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下巴抵在抬高的手腕上,望着她的徐夫子,乍一看,跟陆简昭皆是温润貌,一个温若书生相,一个柔若文人客,却不尽相同,唯一相近之处便是背地里皆狠辣难以让人琢磨透。
这样的人也会爱而不得,她会为天下女子不敢言只敢想的心事惋惜,也会为她的夫子,明知不可为却孤身向前深感歉意,她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沦陷,一个不知。
徐鸿越舒心一笑,朝温大人那边看,“温大人得帮小徐做主,珩儿整日没大没小的,偶尔珩儿还唤小徐名讳呢。”他这学生给的台阶不错,刚好岔了话口。
温照煦摇摇头,“诶,此言诧异,往昔老夫没少听说,小徐大人严厉,弄得郡主都十分害怕,如今小徐大人卸任夫子一职,小司昭鼓了莫大勇气跟你近乎,小徐大人莫要不领情。”他抬手背拍拍徐鸿越胸脯,“孩子年纪小,当大人的多让让,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他无妻无子,珩儿年纪最小,还没过十六生辰呐,可不就是小孩子。
徐鸿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将用筷子夹起的肉块重新放回他身前碟中,重重一叹,随后提块重新吃下。
惹得三人畅快一笑。
温照煦见二人吃的差不多,又举杯相敬,复了客气,“城中商队事已了,满城待兴,接下来也有劳两位大人和老夫一同将平邑兴盛,成为我朝得力的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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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到了三月末,郡主府金玉满堂院中的那棵梨树上春意满梢,风轻轻一吹,扫过窗满院。
近四月,天暗的晚了些,陆简昭回到府上,天才即黑,月上树梢,他还是老样子,回府净手用膳,随后站在堂外长廊下,看珩儿给他写的信,并非回信。
他唇角上扬弧度明显,信上写:四月将至,天亮即归。
温风呢喃,晃过他眉眼笑意,似春水岸边,漫花四绽。
倏而他转头一瞬,看着堂门外站着的青词白满,“去跟刘嬷嬷打声招呼,说珩儿明日得归,请她将宅子里外着人清扫一遍。”
“还有将此事禀去长公主府。”
未等他脸上喜悦散去,堂院外二人步履匆匆。
一直跟在他父亲身边的侍卫,一袭绿衣映鲜红,脸色苍白,被府上守门的下人引进。
这人是陆简昭父亲的心腹。
难道他父亲出事了?
陆简昭心口一阵悸动,眉头紧锁,侧身自台阶而下,侍卫离着老远,顾不得什么规矩,往前快跑几步,跪在自家爷跟前,声音发颤,“侯爷,侯爷遭刺,要不行了,现已回府了。”
茫然一瞬怔神,风声欲止,刚走到堂院外的青词白满脚步戛然,二人顺意转头去瞧自家爷,虽难以置信,却不得不静然待之。
郡主尚未归来,侯爷出事,朝堂怕是要不稳当了。
“青词你去隔壁带着刘太医,抓紧赶回侯府,白满你去军营传我令,带一队人马,快马亲去平邑将珩儿和徐大人接回,越快越好。”
郡主府到处都是檀允珩的丫鬟,刘嬷嬷闻寻快然过来,只看到陆世子迅疾出府的背影,她则吩咐人驾马车回了趟长公主府。
长公主在大皇子妃出了月中,便离了皇子府回公主府,尚有脚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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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上下,因侯爷身去,接二连三跪地轻泣,殷管事吩咐下人去置办丧品。
等陆简昭骑马赶到,为时晚矣。
平山居是他父亲和母亲所住院落,山高不如平山路,有汝有情何愁路。
他飞奔进屋里,殷管事便阖门退出,父亲的尸身安稳躺在床榻上,心口处的箭支就是支普通的箭。
来的路上,侍卫将事情始末告知于他,就在素日父亲和侍卫一道骑马回府的那条路上,父亲遭人一箭暗算,一直不曾出事的路上突遭人算计,人有恍惚也难怪,但这人是他父亲啊,让他引以为傲的父亲,都没能及时将那支穿心而过的箭支挡下。
陆简昭缓缓走到床榻前,双膝跪地,平山居自打他父亲回来,一直燃的白烛,父亲怕母亲还在记恨他,不来父亲梦里,夜夜白烛夜夜泪,劝君更是愁上愁。
窗外煦风忽而厉然,劲劲呼啸,天边阴暗,乌云藏月,窗里白烛透黄,光芒宁和,徐徐落在陆简昭跪地松气的后背,似有一根弦从心中松懈,轰然推到墙根,满墙尽塌,床榻上的人闭眼祥和,竟一刻也不曾睁眼看看泪流满面的儿子。
任谁也不曾想到,前些日子还在为儿子眼疾痊愈之喜而喜的父亲,今儿就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风紧一阵,雨接憧而至,春日雨绵,许久未有珠帘落瓦当,直到了后夜,平山居院中的人被亲身前来的长公主吩咐退出去,凄冷阴凉雨抽丝,泪眼朦胧声迷离。
烛火燃尽,昏昏欲灭,那道跪在地上的身影缓缓站起,跪的太久,起身时双腿发麻,路走的一瘸一拐,借着熄灭的烛光看去,男子泪欲横流,一脸疲意不见困待,起身那会的眉目空和,这会儿全然被坚定替代。
陆简昭要杀他父亲的人去死,谁也阻拦不了,在此之前,他父亲的葬仪还要继续,在他进屋前,便吩咐他父亲身边侍卫,派兵驻守城中各处,在他父亲下葬前,守住城门。
重新燃了一盏又一盏白烛,烛火一下跳跃在他脸上,温润之貌变得些许沧桑,那双眼眸照如往昔,只见他转身开门,风捎雨,凉意扑在他脸上,院外守着的刘嬷嬷和殷叔听到动静,便按长公主的吩咐,吩咐下人进平山居给侯爷换衣下棺。
灵堂置在前院和静堂。
府上下人稳妥,办事利落,不出半刻,平山居复了寂静,陆简昭才在他父母生前所住的屋里,给父亲收拾遗物,往常他父亲当个宝贝一样的绿玉佩,都是随身携带的,今儿他却在父亲引枕里侧发现了佩穗。
他将引枕翻开,看到了两枚绿玉佩,一并还有折的完好无损的信,经引枕脱离,不曾有一点翘起,看样子已是放了许久,他弯身将玉佩和信一并拿起,回身坐在榻前台阶上,翻折书信。
先是父亲口中的那封母亲生前写去的遗书。
“宁时日不多,晚不过十二年中秋,盼君安好,唯有一事,宁有疑虑。
我的来好是否安然于世,宁午夜梦回,时常梦见来好身死异乡,宁有错,错在不该听信温氏谗言,念旧情登苏府门,害得我的来好不曾得过娘亲照拂,宁心有悔,倘若来好当真不慎过世,九泉之下,宁也会找到他。
花好月圆常有情,千山万水总回逢,君有相思,宁有回音。”
“来好,来圆儿。”陆简昭眸中泪花泛滥,轻声呢喃。
第098章 身世
这日近子时, 小楼雨夜骤映天,偶有枝水泛涟漪。长夜烟云弥漫,不见人影。
忽而马蹄狂奔, 水洼飞溅,领头马背上的人自平邑城外二里, 手中高执一块凉玉,声音嘹亮:
“急事求见郡主, 请开城门。”
城楼上巡查的人夜视极好, 一眼认出那块玉佩上明晃晃写着‘明仪’二字,是在城中的郡主, 一人抓紧给开城门,没一丝耽搁城外人进城。
进城这人落在最后, 临了之际,拽着缰绳勒马骤停,问道:“还望这位兄台带路, 去找郡主。”
白满来得急, 并不知郡主所居客栈何处, 思前想后, 还是由城楼上的士兵引路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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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允珩离了陆简昭整月半,夜夜到子时左右都会突而醒来, 今夜也没例外,她翻身坐起,双手抻床榻两侧,双脚踩在自个绣花鞋上, 身子略微有弯, 厢房里黑灯熄火,就着窗的那点子幽黑朦胧, 捉不清她脸上表情几何。
她一觉醒来,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没缓一会儿,街上马蹄踩踏而来的声音,杂乱无章,不仅让她骤然凝神,也惊动了隔壁徐鸿越。
这么晚,还能在街上骑马而过的,莫非都城出了什么事。
偌大的平邑城,夜晚急事骑马乃正常,但结队而行,前无古人,这批人马必定是从都城得令才能在子时进城。
听马蹄声,恰巧停在仰风客栈,引得檀允珩和徐鸿越当即燃烛,披衣拿剑外出查探,却见到了这会儿本该在金玉满堂外守值的侍卫。
陆简昭的侍卫白满。
二人步伐不曾迟疑。
只听白满过客栈门庭,来到院中,自三楼下来他家主子和徐大人,他连忙道:“侯爷遇刺,身去了,世子爷派属下来接郡主和徐大人回去。”
子时已至,仰风客栈不少住店客人早已熟睡,也有浅睡的人,听到街上马蹄声后被吵醒,埋怨两句接着睡的。
空荡荡的客栈院里,空无一人。
檀允珩的随行物什由随行的两个丫鬟,替她收好乘马车带回,徐鸿越则告知小二,让其一并收整交给那两个丫鬟,二人被一队人马围在中间,迅速出城。
乘马车晃晃悠悠三个时辰才到,雨夜过后的夜晚,雾气滂沱,多不好走,骑马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白满领的这队人马乃顺安军中将士,常年跟着世子爷征战,最为敏捷,路走一半,隔着眼前迷雾,察觉不对劲,示意先别走。
檀允珩和徐鸿越再如何习武,未经沙场,自没听静辩人的本事。
二人在回来的路上大致有过猜想。
檀允珩想,父亲中箭身亡,是被人所害,害人者单为害死堂堂昭平侯,再落个被诛九族的骂名?
不,不单如此。
他们更想将她困于都城外,越久越好,试想,她和陆简昭刚成婚半余载,公公身死,她这个当晚辈的赶不回去,那朝堂中还真是又有得说头。
或许截他们道的人另有所图,想要她一命,那就不仅仅是朝堂动荡了,陆简昭爱她之深,她舅舅舅母宠她入骨,先杀死陆侯,后要了当朝郡主一命,哪怕被诛九族,九泉之上的人命死于非,也再难挽救。
他们很清楚民心军心在一处,于他们而言是灾难,费尽心机过后,发现压根拆不开她和陆简昭,借着陆侯身死,任凭陆简昭武功盖世,也得在家中为父守孝,无法前来接应她,取她性命,令其先死父亲再死妻,身负自责,瓦人心智,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溃于一旦。
这一招,她在舅舅身上就见过。
可惜人非往矣,焉之其心狠。
檀允珩手中紧握着一把挂着鱼佩吊坠的未出鞘的剑柄,鱼佩是陆简昭在婚后给她系上的,剑名‘春声’,春的心意只春晓。
长夜幽幽,官道旁的树梢风声冽冽。
果然世子爷担忧是对的,白满在心中盘算,他手执着缰绳掉头,朝被围在中间的郡主走去,“世子说,这招延兵计,恐是奔着不留活口来的,圣上给的暗卫和府上暗卫,还有这队人马,都会全力护郡主安全,待我们替郡主开路,您和徐侍郎尽快穿行,世子需要您。”
杀过人的将士,打回到都城,许久没大显身手了,甚至白满故意骑马后退,就是在叫嚣,想杀他们,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吗,当他将凉玉环佩归还给郡主后,眸中杀意明显,执剑而出,百马飞疾。
檀允珩和徐鸿越快马跟在后头。
已是后半夜,过雾腥冷,雾气不断蔓过檀允珩眉梢,视不清是冷冽还是寒霜,眉间拧着一股气洁。
陆简昭还在等她,她要早点回去。
雾气重重,他们在明,欲杀她的人不动在暗,想穿行颇有难度,她不知对方派来多少人,犯得上跟他们较劲的,是旁人,也不是旁人,定知晓她贴身会有暗卫随行,堂堂郡主出城办案,怎会不带侍卫,对方此时围堵,定也知陆简昭派白满带人出城的消息。
“所有将士听我令,凡堵路人,活口,一个不留。”
这时,她躲在暗处的侍卫,迅速将官道两旁向前围住,长不见尽头,防止对方人手临阵脱逃,从外围往里杀,今夜她要让这些人给父亲陪葬!
对方派的这些人,并非杀害她父亲的人所派,害人者怎会蠢到此等境地,专程派人来杀她自爆,毕竟想杀她,也是难如登天的,视死如归将她困在这儿,倒是极有可能。
也就是今夜雾行,有阻在前,才会给了敌人一丝机会。
檀允珩身在马背上,剑招致命,对方的人也是骑马而行的,剑光朝向她的一刹那,她身子后躺,手趁机调转剑方向,尖上刚从另一边人身上拔下来的鲜血直接进了这人身体,她驾马难行,足足三刻钟过去,她的人才硬生生给她从落马的人身上踩出一条路来,一手把剑收回剑鞘,一手拽着缰绳接着回城,徐鸿越还有一个侍卫在她左右两侧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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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天边刚刚泛起黄晕,都城大雾弥漫,百姓沉浸在睡意朦胧中。
侯府上下众人沉默,沉静哀痛,低阴缭绕的雾气黑笼一片,压得人难以喘息,随之鱼肚白划破长空,雾渐渐稀淡,阖府白绸高挂,和静堂外下人白衣着身,里头寂寂人影,不见侯府世子。
昨儿事来的急,刘嬷嬷前去请了长公主来坐阵,南嘉景便有思虑,亲家突逝,令女婿招架未及,索性没将消息昨夜通传,只通知了哥哥和嫂嫂,剩下的人若想吊唁,还是今日往后,好给女婿平复心情。
与昨夜,圣上和皇后亲自出宫赶来,擅休三日,来陪老伙计最后一程,和南嘉景一并坐在和静堂偏堂,彻夜未眠。
早风顺着窗柩缝隙吹落烛台,烛光摇曳,长燃不熄。
南嘉风弯身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低垂着的泪眼朦胧,明明昨早上朝后,还同他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合该健康长寿,与他共享天伦之乐的人,于昨夜死于非命,莫说陆世子受不住,他稳居那把龙椅多年,都遭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