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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囫囵夜,暖风伴雾,出平邑城外十五里官道上,正走着一家商号,打算前往离之不远处的客栈歇脚,突而一群武力高超的绿衣蒙面的男女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堵住他们去路。
雾云之下,暗夜幽行,风有隐笑,暖润噬心。
商号百来人,队伍骤停,不免有人探头相望,看到黑衣人手中不带刀,而是右手腕都捆着一根十米长红绳,就连吼人气势都不见,吓得抱头蹲下,颤声连连。
“《奇闻录》不是我们偷的,两位神君若是显灵,请去找偷窃的人。”商号领头的男子身子一抖一抖,声倒是害怕,话可不害怕,还在威胁。
蒙面男女缄口不言,手腕处的红绳续续飘逸,人群中只见一只手哆哆嗦嗦举起,这人女音微弱,“我,我们都可以帮两位神君找,求神君饶我们一命。”
话音扑落,不知从哪边冒出女声利落清脆,“饶你们一命,可以,你们若做不到,本君自会前去索命的。”
未等商号众人反应,绿衣蒙面人消失不见,众人心中只觉怪异连连,生怕性命再出个什么岔子,打道回城,这趟货不兴出啊。
夜黑风高,前处客栈外的灯笼晕黄难延,官道旁的一棵树上,檀允珩一身黑衣坐在树干上,让人难以察觉,树下一位绿衣男子手中系着那根红绳过来,自下抬头相看。
“还是珩儿此招数更胜一筹,夫子我也甘拜下风。”
檀允珩怀中抱着剑,一跃而下,后退几步,歪头看她这夫子眉梢,清润写着三字‘不知羞’,“夫子美名在前,学生自然朱玉在后。”
徐鸿越身量跟陆简昭差不多,比檀允珩高出一个头,他双手抱臂,身子缓缓蹲了个弧度,目光与她平视,“我还没见过学生拐弯骂夫子的,珩儿你是第一个。”说完,他示意人一起回城。
檀允珩在人身侧闲闲走着,“夫子说的不对,是两个,珩儿有理占七分,我的昭昭没理占三分。”
徐鸿越:“……”
他刚呼了一口气,吐不出来,侧过去翻了她个白眼才舒心。
檀允珩浅吐一下舌。
第096章 家书
“一声平, 二声起,奇闻难找风里笑,心忡思满面。
神灵显, 神灵灭,忽有红绿雾里藏, 一带庙宇枝。”[1]
二月一,小雨淅淅沥沥一整天, 都城朦在烟雨缥缈中, 直到夜晚,夜空褪了雾色, 满是星辰,看来改日定是个晴天。
金玉满堂里, 陆简昭坐在金丝软榻上,手肘搭在矮几上,手抵在鬓角, 念着手中珩儿给他回的信, 脑海里想着从明晴开始, 平邑商人便有着落了。
半月里, 这是他头一次正儿八经收到珩儿给他单独写的信,而并非回信, 他写信珩儿回信,那是夫妻温存,跟珩儿主动给他写信不一。
堂中火光里,陆简昭眉间清润, 眸中沾着几丝心中未遮之笑, 童谣一传有些日子,该上钩的鱼儿陆陆续续该上钩了。
他两侧站着的青词白满, 但凡他们家世子爷给郡主写信,郡主回信当晚,二人定准时在世子爷看信前一刻被喊进,一左一右干站着,二人眉眼斗嘴,时不时伺机瞥一眼自家还在琢磨信的世子爷。
刚世子爷有念,什么庙宇,好似一首童谣,听上去也不像郡主写给世子爷的情话,倒像是要那童谣做什么事。
青词白满相互递了个眼神,示意来示意去的,还是青词先开口道:
“爷,虽然郡主难得给世子爷主动写回信,但世子爷得注意着眼睛,这才刚好,少用为妙。”
陆简昭眉目笑意顿然无存,他将珩儿给他的信缓缓折好,拿在手中,左右看着他这两个侍卫,都不曾成婚,大概还不懂吧。
青词有话说的对,他的眼疾在珩儿走的第三日渐渐就能视清眼前人了,想不到他最先见的是司昭府的陆乾,一个十二岁的主簿。
时辰尚早,青词告诫他的是不得多加看字,没说不得高兴一时,毕竟珩儿主动跟他写信了,足矣说明再过一些时日,珩儿便会主动道明她为何不愿说那句‘喜欢他’。
陆简昭姗姗有道,“我朝绿为尊,红为心,此童谣中的神灵便着绿衣,手腕处系一根庙宇院落长生树上百姓常挂的千千结,已保心愿已遂。
平邑庙宇香火浓重,《奇闻录》里记载的两位神君也仅平邑县有庙宇,这两位神君旁还有三位神君,在平邑叫五神君庙,但百姓多称‘神君庙’,此外平邑还供着佛像等,庙多多路走,唯怕路上多事秋。”
青词白满跟着世子爷打十几年仗,加上平邑一直以来便是南祈朝土,二人不曾听过五神君庙,只知世子爷若不说信中内容,二人即便好奇也决口不问,但世子爷既然说了,二人好奇心重新拾到口边。
白满侧头,疑惑问道:“《奇闻录》里头写的什么?就是爷口中的五位神君吗?”青词点头赞同。
《奇闻录》并不在世间流传,不仅百姓不知,就连在朝为官的官员也仅三品及以上官员瞧过,也没几个,前辈里有此前前往平邑县的钦差温大人,黄尚书还有他父亲,晚辈也就刑部张大人,户部沈大人,还有珩儿知晓,他也是听儿时,只要父亲闲下来,就会给他讲故事,听来的。
“里头只讲的我们头顶苍穹之上,千年前的两位神君,其他神君在这儿只庙宇一座,说的是颂安君魂升神后,满门遭灭门,又隐姓埋名下回界土,遇上子元君一同造化上界。”
“神君长生不老,我们借着神君名头擒拿伤天害理之人,相比神君即便看到也不会怪罪的。”
反正青词白满虽未亲眼瞧过世上有神仙,庙宇中百姓跪拜,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总归是要敬畏的。
陆简昭也这么想,他还知,两位神君相识那会儿并不相知,是后来颂安君主动道明真相的,与珩儿像也不像。
同为女子,凭己之力改众人心中偏见,已是上上签,那位神君身负满门性命,珩儿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大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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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绽阳,平邑城当铺掌柜口中哼着一曲小调,刚拐进当铺外的街口,就赶紧止了脚步,掌柜看着自个当铺前站着的商人,从街那头过来的,细数数好像神龙不见尾的,这是作何,往日当铺每日能有三四个人就不错。
难道今儿破天荒。
老天爷,难道他要发财了?
掌柜年过花甲,眼睛看东西有点模糊,远远也瞧不清前处都是哪些人,走近一看,天要塌了。
掌柜姓向。
向掌柜连忙瞻前顾后,看着人来熙攘,没可疑之人,才开当铺门,放全部人进当铺后,立即关门,以防万一。
阖门后,向掌柜倚在门后,松了口气,面对满屋眼熟人,他道:“你们这是做甚?”
众人没忘向掌柜不仅眼花,而且耳背,上无家人,下无子女,只他一人,提前贴心备下纸张,写道:
“我们商队夜夜梦魇,那本遗失的《奇闻录》中两位神君过来索之,我们一致决定,洗手不干了。”
这几个商队今儿人来的全乎,乌泱泱占满整个当铺空隙,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一连十多日,他们满城寻《奇闻录》,却一直不曾有着落,这就奇怪了,东西并非他们弄丢的,两位神君还偏来找他们。
怎得不去找闯事那人。
其中不乏有人怀疑过,那群绿衣红带的‘人’是否乃旁人假冒,尤其前些日子都城来了两位大人,其中一位是当朝郡主。
很快就被商头否认,谁会冒险做这个,堂堂郡主,高高在上的皇室女,怎会屑于做此等事,还有温大人徐大人,都是文臣,哪懂什么武功。
世道上,越是当官的越不信神佛,一群眼高手低的家伙,深居高位久矣,头脑早不灵光,他们能想到的法子,也只得浅于表相。
向掌柜一看字,先点头示意看到了,后摇头示意不可以,“当时你们既入了苏府手下,这辈子发过的誓言都作数,可不是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头子说了算,想想你们还有父母妻儿呢,至于大家说的梦魇,老夫将近七十,都不怕,大家伙在怕什么。”
商人寒嘘,“向老头儿,你深居当铺,当然不怕一命呜呼,我们是刀尖上添血的,你说不中用,抓紧点,我们赔银两也要洗手不敢。”
街上陆陆续续的铺子开门,熙熙攘攘人群踏而纷来,向掌柜就站在门后,双手把门,“当时若非你们求到我这儿,我这个老头才不会帮你们牵线,县衙老爷的东西丢了,你们就害怕成这样,说出去不怕旁人笑话。今儿要想离去,除非我死。”
“谁让先御史大人手中把控整个平邑命脉,不卖身给他,我们这些走商的能有今日活路吗,也不看看他干的什么勾当,我们早不愿为其卖命了,再说他死了,九族连诛,我们把控整个商队,岂非有悖朝廷旨意,还不如趁县衙老爷东西遗失一事,痛痛快快的解决,我们也有个好下场,如若不然,百姓走商不顺,闹起来,向老头也难逃一死。”一位女商忿忿。
“就是啊,我们敬向老头,才没将此事闹到县衙去,若向老头当真不愿,县衙我们一并去,你的命自会有人拿。”
向掌柜讥讽一笑,坚定道:“当时你们手中沾满血腥,杀了多少人,敬老夫我不去县衙,还是不敢去县衙,老夫拎得清,要么一道死,要么一道活。”
向掌柜并非苏家人,而是位流浪汉,他早年受过苏府留在平邑的旁支恩惠,并给他了一份差事,当个当铺小二,再到后来的掌柜,他是感激苏府的,都城苏翁在平邑话语只手遮天,他便是一条走狗,甘愿为其做事,把控平邑商人,得利大半他如数给主家拿去逍遥,他甘之如饴,任谁也无法动摇他。
如今苏府倒了,那他也要替九泉之下的他们守好财物,留给——
向掌柜思忖未消,一个没留神,外头的人一脚踹开当铺门,他往前扑倒在地,磕的牙都掉了几颗,口中血腥蔓延。
来者一位眉宇明润,一位眉宇温朗,还有一位商人皆见过,是钦差温大人,商人见状,接连跪拜。
剩下的两位便不想也知,是郡主和徐侍郎。
向掌柜身子骨硬朗,哪怕被踹到在地,也能迅速爬起,拒跪,在看见来者后,眉目恨意明显,他却见从温大人身后被押过来一女子,是位年过半百未嫁的女子,也是让他站起又折断傲骨跪拜三位大人的女子。
日暮时分,事情水落石出,这些个商队在前苏御史手下,不得不为其卖命,残害同为走商的百姓,虽为质免九族,心却黑,罪无可恕,整个平邑城中贴满告示,身为这些商队的妻儿难以幸免,死罪不免。
其犯罪商人即刻绞杀,父母妻儿未加劝阻,享敛财之富,并以其富处处威风,压百姓一头,三月初一问斩。
这日戌时,檀允珩和徐鸿越在温大人相引下,一道去了一家馆子,三人刚坐下,檀允珩就收到陆简昭自午后给她寄过来的家书。
第097章 遗书
鸿安楼, 平邑一家上好的膳楼,楼外圆内方,寓意天地方圆, 三人被门前小二引进,过了过道, 肩头银白霜满地,是举头望苍穹星月繁多, 四面竹阶映三层, 脚步杂乱丝有竹。
刚入厢房,温大人做东, 檀允珩和徐鸿越两侧坐,清一色的小二端着膳楼招牌如鱼而至, 都是温照煦提前打好招呼的。
半刻钟过后,厢房只剩下三人。
烛台如莲瓣,红烛燃流心。
温照煦先饮而尽, 好生谢过小司昭大人, “讲真, 商人话声甚是有理, 庙堂之上的官员,不过是纸上谈兵, 都并非百姓商人所愿,老夫当了一辈子官,虽提利民论,却不知其中灵活, 活到老学到老啊。”
厢房里他殷笑之声忽而飘到两边二人耳中, 眸中杂带欣赏,是一道看后生可畏的目光, 很温又很静。
徐鸿越提酒盏与其相碰,“记得当年,提议我朝不管几岁幼童都可参加科举,此举一出,温大人可谓是力排众议,才有了如今朝中后生灵敏,不得不说,这年纪小的人啊,就是比上了年纪的更聪颖些。”他目光自然而然和温大人一同看,这会儿正看入迷手中信的珩儿。
恐怕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哎,有了夫君忘了夫子啊。
温照煦侧头一瞥,目光转到徐大人身上,上下打量,“咦,老夫记得小徐大人今岁二十有一了,满都城的姑娘竟没一个入眼的?”他淡淡一笑,长“嘶”一声,“老夫还记得当年放榜日,有不少达官显贵暗中在榜下等着小徐大人一举高中,几年后成为他们家的乘龙快婿呢。”
“温大人说笑了。”徐鸿越目光从檀允珩身上挪开,微微下敛,不看他处,却听得一声恬适闲逸。
“哎呀,珩儿也记得,当年还有人堵小徐大人的马车呢。”檀允珩借着温大人的那声‘小徐大人’,喊的没大没小的。
她刚看完陆简昭给她来的家书,跟往常不一,往常多说于她听的情话,通篇废话,今儿加了他猜她今白日里在做何,倒是一猜一个准。,她看得入迷,听耳廓声音也入迷,温大人打趣小徐大人婚事,她这个当人学生的,自然要帮帮夫子咯。
那年盛况,徐夫子将过十二,已是文雅俊逸,城中贵女多青睐,但都内敛,不似她追陆简昭那般,弄得满城风雨,一众闺女深埋心底,不曾提及,多为顾忌家中父亲权势,与出自长公主府的寒门徐公不和,她舅舅早说过,世上不论男女,门当户对,追人该自由的,干涉过后,所嫁非人,女拘于宅院,只待男至,若不至,婆母怪罪,若多至亦会怪罪,天地为井,道道金丝只只雀,折翼多载熬成婆,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