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一脉, 子嗣单薄, 祖祖相传只一个孩子,女招赘, 男娶妻,也没什么旁支, 如今只剩下陆简昭了。
那跪坐在一侧的男子双目疲倦,弯腰一点点将手中冥纸,扔进身前的火盆里, 廊下掌灯, 烛火明摇, 火光跳跃, 这人眉间始终不展,眸中未见星火, 却见寒潭三尺,罩着一层疏离冷冬,木讷不忘温然本色,在有人进来吊孝跪拜时, 给人回一个作揖礼, 眼神悄然在中途察觉什么,不曾落于旁人眼中。
檀允珩跪坐在陆简昭身旁, 在雪亲王携夫人进来跪拜,她捡起放在脚边的香,燃了三支给这夫妇递过去。
雪亲王名南暮延,是先皇在宠爱雪亲王母妃时,随口丢的一句‘愿与汝暮年白首’,等那位妃子过了盛宠,南暮延这个名字就成了笑话,试问哪个男子弃一个当皇帝的父亲,而站在母亲这边呢,天下竟找不出第二个。
那位妃子如今还被圈在宫里一处地方,也不知雪亲王携夫人前去看望过没。
雪亲王夫人名萧茗遥,其父兄不必多言,自是站在自个女婿这头的,倘若有朝一日,女婿正统登基,他们可是皇亲国戚啊。
但萧茗遥和南暮延二人各有千秋,彼此无心有爱,婚时许诺的东西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各有心上人,甚至南暮延的孩子是和养在府里的心上月光生的,萧茗遥的孩子也是和养在府中的心上人生的,一边姓南,一边姓萧,左不过两个孩子,旁人皆知雪亲王待夫人爱眼有佳,愿以萧姓待女。
至于萧茗遥,更有贤明在外,为夫君纳心上人为妾,旁人全全倒戈她这边,放眼整个南祈,没一个当家主母会允准自家郎君心上人入府的,她雅量之姿,并非旁人所能忍受,是以二人半斤八两。
这些并不妨碍萧茗遥和南暮延二人一致对外,因为雪亲王登基于二人益大于弊,并据檀允珩留在郡主府的暗卫,和顺安军中一能人联手探之,昨儿陆候遇刺不久,附过去的暗卫便在离之不远处茶楼看到脸上大为失色的雪亲王夫妇。
按理陆候身死,于他们所进一步动作大有益处,合该开怀大笑才是,又怎会有失痛之德呢,也只能是装个五六分像罢了。
毕竟都城里,若论哪处太平,唯有城西城北,城东城南可谓是暗卫横行,生怕逮不住对方弱处,陆候遇刺,跟雪亲王夫妇是否有关,檀允珩和陆简昭心中没数,尚无证据呈上,自然不得确凿指向。
然檀允珩还记得一事,此事即为隐蔽,还是她未曾及笄那会儿,在都城设灵芽茶楼的嫂嫂同她讲的,一日雪亲王府上的公子小姐前来饮茶,倒是稀奇,二人一同进了同一间厢房后,一直不曾叫人多次奉茶,足足待了两个时辰才离去,茶楼小二在进去收拾出来后,便讲一件奇闻告知嫂嫂。
萧茗遥的儿子和南暮延的女儿在厢房寻欢作乐。
檀允珩那会儿年纪虽轻,却已入司昭府两年,寻欢作乐她自是明白的,只是没想到,她在灵芽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话本,居然能让她听到真的。
这谁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几年了,这事居然还能瞒的严严实实,说明萧茗遥和南暮延知道,且能帮着孩子们保密。
那就很奇怪了。
南暮延的女儿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如今已五月不曾出府了,怕是有什么事要瞒不住了,也不知这事儿跟陆候的死有无关系。
待萧茗遥和南暮延出灵堂后,陆简昭才起身回金玉堂打算歇一歇,晚上好接着给父亲守灵,却在出了和静堂后,碰到了南暮延的儿子,南萧纪,与他几步之遥,隔在拐角长廊处朝他颔首后开口道:
“还望世子爷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陆简昭本就对雪亲王夫妇露面在他父亲遇害不远处存疑,刚在灵堂上他一言不发,那是顾及爹爹,出了和静院落,他正有气没出撒呢,“下一个死你爹。”话不假思索,如雨疏透骨寒,自没什么好气儿。
南萧纪也没想到一个高洁傲岸的温谦如玉的公子,会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心中火气‘蹭’一下湍急,却不敢表现出来,若他在陆候府上闹事,那才真是王府祸事,于是他试图跟人讲情。
“世子爷,您父亲遇刺,万民心哀,但您也不能咒我父亲死,不然您的名声有损。”话听上去要多委婉有多委婉,里外都是‘你爹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
呵。
呵呵。
陆简昭分了眼神过去,看着这个牙尖嘴利的南萧纪,“你爹就该活?”
这话出口温冷,却在传到南暮延耳廓变成了长风划破他脸颊的生疼,他爹当然该活,他爹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当然。”
雪亲王家中琐事,陆简昭还不知道,他以为南萧纪是雪亲王的亲儿子,“当然该死。”是警告。
他没证据,不见得他不怀疑,想来珩儿身侧的暗卫和他的将士很快就翻出结果了。南萧纪如何性子,是否会因他话从而知晓他已有怀疑,他不了解,若非先皇那道遗诏,单凭六座亲王府拉拢朝臣,欲拥自己为帝心思,早下地狱了,何至于一拖再拖,至如今还有几座亲王府。
南萧纪十分不解看过陆简昭此人,怪不得旁人都说陆世子只得一张温润相,待人极其冰冷,当然除开那位高高在上招人喜爱的郡主妹妹,真是白瞎这么一张脸,他原先还不怎么讨厌,今时今日他最讨厌这种书生相了,他有怒火不敢发,擅擅走开。
陆简昭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去。
**
四月四,绵绵细雨一直下到这日傍晚,檀允珩和陆简昭送殡回来,前来府上照应的人陆续离去,和静堂只剩下二人。
连着三日二人交替守在灵堂,人多眼杂的,一连拖到这会儿,檀允珩才有空告诉陆简昭一些关于雪亲王的事。
和静堂外的檐下,断断续续还有水珠滴下,落在地上溅起的水星子,没在二人衣摆,天色昏暗,檐下长灯摇晃,拂过陆简昭不可思议的眉目。
这什么惊涛骇浪。
南萧纪的父亲是雪亲王夫人的心上人,萧南琅的母亲是雪亲王的心上人,然这二位明面上是有血缘的亲兄妹,私下却一直有着夫妻之实。
陆简昭思绪理了许久,才捋顺,“珩儿有疑心雪亲王府的小姐,已有身孕?”他确实没在南萧纪身边看见那位小姐。
檀允珩道:“我猜应该是生了。”她侧头看过他,和她一样,一身孝衣,无月霜白,也同她不一,毕竟人与人总是相似却不同的,她父亲过世,是身子药石无医,病逝,而公公死于非命,不可预料,唯一之处便是这丧父之痛,感同身受。
她视线重新挪回院中那棵引凤树,新枝翠绿繁茂,接着道:“女子身孕时,想隐瞒自是容易,但孩子落地那刻却未必,总有哭声响彻,吵到街坊四邻的,雪亲王府的子女,连喜事都不曾办,哪里来的孩提哭声呢,这时若有一人死于非命,便可传出鬼神之说,雪亲王府被鬼缚上,半夜总能听到孩子哭声,趁此机会,寻道士入府做法,顺带将孩子带去寺庙,等几年过后,借着府上公子小姐都不曾娶妻出嫁名头,再将孩子收养回府,名正言顺的成为雪亲王的嫡亲孙女。”
此事隐蔽到就连雪亲王夫人的娘家都不曾知道,这样一来,若把陆候遇刺一事算上,时间刚刚好。
“你知道人会在何时最容易出岔子吗?”
檀允珩话落,迟迟不听身旁人起声,再转头过去看,却见人眉眼沉思,似是有什么更为重要之事,让他眉心皱着,她没接着说,而是慢慢站着等,父亲突遭过世,她不会开口劝什么,因为太明白所劝无用,要给人多些时间缓缓的。
不过也是奇怪,十岁那年,她父亲病逝前,跟她一人彻夜长谈一席话,她听着听着便睡着了,醒来父亲便安详过世,此后甚长一段时间里,她和陆简昭一模一样,凝神走神,乃家常便饭,久而久之的,释怀了才慢慢好转。
陆简昭思绪混乱一片,他听珩儿说起雪亲王府的琐事,又想到他看到那两封家书,那会儿他着实心中有气,也不知气自己还是气谁,但他最不气的人,却能一一数上来。
他的父亲,他的珩儿,以及南祈所有人,朝代总在更迭的,多年前战乱纷飞,不是南祈攻北冥,反过来就会是北冥攻南祈,或者被他国围攻,而他生活在父亲的呵护下,并非一朝一夕,足足二十余载,教他读书明理,并将一身的剑法武功倾囊相授,甚至也没故意瞒着他,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讲于他听。
他又不是性情冷漠的,亲生父母无错,他父母也无错,他的珩儿和他都没错,错的是世道。
是以在听到别府事,他的下意识反应是爱是伟岸的,能让很多事如同春山雪消,绵延心田,滋养姹紫嫣红,雪亲王及夫人,都得到了自己心上人,也平等爱着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心知肚明无血亲,能有情愫,如今一家子也有了个血亲孙辈,知根知底其乐融融的。
哪怕陆简昭转圜整夜,不曾相通之事,在他见到一身血迹,着急忙慌回来找他的珩儿时,心中恨消失殆尽,人无法对襁褓事预料,但总该牢牢抓紧眼前所在乎的人,竭尽全力往前走。
第101章 雅量
淅淅沥沥下了几日雨, 直到陆侯头七过后,天才放晴,这日约莫子时, 檀允珩派去暗中守在雪亲王府外的暗卫和一名顺安军中将士有禀,应了二人猜忌。
那位雪亲王府小姐生下的孩子被送往城外大昭寺养着。
陆简昭重新将披在身上的外衫搭在一边檀木架上, 折回床榻,“孩子自幼与亲人分离, 或许会保他一命。”
檀允珩没下榻, 听消息这事儿,一个人下榻就可以, 这几日二人住在陆府,金玉堂没她的金玉满堂地儿大, 床幔青帐,透着丝丝微弱烛光,在刚陆简昭阖门一刹那, 欲明欲灭, 待人和她一样平躺下, 微芒的烛光一下飘在她侧颜, 眼眸顿时盈了薄薄泪水,转瞬即散, 没被人发觉。
“大昭寺伫立已久,颇有声望,早了南祈多年,也见多了朝代更迭, 历年香火不断, 信奉则灵,那里的僧人决不会养一个不知是非的孩子来的, 你我倒也放心。”
昏黄的半点烛光挂在陆简昭垂落的长睫上,忽而他长睫一抬,身子朝里转去,将里侧躺着的女子身上的光照挡去,“倘若父亲真是被雪亲王府的人所害,珩儿当真觉着这个孩子无辜吗?”他说完提了提口,想接着说什么,都哑然于口,静等她话声。
他想知道,如果珩儿一旦知道他的身世,即便他被父亲教导多年,如今明扬千里,会是无辜的吗?
珩儿是南祈郡主,照理他是北冥郡守的儿子,是当下弱国,那么她的喜欢会兼容他吗?
陆简昭不知道,他想是不会的,那般状况,二人连见面机会都没有,他会死在母亲死后不久的草丛里,别说其他了。
不远处烛台上的烛光油流尽,窗外无月,屋内顿时昏暗一片,檀允珩隐约感觉陆简昭有一点点不对劲,她的丈夫不是个爱滥杀无辜的小将军,也并非问她若不久后,查出陆侯当真是被雪亲王一家杀死,这个孩子是否无辜,而是借话喻指,她不知他的话究竟何意。
“是有什么心事吗?”她反问道。
大昭寺不属于南祈,然大昭寺僧人愿养那位刚生下不久的襁褓女婴,也是情有可原的,很多事即便彼此心中门清,也是不得见天的,就像萧南琅和南萧纪明明无血缘关系,却见不得一日太阳,之所以跑去灵芽茶楼,行夫妻之实,不怕外人察觉,是因灵芽茶楼在他们眼中乃民设,好被任意拿捏。
是以雪亲王夫妇前去大昭寺求佛过后,住持才答应帮其养孩子,然就算坐实陆侯之死乃雪亲王所为,衙役官兵,甚至顺安军都不得闯大昭寺擒拿女婴,身为一朝皇帝,既知天下乃陆侯与子亲踏,并非求神拜佛;又知我朝自打久前那次干旱过后,圣上年年动身前去大昭寺求雨,我朝风调雨顺,百姓庄稼岁岁丰收,甚至她的命也算是母亲和大昭寺一力拉回的,她舅舅无法顾左不顾右,有些事不得不信。
想想,那把龙椅也没什么好争抢的,那个孩子养在大昭寺,倘若事尘埃落定,陆简昭真心有不快,也不是没别的法子。
良久,檀允珩不听陆简昭回应,她也没多问,淡淡道:“睡吧。”然而只她一人安稳睡着,陆简昭甚至不曾阖眼。
幽幽黑夜里,陆简昭目光紧紧凝在女子睡颜上,院中静谧,偶有一听偏隅风声,易见女子眉心舒缓。
年后,珩儿跟他讲,她心中有一个少时秘密,不能同他讲,他不知她的秘密是什么,心中万千思绪纷飞过,唯有一疑,人真的会有不可说的秘密,就连心爱之人都不得分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