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犯官,已经被总衙那边趁夜抬出安化门了,对外封锁消息,只说这些犯官全部招供,对谋反之事供认不讳,证据确凿,已经全部送往御史台,由御史台宣判。这个结果,宫里也没有表态,应该是默认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想起皇后当时的反应,总觉得,在这件事之外,正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风云。
便只道,“宫中既然默认了,此事就到此为止。”
梁眠点点头,“是。还有,属下查到玄都观代理的那些田产,玄都观每年都会将田间收上来的东西卖往外地,田里每年都只种麦子,有固定的买主,那些买主认为这些麦子长在天子脚下,比别处的麦子更多了一层龙气,吃下便会得到皇帝的庇佑,所以买主们出价也很高。”
只是为了吃一口有“龙气”的麦子?
苏露青沉思着,如果玄都观送往各个府上的分红只是这些,就算被马孚撞见,应该也不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更何况还要这么大费周折的伪装成送普通“栗子糕”的无关紧要的人。
想来想去,她觉得,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那种像麦子但又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麦子的东西上。
如今秋收已过,距离来年春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眼下虽查不了种子,但种田的这些人,或许可以查出端倪。
交代过这些,她又另问了一句,“玄都观将这些麦子收上来以后,都存放在什么地方?”
“开明坊内有几处粮仓,转运的时候都暂时停放在西市渡口附近的仓库。”
“走的全是水路?”她隐约发现一点问题。
水路运粮成本虽低,但考虑到玄都观售卖的麦子数量,除非那些买主都处在沿水路可到达的地方,否则地点太过分散,若水路不通,再转走陆路,在路线安排上反倒更耗成本。
“是,而且只运到一个地方,似乎这些买主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运到哪里?”
“绛州。”
绛州这个地方,苏*露青总觉得,她前不久刚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不知什么人在尖利的大叫,苏露青不悦的向外瞥去一眼,梁眠连忙出去查问,回来时似有喜色,“苏提点,是林丛抓了个方士回来。”
苏露青眼前一亮。
方士擅长观星,最初“乌衣巷放火烧了屈府”的流言,便是这方士最先假借天象透出,如今他落网,或许可以从中得知天星教更多的线索。
前去牢房的途中,正好碰到长礼带着总衙那边的亲事官往这边来,看样子,似是也要去牢房。
两拨人打了个照面,长礼拱拱手,“苏提点。”
苏露青往他身后看一眼,长礼足足带了十二名亲事官,看情形来者不善。
“不知小使君又是奉了鲁使君的什么令?”她问。
“使君听闻那引流言恶语中伤乌衣巷的方士被抓到了,想要亲自审问,便派我来知会苏提点一声,人,我们总衙就带走了。”
说着就要带人往牢房里去。
“小使君留步。”苏露青从背后叫住长礼。
值守在牢房附近的亲事官也拦在前面,两拨人各自准备着拔出武器,一场冲突蓄势待发。
“苏提点这是……?”长礼缓缓转过身,面上那层谄媚的恭敬淡去。
宦官服穿在他身上,似乎过于宽大,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晃荡着转出半圈。
苏露青站在原地没动,眼中同样带出迫人神色,“真是不巧,此人关乎流火案,宫中已命我全权接手此案,事关陛下安危,本使不敢有失,还请小使君回禀鲁使君。”
长礼向前一步,“苏提点说的有理,不过……流火案的刺客,苏提点不是已经抓到,将案子审完,已经结案了么?鲁使君知道此事关乎陛下安危,所以更为关注,听闻这名方士与天星教似有关联,鲁使君护君心切,自是不敢有失,苏提点难道信不过鲁使君?”
最后一句直接扣了个帽子,苏露青却恍若未闻,“这么说,鲁使君进宫下过军令状了?”
长礼一愣。
苏露青笑道,“还是说,鲁使君为了表现自己的护君心切,甘愿置陛下于危险之中?”
“苏提点慎言!”
苏露青直接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此人狡诈,探事司为抓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若是出了差错,令此人逃脱,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我想,鲁使君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长礼看一眼苏露青,又看向周围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亲事官,一甩袖子,“既然苏提点执意阻拦,我也只能照原话回禀鲁使君了!”
苏露青仍是微笑着,“不送。”
等人一走,她的面色沉下来,径直往关押那方士的牢房走去。
斜阳沉进天幕,苏露青看了看时辰,让林丛继续审,自己匆忙出了乌衣巷,打算先回府去换一身“阿昭”会穿的衣服,再去开明坊。
才走出安福门不久,就见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里的人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上车。
“在府中等了你很久,时辰来不及了,这些衣服,你选一身,就在车里换吧。”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行驶起来。
苏露青看着面前摆着的三套叠得规规整整的衣服,又看一眼换过一身装束的秦淮舟,从中选了一身与他颜色相配的。
“……换好了叫我。”
秦淮舟说着,转身背对着她。
车内空间有限,他转身也只能保证侧对着她。
虽然他紧紧闭着眼睛,但当她开始换衣服的时候,还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东西没有位置放了,你转过来,替我拿着。”
“我……”
苏露青直接将巾帕叠了几折,蒙上他的眼睛,也堵回他想说的那些抱歉失礼之类的话。
巾帕蒙住眼睛,秦淮舟忍不住眨动了几下眼睛,覆在眼睛上的触感有些凉,也有些滑。
鼻梁会将巾帕顶起一些,他在巾帕之下,偶然发觉眼下露出的一些微光,微光里偶尔会晃过一点光洁手臂。
他下意识低下头,手上不断的搭上新的东西,人却一动也不敢动。
只剩下眼睛悄然在巾帕的蒙覆下,随着手里被动触及的流动的衣料,有节奏的眨动。
第43章 第43章
苏露青换好一身胡服,手边不经意的朝身侧一拨,手上传来一点阻力,跟着听到一阵瓶瓶罐罐被撞到的声响。
侧身去看,见是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打开小包袱,里面装着些胭脂螺黛,还有一面小巧的菱花镜。
心中暗道,他准备的倒是齐全。
马车在坊间穿行,她对镜简单上妆,目光忽地往旁边一瞥,见秦淮舟还端正的坐着,眼睛上蒙住的巾帕未摘,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摘了吧。”她说。
一点细微的OO@@声响起,秦淮舟抬手摘掉巾帕,视线重归清明。
然后就看到眼前出现的一支朝他递过来的笔。
他不解的看过去,“怎么?”
“教过裴郎的东西,裴郎这是忘了?”
距离开明坊越来越近,她的称呼也随着距离改变,“会画花钿吗?”
长安女子多爱贴花,花钿种类也因此格外丰富,有蘸胭脂直接在面上作画的,也有以绢纸金箔等物预先做好贴花样子,用呵胶将花样子贴在面上的。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前者。
笔递出去,又把手边的胭脂盒打开,以眼神示意他。
马车似是转了个弯,车夫向里面秉了一声,“侯爷,前面就是开明坊了。”
“知道了。”
秦淮舟答应一声,而后小心蘸上一点胭脂,悬腕提笔准备替她在眉心画上花钿时,动作却又顿住。
她身姿随意的坐在他对面,头微微仰起,是一个等待的姿势,眼睛看向他,目光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打量。
让他忽然想起乌衣巷那座地牢,当时她落下机关将他困在里面,看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像是,看猎物的眼神。
他飞快别开目光,压下心头这股异样,只将注意转移回眼前的正事上。
要在上好妆的面容上再绘一抹花钿,并不比在纸上作话简单,落笔若是歪了,很难补救,所以他需要……
空着的那只手微抬了抬,他还是先开口道,
“……眼睛,闭上。”
马车随着前行的频率轻轻摇晃,苏露青依言闭上眼,等着他画花钿。
车内似是变得更静了一些,跟着她感觉到下颌处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秦淮舟的声音和这触感一道传来。
“……得罪。”
下颌被他轻捏住,她猜他这是在借此固定住她的动作。
但那触感轻而又轻,说是捏,更像是虚虚地扶,若即若离的触感,好几次让她觉得痒。
眉心处这时候落下一笔,蘸了胭脂的笔锋,画在面上,带着淡淡的凉意。
而当笔尖悬在眉心处时,会有一种天然的危机感混杂着压迫感一同钻进皮肤里,让人精神紧绷。
她知道那是天生的反应,乌衣巷内有一种刑罚,就是将尖锐之物悬在嫌犯眉间,利用这反应,不断的挤压嫌犯的意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向后撤了撤身子。
却忘了捏在下颌处的指尖,变重的力道追上来,她皱一皱眉。
“抱歉。”秦淮舟的声音响起。
跟着指上松了松,重新调整好手势,固定住她。
大概是为了让她放心,他提醒道,“很快就好。”
柔韧的笔锋再次轻轻的落下,笔尖在往两边延伸扩散,途中似乎另蘸了几次胭脂,她看不到,只闭着眼睛感觉到落笔处还在不断蔓延。
终于,下颌处捏着的手指松开,秦淮舟轻声道,“画好了。”
她立即睁开眼睛,拿起菱花镜,照向眉心。
一抹像水滴又像火焰的花钿出现在眉心处,底端颜色最深,向上不断晕染,样式虽简单,倒也衬她这一身胡服装扮。
她看过两眼,放下镜子,抬眸往秦淮舟那边看,半真半假的赞一声,“裴郎巧思。”
秦淮舟点点头,“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了。”
掩在衣袖之下的指尖轻捻在一起,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抹余温。
说话间,马车驶进开明坊。
因着今日坊内有喜事,武侯盘查的并不算严,看过请柬,简单打量过车马,便放人进去。
此时坊内沿途都等着些前来观礼的人,花车即将从嘉会坊来,沿途有孩童围着障车,等待讨要喜钱糖球。
张武侯听说他们来了,忙不迭从里面迎出来。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秦淮舟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姿态神色拿捏得刚刚好,任是谁看了,都会赞一声郎君对娘子真好。
她随手搭在他手上,借力下来,等站稳以后,两人默契十足的松开手,不动声色各管各的,又默契十足表现出看似亲昵的姿态。
张武侯住的位置靠近坊北,南边便是大片的田地和竹林,之前苏露青他们暂歇过的茅舍也在靠近坊南的地方,与坊内这些居民区分开。
这还是苏露青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到坊北的布局。
与其它坊内规划齐整的里曲不同,坊北虽是百姓聚居之处,但院子分布较为零散,院落连接着田地,两户之间相隔甚远,更像是村落才会有的布局。
此时太阳彻底沉浸天幕,周围虽有灯火,但零星的灯火并不能完全照亮周围,最亮处便是张武侯家的院子,院内张灯结彩,苏露青他们正被张武侯引着,往院子里走。
“哎呀哈哈……裴郎君赏光能来观礼,我家二郎也是跟着沾光啦……”
张武侯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脸上洋溢的喜色几乎能溢出来,热烈的将院内照得更亮。
秦淮舟与他寒暄着,在院门处,回头示意随从将贺礼搬来。
十匹绢在这些堆满寻常日用之物的大方桌上显得格外惹眼,张武侯又惊又喜,连声说着“破费了”,又忙不迭请随从和自己一起把绢都送进屋子里。
前来观礼的,大部分都是坊内居者,还有一部分宾客是跟着花车来的,花车刚一进开明坊,便有孩童蹦蹦跳跳的跑来报信儿,“新妇子来啦!新妇子来啦!”
苏露青站在观礼的宾客中,趁着周围热热闹闹说着贺喜的话,她轻轻拉一下秦淮舟的衣袖,在秦淮舟侧头往她这边的时候,在他耳边低语,“想好怎么查了?”
坊内武侯在这种时候依然不曾松懈,虽然盘查的不像之前那可严,但巡查仍是严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看到了两拨巡查武侯。
排除观礼人数众多、需要维持坊内治安的原因,她想,或许是这坊内有绝对不能被外人发现的东西。
是秋收之后的“麦子”么?
正想着,肩上揽过一丝力道,秦淮舟虚虚地将她拦在怀中,像是在避免周围拥挤的人潮将她冲撞到。
视线里果然也出现了一条洋溢着喜气的队伍,是新妇子的花车进来了。
喜娘等人护在花车四周,与两旁围观的宾客互相道着吉祥话,偶尔也会有些目光不经意的转到他们这边来,朝他们也投来一些带着祝福的目光。
秦淮舟的声音传来,“总要等到开席以后,这里不止有观礼的宾客,似乎也混进了另一拨人。”
苏露青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欢喜,始终看着花车的方向。
在无人察觉处,她接着道,“你的人,也混进不少吧?”
秦淮舟笑了笑,反问,“你的人没有么?”
彼此对于对方的安排毫不意外。
人群开始往院子那边挪,他们也随着人群,跟着一同进入院中。
院中开阔处已被布置一新,后面是搭建齐整的青庐,婚仪上的一切步骤都有专人引导,一场仪式进行的格外郑重。
苏露青站在一旁,看着前面紧随安排进行各种仪式的新人。
新妇子手执团扇,仔细的将团扇遮在面前合适的位置,随着行礼的动作,团扇微微落下一些,露出姣好的面容。
哪怕只在这一瞬间露出眉眼,她仍从那一片一闪而过的眉眼中,看到晕出的遮也遮不住的喜色。
新郎脸上的笑容更是大到夸张,笑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她偏头往秦淮舟脸上投去一眼,他很快察觉到,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
“你看,那才称得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呀。”她煞有介事的叹道。
耳边是秦淮舟一声不知什么情绪的吸气声,“……成婚时,不都是这样,礼官怎么说,人就跟着怎么做。”
“你当时,笑得有他这么开心?”她声音压得低,说出的语调极为平常,仿佛是在旁观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