
“无妨,你只管去拟就是。”
等田契拟好,苏露青按下新的指印,满意的端详这两份新做好的天气,外面也传来一些议论声。
“……说是马孚等人进了御史台,突然又翻供了,这次供出的不是康国人,而是说自己受靳御史蒙蔽,落下把柄,无奈听命靳御史的话,给出了假口供。”
来报信儿的亲事官说完情况,接着道,“这些犯官因为在御史台牢里闹得动静太大,不知怎的连宫里也知道了,如今又重新下旨,将人转回乌衣巷,重审此案。”
“还在原来的牢房?”苏露青多问一声。
“没有,总衙那边出面,把人带回去了。”
“那……我们要去把人抢回来吗?”梁眠问。
苏露青摇摇头,“人在总衙,有鲁忠扣着,现在去抢,就是以下犯上。”
“那我们静观其变?”
“嗯,”苏露青翻了翻案上卷宗,转而问,“地牢里那个,情形如何?”
“还活着,按苏提点你的吩咐,没再审他,只埋伏着守株待兔,不过一直还没有人出现。”
“也算够用。”苏露青说着,拿起卷宗,起身向外走。
“苏提点,你要去哪儿?可要属下随同?”
“面圣。”
因着千秋宴上流火一事,宫内布防更加严密,立政殿周围的禁军也比往日多了三成。
听闻苏露青找到了千秋宴上的刺客,孟殊将人传进偏殿,细细询问。
“……如今所查便是这些,请殿下过目。”苏露青将卷宗双手递上。
凌然接过卷宗,呈给孟殊,孟殊只扫了一眼,并未翻看。
而是叹了一声,“陛下的头疾又加重了。”
苏露青恭敬道,“宫中奉御均是仁心妙手,陛下是天子,龙体定会康健。”
“但愿如此,”孟殊似是意有所指,“陛下自从亲眼看过那箭簇上的刻字,忧心天命不佑,降罪四海黎民,难免终日郁郁,如今刺客既已找到,也算对此事有个交代。”
“殿下放心,天星妖言不足为惧,下官已寻到新线索,正在加紧追查。”
“那几个犯官又是怎么回事?”
孟殊忽然问起马孚等人的事,“我还听闻,你带人大闹了一通靳府,可有此事?”
“是……”
苏露青低下头,她猜此事应该是鲁忠上报的,“自从都知使君命人将犯官移送御史台,下官回想之前细节,担心遗漏线索,听闻有犯官家眷在靳府避难,一时情急,贸然前去问询,因此考虑不周,还请殿下降罪。”
“这么说,那些犯官翻供的事,是真的?”
苏露青斟酌着,“具体如何,还需要重新审理。”
孟殊没再问话,只将卷宗一合,“我乏了,你下去吧。”
凌然将她送出偏殿。
到无人处时,她问,“殿下今日似乎甚是乏累,可是出了什么事?”
凌然扫一眼周围,“下朝后,鲁忠来哭了一通,最后是晕着被抬出去的。”
苏露青将前后发生之事思量一圈,心中豁然,“多谢凌女官相告,”
再回到乌衣巷,只觉得里面气氛不对,梁眠在门口来回转圈,看到她回来,忙不迭迎上来,“苏提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那几名被送回来的犯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