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注意到他们这边,那青年抬眼看过来,微微颔首。
这边两人点头示意,在仆从的侍奉下落座。
苏露青听着周遭随意的交谈声,借着整理披帛的动作,开口道,“元融身边的位置还空着,看来今日泰王也会来。”
“嗯,宁公毕竟是泰王的外祖父,这样的日子,泰王自然要出面庆贺。”
想到元日时候玄都观的那场爆炸,泰王和老秦侯一同挺身护在帝后之前,却也因此重伤,至今一直在府中休养的事。
她点点头,说,“泰王若露面,想来他的身体已恢复如常,宫中也能因此放心了。”
秦淮舟从刚刚开始,一直话音平淡,“听闻泰王虽一直在府中休养,但编撰医书一事并未停歇,已然整理出了民间失传药方的第一册 。全书若成,便是泽披天下,如今已有不少医者自发为泰王收集良方,道观修行之人也在研制丹药,佐证这些方子。”
“这么说,这些事也都是泰王世子在出面处理?”
说着话,她看到有人往元融那边去,两人相谈甚欢,似是顷刻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嗯,编撰医书所耗成本过大,泰王又婉拒了陛下让户部拨银给他的想法,这些与他一同做事的,大半都是自发前来,分文不取,也有人觉得这是攀附关系的好时机,提出捐一份功德,助成此事。”
秦淮舟同样也看到了元融那边的情形,顺势说道,“便如此刻。”
果然,元融朝那人打了个稽首,那人同样诚惶诚恐的回礼,然后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苏露青仔细看了看那人,忽然又道,“捐功德那位,像是卫尉少卿。”
“卫尉少卿冯贞。”秦淮舟刚说了一句,忽听席上安静下来,转头正见阆国公宁苡奉在几人的搀扶下,坐到主位。
话题因此暂时中止。
苏露青将这个名字和刚才看到那人对上号,也跟着众人一道看向宁苡奉那边。
这位老国公已年过古稀,如今虽不算精神矍铄,但也依稀能看出些当年领兵时候的影子。
搀扶着宁苡奉,小心扶着他落座的,是位身着道袍头戴庄子巾的人,看举止一派方外之人的逍遥模样,正是泰王元信。
宁苡奉和元信一入席,席间立时又是一片祝贺恭维声,等酒过三巡,戏台上的表演也热络起来,众人也都放下顾忌,自然的与身边人闲谈起来。
苏露青本打算给自己再倒一杯酒,身后的侍从见状,立即上前,正要拿起酒壶,但旁边已经伸来一只手,拿起酒壶,同时对那侍从道,
“这里不用你,先退下吧。”
侍从领命,重新退到后面。
苏露青看着杯中被逐渐倒满的酒,略显诧异的挑眉问道,“大理卿这是何意?有事相求?”
复又笑道,“若只是倒一杯酒,可不容易。”
“有事请教,如此可算相求?”
秦淮舟倒过一杯酒,将酒壶放至一旁,目光随意落向临时搭起的台子上。
伶人正在台上表演杂耍,于细竿架起的悬空索上,翻飞出各种兼具美与灵活的舞姿,顷刻便吸引众人的目光。
于是在一众醉心宴饮的宾客里面,他们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露青也看向伶人那边,面上是沉浸于伶人表演的新奇,口中说道,“那就要听听,你请教的是什么了。”
“靳贤一案的卷宗,大理寺已按规矩摘录一份,送入乌衣巷。此案既是三司协作,无论查到任何线索,都该汇于一处,由三司长官共同审理。”
“嗯?你想说什么?”她转头看他一眼。
“王逢可是还在开明坊?”
听上去毫无关联的两句话,她略一思忖,明白了。
倒满酒的杯子被她拿开,她叹出一声,“果然,大理卿亲自倒的酒,还真是喝不得呀。”
这时候伶人在打铁花,火树银花于高空坠落,夜幕也被染亮半边,与席间灯影糅在一处,映的人面俱是半明半暗。
“既不是有事请教,也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有事查问,对吧?”
铁花消散,如银河凋零,地上几朵残喘的花映在秦淮舟眼里,又随着他睫羽的眨动,完全消失。
在下一轮铁花扬起的时候,他才开口道,“开明坊和嘉会坊的情况,你应该也查到了,从文牒来,上面也没有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可见所有人都是流民,当初那场婚事,更像是做给外人看的。”
“所以呢?”她没表态,只问。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那块田上,因为田产主人换了,坊里的人发现我们不是过去所熟悉的那群人,为免走漏风声,他们故意联合起来,演了一场戏。”
“既然如此,我也有事请教。”
她说着,将那杯斟满酒的酒杯放到他手边,“那块田,你究竟是从何人手中买来的?”
秦淮舟去拿酒杯的动作一顿。
他放弃了,摇头浅叹道,“看来苏都知也并非请教。”
“既然都不是请教,不如还按老规矩?”
秦淮舟反应极大,“不赌。”
“大理卿误会了,就算要赌,赌的也不是这个,”她看着那只孤零零摆在食案上的酒杯,“方才问的这两件事,互相交换,如何?”
“没有其他条件?”
“要条件?也不是不行。”
“不必,”秦淮舟干脆地道,“就这样,交换。”
达成一致,苏露青转而拿起那只酒杯,朝他示意一下。
秦淮舟见状举杯,与她相碰,算是成交。
正这时,外面有侍从进来,面上满是喜色,先向管事交代一番,管事走到宁苡奉身边,恭敬道,“国公,陛下的仪仗到了。”
臣子寿宴,若有天子仪仗加持,预示着无上的荣耀。
宁苡奉大喜过望,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起身相迎。
其余人也都起身,恭敬迎候天子仪仗。
来的是元康健,传过天子口谕,元康健向后一摆手,手捧佳肴的宫人依次上前。
宫中赐下十二道菜,等宁苡奉领旨谢恩,元康健便准备告辞离开。
正在这时,忽有一簇流火自天边划落,速度飞快。
苏露青神色一凝,盯住流火降落的方向。
起先众人以为这是之前看过的打铁花,并未太多关注,然而当那簇流火准确无误的落在倚仗的华盖上后,就见华盖忽地腾起一片火光,负责举华盖的宫人似是被火烫到,手一松,华盖也跟着倒下来。
“快!救火!”宁苡奉也吃了一惊,连忙指挥府中众人。
变故几乎只在一瞬间,冲起的火光随着华盖倒落,也很快熄灭,地上只剩下一块烧红的东西,不知是华盖的余烬,还是别的什么。
苏露青飞身跃向仪仗处,查看华盖处的东西。
那名原本拿着华盖的宫人,此时正抖着身子跪在一旁,元康健走到他身前,刚呵斥一声,“怎么回事?”
便听到苏露青说,“西南方向。”
元康健心中一惊,他瞪了那宫人一眼,走向苏露青,同样也看到了燃烧的华盖下,掉落的那样东西,“苏都知,你说西南什么?”
“这块流火飞石,是从西南方向飞来,烦请公公迟些回宫,等我调些人来。”
她来阆国府是赴宴,身边并没有带乌衣巷的亲事官,元康健虽然带了宫人前来,但这些宫人平素做的都是日常事,只够控制住场面。
听她这么说,元康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即道,“苏都知放心,陛下仪仗无故被毁,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即刻查清。”
宁苡奉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恢复如常,着人来找元康健说话,同时命府中家丁把守四周,严查周围异样之事。
泰王从旁坐镇,给元融使了个眼色,元融会意,起身道,“阿爷,曾祖父,我去查看。”
席上其余人这时候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留在席间,等候消息。
秦淮舟走到苏露青这边,见她一直在看地上那块烧红了的石头,便问,“情况如何?”
苏露青拿一根木棍拨弄地上的石块,石块不知被烧了多久,又红又烫,但却未碎裂,木棍触在上面,即刻就会泛起一阵青烟。
她示意秦淮舟去看石块上的痕迹,“和千秋宴上那次一样。”
石块被她拨弄到另一边,露出上面刻着的六个熟悉的篆体字:天星摇,世出妖。
如果说之前这些带有谶言的“凶兆”都是危言耸听,那这次这个精准打在天子仪仗华盖上的“凶兆”,无疑是最骇人的。
“秦侯,苏都知。”忽然,元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两人起身与元融相互见过礼,就听元融问道,“如今府中各处都已查过,并未发现异样,至于府外,我已知会过武侯中郎将,他正带领武侯在坊中西南一带巡查,但……或许是贼人狡猾,暂时还没有任何发现。”
元融接着问道,“我见二位一直在看这块石头,可是有什么异常?”
烧红的石块,单凭用手还触碰不得,元融一眼扫到上面的字,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啊,这是……”
“嗯,”苏露青点点头,“宁公寿宴上,突然出现凶兆,此凶兆又恰好砸中天子仪仗,此事干系重大,在场众人又多是举足轻重,今晚发生的这件事,还请世子代为协调。”
“苏都知说得有理,今晚之事,只需留在围墙之内,至于其它的,还请苏都知定夺。”
附近的一队亲事官看到苏露青发出的信号,赶到阆国府,将这块刻有谶言的石块小心装起。
苏露青带人与元康健一同回宫,秦淮舟则留在阆国府内,协同安排府中后续事宜。
……
立政殿内。
元康健将阆国府中发生的事回禀一遍,小心的候在一旁,观察元俭的神色。
元俭只静静看着装在盒子里的石块,拧眉不语。
半晌才问道,“都查到什么了?”
苏露青恭敬回道,“这种石块的大小,若要精准投掷,在距离上边也要精准测算,简单的工具也无法达成天降流火的效果,臣初步推测,应是一种小型的投石车。”
元俭撑着桌沿,听到这话,抬指在桌沿上敲点几下,“西南方向,在坊内还是坊外?”
“还要进一步细查。”
“好,查。”元俭猛地一挥手,扣上盒盖。
殿内几人垂首,不敢目视天威。
但又听到元俭长呼出一口气,开口时,语气里带着疲惫,“朕不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投到仪仗上的,查到幕后主使,揪出来,再来回禀。”
“是。”苏露青应下一声。
旨意下达的那一刻,苏露青立即安排一众亲事官分头去查几处。
“……那个时辰,已经快宵禁了,能从西南方投出石块,且刚好投进阆国府的地方,只有西市码头一带。西市已经闭市,留在里面的只有巡查的武侯,投石做准备这些即便再如何隐秘,码头一带开阔,总会引来武侯的注意。”
梁眠说到这里,接着猜测道,“如果地点是在码头,武侯也难逃其咎,有内应之嫌,但我等查验下来,码头处并没有什么异常痕迹。”
“码头没有,渡口之内总会有空船停留,那些船只,可都查过?”
梁眠眨眨眼,“船浮水上,目标会随船身晃动出现偏差,应该不会……吧?”
苏露青瞥他一眼,“码头空旷,投石车藏不住,船上也希望渺茫,但西南方向最有可能的地方,只有西市,还不明白吗?”
梁眠恍然,“啊……明白了!属下这就派几个人继续去西市,仔细的查。”
她心中还记挂着阆国府后面的反应,在交代完这些以后,立即赶回府中。
秦淮舟也刚刚回府。
看她匆匆进门,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开口道,“阆国府内一切如常,但各处府门的守卫增多了。”
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府中突降流石,又不知是何人下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加强戒备。
“宁公如何?”她问。
“宁公受了些惊吓,府中人奉命去请郎中来看诊,如今泰王父子留在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她慢慢坐在桌边,“倒也正常。”
“所以,你真正在查的,是这个?”秦淮舟虽是问话,但语气笃定。
“哪个?”她眸光流转。
秦淮舟:“谶言。”
她不答反笑,起身走到他身侧,旧事重提,“这么说,这个赌约,你应下了?”
听到赌约两个字,秦淮舟皱一皱眉,“……赌注,换一个。”
第77章 77章
苏露青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啜饮几次,转眸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
“你是怕输?”
灯芯许久没有剪过,最顶端的灯芯翻卷下去,烛光渐渐不像之前那么亮。
她看秦淮舟沉默着掀开琉璃灯罩,剪下一朵灯花儿。
烛焰跳跃着重新绽起,他的眉眼也在灯火映衬下,恍若群星着锦。
烛剪仍被他拿在手里,捏着尾端的手,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筋和血管的脉络清晰分明,蜿蜒进袖口深处,
烛剪尖的那端对着他自己,放回烛盘上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咯嗒”声。
他的话音是随着这一声响起的,在春夜暖室里,像玉击清泉,
“凡赌,自是有输有赢,若是因怕而不做,不如不做。”
她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赌注也没有换的必要――”
话音刚落,就听他紧随其后,道,“理由我已说过。”
秦淮舟的确说过,这是天家赐婚,不可草率,更不能做儿戏,不过……
她笑道,“如果有个机会摆在你眼前,可以让你自行做主一次,你不要吗?”
“秦某只信眼前的绝对,至于苏都知所说之事,若以假设来赌未知,又与空中楼阁何异?”
她叹一口气,“不试试,怎么知道它不会成真?”
屋内静了一瞬,秦淮舟径直往里间帐内走,留下清晰的三个字,“它不会。”
珠帘被掀起,留下一串清促碎响,她看着秦淮舟顷刻隐在珠帘后的身影,若有所思。
半晌,她梳洗完毕,掀开珠帘走进内室,见里面灯烛都还亮着,帐帘并未放下,秦淮舟靠坐在床栏边上,手里擎着一卷书,正借着榻边灯火细读。
想了想,她移走那盏灯。
光源变弱,书上的字迹看着不慎清晰,秦淮舟折起书页一角,传出一些纸张被翻动折叠的声音。
他放下手里的书,给她让了一个方便上来的位置。
苏露青看着空出的位置,吹熄里间的灯,屋内一瞬间变得昏暗。
两人都没有开口,内室静的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