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他一手绕过她头顶上方,五指伸入她乌黑发丝里,另只搭在她后腰处的手缓缓收回,去贴她的手,好像他从未在夜晚牵过她的手,比白日里暖和。
床幔里夜极黑,陆简昭窸窸窣窣挪头的动作尤为朗听,他将头往外挪了下,目光下敛,大致停在她的眉眼处,檀允珩不动弹,他不知她这会儿在想什么,反正没在看他。
他擅擅道:“珩儿,我的如意佩,你想要吗?”那枚在围场赢来的如意环佩,是他想留着从她口中讨一句“她喜欢他的。”
真难得,今夜陆简昭的话简单明了,檀允珩没吭声,她知道他想听什么,在将身子朝里转时,若是陆简昭没问此问题之前,他必定会将她重新揽回,可他问了,她没答。
就是最好的回应。
陆简昭任由檀允珩身子朝里一转,他也朝里挪身子,直接顺着她的后背,将人揽住,他的手依旧能搭在她手上。
是他还做得不够好,也是他在确认心意前,次次不回应所致,珩儿不提,是应该的。
檀允珩背对着陆简昭,纵然一双明眸睁着,也瞧不见任何光亮。
良久,她缓缓道:“我有一个少时秘密,不能同你分享。”
少时秘密。
不能同他分享。
陆简昭猜到她心里藏了事,不成想竟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和他无关,“你知道我想听什么,我却永远听不到,对吗?”‘蹭’一下,他手从她手背起来,缓缓摸下自己宫绦上的如意环佩,再度碰到她的手,却未顺着她的手背十指相扣,手腕半转,硬将他的这枚环佩塞到她手心中,随之从外将她的手握起。
“珩儿既已为夫一枚,夫当还妻一枚。”他见她不搭理他,话意复了往昔清润。
拐弯抹角的让她收下。
檀允珩唇角浅浅勾起一笑,“我可是当朝郡主,无人敢加害与我,若有,我会手刃对方头颅,自不必替担心我。”
答非所问,他心了然。
陆简昭头埋在她颈窝,热意潮湿,他的喉结贴着她后颈肌肤,随着他话声起伏,“为夫知道珩儿也想早些回来,抱着我入睡。”
来圆儿今儿不在床榻上睡,被刘嬷嬷抱走,说今夜让小两口的悄悄话不被听了去。
檀允珩顺势转过身来,陆简昭左手重新穿过她脖颈,揽过她肩膀,“祝我在平邑夜夜好梦,陆简昭。”她最会了,最会拿捏他的心声。
“祝你梦里夜夜有我,檀允珩。”陆简昭左手大拇指在她下巴处抚过,随后用指腹将她的下巴稍稍抬起一些,他头一点点往下,顺着她的额前,那双桃花眼,鼻梁最后吻落在她唇角,他巴不得她的梦中夜夜有他,且只有她和他,没别人。
来圆儿倒是可有可无。
一夜漫长,次日卯时,晨曦未至,苍穹密密麻麻的星星烁着,街灯纷繁却寂寥无人。
陆简昭醒得早,他手在锦被里小心翼翼拾起被她松手落在床榻上的如意环佩,重新握在他自己手中,檀允珩昨夜睡得晚,这会儿睡得相熟,没察觉到,等床榻外的人去而又返上榻时,她睡意朦胧。
她和徐夫子今一同巳时启程,时辰尚早,她不愿睁眼,任凭陆简昭在她唇边亲了几下,随后俯身贴在她耳畔道:
“为夫给珩儿将如意环佩系上,好吗?”声音又酥有蛊,简直不像檀允珩往昔听着的,殊不知她自己也喜欢听,昏昏欲睡之际,姗姗点头。
外头天还未亮,他在床幔里还是看不清她的,不过他穿戴整齐,重新上榻,留了个心眼,将床幔缝隙稍稍拉着,烛光火红,一跃而进,虽暗却足矣让他看清她。
眼中还是那个卖茶水的女子相貌,心中却早已天翻地覆的,他当真有见到珩儿之貌,虽不清晰,但对他这个渴望眼疾好起来的人而言,够他叨一辈子了。
屋内温火暖洋,锦被一角被掀起,檀允珩着件浅蓝色补服和青绿色的马面裙侧躺睡着,衣裙上无任何绣花,十分素净,那张脸上粉黛荡然无存,细看眉眼处似雾照晴山,丝毫未有防备。
习武之人睡意甚轻,若此人能安心睡着,必然是对身边人放心。
陆简昭手缓缓去碰她的补服衣摆,南祈女子与男子着装不同,男子腰际系宫绦在外,女子在衣摆里,他轻车熟路给人系上,给她掖好被角,才起身往司昭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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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前一刻,一辆马车缓缓驶去城门,马车里一人无语,二人安静如鸡。
早在辰时初,檀允珩刚睡醒,下榻梳洗那会儿,徐鸿越的马车已停在郡主府,马车上一应包袱都被郡主府的下人放在早已给郡主备下的马车侧榻下。
未过多久,檀允珩上马车的头句话,不是问徐鸿越安,而是吩咐刘伯伯先去趟司昭府。
一路过来,陆简昭在司昭府得空,便一同乘马车将珩儿送至城外。
二人依主榻而坐,悠闲自得,丝毫没将侧榻的徐鸿越放在眼里。
徐鸿越一盏接一盏的茶水灌下,直到二人分别,他共饮六盏。
马车行至城外几里,徐鸿越剥了个橘子放在一个水晶盘中,端给他这学生,一眼看过去,他这学生手中把玩着一枚并不稀奇的环佩,是拿来换心愿的。
他记得珩儿身上有枚独一无二的凉玉环佩,如今早已挪了人佩戴。
珩儿对皇宫物什不稀罕,便没找皇后娘娘去换,而是从陆世子那儿换了一件事,同理,陆世子也是如此。
檀允珩:“……”
一个去干净纹路的橘子在水晶盘中滚来滚去的,何必费此一举,她伸手将橘子拿起,掰了一块来吃,塞进口中咬了两口,便一脸难耐。
“这橘子好酸啊,重新给我剥一个。”檀允珩找地方吐掉后,饮了口茶缓解,她不吃这个。
不是她爱使唤人,是她自幼养尊处优的下意识脱口,徐鸿越早在公主府可没少看到珩儿灵俏跳脱之貌,不对他而已,还有珩儿不爱吃过酸的,他虽没尝,却能一眼分辨橘子酸甜,也是故意的,用一颗新的剥好的橘子换她口中一话。
“珩儿对手中环佩当真是喜欢的紧。”
马车走官道,免不得走走停停,如今商行随往,碰上前道堵着的官道岔路,滞留一刻也在所难免。
耳廓外还能听着旁边跟檀允珩马车擦肩而过的碎言碎语,不知从何处来,只知往都城去。
须臾,檀允珩点明,“夫子喜欢阿见妹妹。”她目光顺着她放回水晶盘中的橘子引山,逗留在徐鸿越脸上。
只见徐鸿越神色肉眼可见地紧张一瞬,匆匆瞥了视线在马车他处,又不由自主想问,“珩儿如何猜得。”
檀允珩右手肘往膝盖上一搭,“原来是真的。”她才是那个一脸震惊的人,顺手剥了颗葡萄给自己吃。
夫子刚问她对手中环佩甚是喜欢,此话听上去说不上哪里怪,她是夫子看着长大的,她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发眼,而她也能从他的话中寻到蛛丝马迹,好生生的怎会无端提及围场一事,还借由她不爱吃酸橘的名堂,顺便从她口中套话。
围场上的环佩,她提前亲做了一枚,给阿见妹妹学会骑马射箭的报酬,那枚环佩跟圣上给后辈嘉奖一样,是她可以帮阿见妹妹做任何事的承诺,她想想当时做承诺时,陆简昭、刑部张大人和徐鸿越都在,然她仔细琢磨了下,徐鸿越后话,居然被她随口说中了。
檀允珩神色波澜,斟了两盏茶水,“夫子想过阿见妹妹会拿环佩作何事,说何话。”
徐鸿越回过视线,长睫下阖,任凭热气朦胧,遮住眼底阴翳,“身为一国公主,她不会为儿女情长断送北冥国来时路的,那枚如意佩她会在关键时刻为她的子民所用。”他真想过,唯有物尽其用,才是他遇到的阿见。
有关北冥玉见心事,别说徐鸿越,檀允珩都未察觉半分蛛丝马迹,阿见妹妹一切循规蹈矩,倒是徐鸿越喜欢阿见,让她也没想到,今细想想,好似她道寻常之事,皆不寻常。
十岁那年,徐鸿越喊她,若在司昭府有何冥思不出的,就在偏房后种些杜鹃花,忠心诚之,终有一解。
她真种了,每年春日杜鹃花开,夏日凋谢前,她都回借徐鸿越之手赠阿见妹妹一盆,只因她听过杜鹃晾晒寓意,谁说衰败的杜鹃风姿不存。
想不到竟成了她这个徐夫子能和阿见光明正大相见的一个由头,还是两次。
有句话檀允珩赞同,那枚如意环佩,于阿见妹妹言,是及时雨,亦是对她的信任。
徐鸿越见她眸色清然,盯着摇摇晃晃的前幔帘发呆,顺手端起她跟前的茶盏,在她眼前一晃,“别说这个,珩儿呢,你既喜欢陆家小子,那小子却听不到珩儿说喜欢,也心难捱吧。”
檀允珩双手接过茶盏,神色沉静,“不重要。”
睁眼说瞎话,徐鸿越直截了当道:“珩儿若真觉得不重要,为何绕路前去司昭府。”
第094章 落雪
这日戌时, 过刻半,陆简昭骑马归家后,一袭春绿圆袍, 宫绦缀玉,站在金玉满堂外的廊下站良久, 朦胧绿意,似踏春来。
夜空烟云沉醉, 飘着渺渺银粟, 任凭雪花吹拂过他温冷眉眼,不见他神色动容半分。
南祈甚少雪落, 正月里他更是未曾见过,可惜他不在珩儿身边, 也不知珩儿是否喜欢雪,带去的两个丫鬟能否将她顾好不病着。
整个郡主府缺了郡主,好似无人一般, 寂静不堪, 往常守在堂外的丫鬟也被陆简昭禀退, 堂外仅剩三人。
他和他的两个近身侍卫。
青词白满二人守在堂外两侧, 白满能看着自家世子爷身姿如松站着的,青词不时朝后瞥头看几眼, 都不着话。
人在静心时最怕嚷吵。
青词白满焉之其理,是他们家世子思郡主了。
不一会儿,外头守门的下人来作揖有禀:“长公主派身边嬷嬷过来了。”
嬷嬷手中拎着一个锦纹食盒,不曾假手于人, 进口亲口道:“长公主做了晚膳, 想到世子爷愿在家中,命老奴送来, 世子记得趁热。”
青词看在心里,看来长公主甚是了解世子爷,郡主不在,爷连晚膳都不曾用过,长公主亲手做的,爷不吃也得吃。
晚膳过后,陆简昭父亲过来跟儿子小酌一二,正巧就碰着从隔壁大皇子府过来的刘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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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夜,疏疏雪,未湿青石衫。
堂里灯火通亮,暖如春盛。
陆简昭支身端坐金丝榻上,绸绸暖黄划过他脸颊,暖玉生烟,似春阳照落山涧映绿溪水中,浮游于天地,寄情千里外。
陆省坐在往常陆简昭位子上,望着自家儿子,魂不守舍的,青词给刘太医搬了圆杌坐在榻下,正给陆简昭把脉。
刘太医口吻,“他受命于郡主之托,特在此时过来替世子爷把脉。”至于为何是他来,除了他是自大皇子妃有了身孕,和女医官一同守住在大皇子府上的,还有他也是去岁给陆世子把脉瞧眼疾的主事太医。
刘太医有些日子没来了,连着几次他递帖子过来,都被陆世子拒之门外,他想世子爷不愿将眼疾一事一再提及,至于这次,完全是沾了郡主的光,他才得以接着给陆世子患得罕见之疾诊脉,来长见识。
刘太医忽而瞥了眼陆世子,手一抬,又重新号脉。
很奇怪,世子爷体内的毒几乎完全消融,这这这,像是吃了解药缘故,南祈对此毒尚无攻克之法,解药唯有人求得。
刘太医起身问之,“侯爷,世子爷,容老臣一言,世子爷体内毒素余清,至于哪日转好,老臣不敢妄言。”
陆省身为陆简昭的父亲,闻此话定然是高兴的,倏而他眼中泛泪,深感欣慰,然陆简昭才是那个巴不得自己眼疾有朝一日能好起来的人,这样他便可看一看珩儿,顾着刘太医在,脸上抑制住心中喜色,疑惑一问。
“刘太医,可知我为何会转好。”陆简昭当真不知道,有心疑问。
刘太医心中难以置信,世子爷竟然不知,那还能是谁在不知不觉中给陆世子喂来路不明的药,除非喂药的人知晓此药功效,要么是陆侯爱子,甘愿冒险;要么是都城人尽皆知,郡主对世子爷情义深重,只身入陷,为世子爷求取解药,然陆侯身为手握重兵的侯爷,大概不敢犯陷,万一出个什么事情,我朝岂非少了主心骨,倒是郡主十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