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的身世居然也成了他藏在心里的不可言喻。
甚至并非珩儿同他的身份悬殊,而是事情一旦说出口,一个北冥人成了南祈的将军,恐怕珩儿一时难以接受,南祈与北冥深有隔阂,珩儿又该如何自处,会信他不会起兵造反吗?
陆简昭抬手替她拂了一下耳边碎发,他的眼角恰好有泪滴落枕前。
珩儿会的,她一直都信他的,但也会将她越推越远,南祈皇室女从不外嫁的,何况还是嫁给他国人。
他不想再失去了,今夜起,他的心事只有父亲身死的凶手是谁,还有她,至于在宫中的那位北冥公主。
他知珩儿有想法,北冥公主此生无法嫁给心爱之人,与其坐等圣上令嫁其给一个不喜欢的,不如孑然一身,来的自由,是珩儿想为北冥公主做的事。
珩儿想用替圣上将朝中奸佞全都除掉为邀功,光明正大的替北冥公主换来些许自由,即便他不是北冥人,也是随珩儿去的,世上情之深切,不单为情,更为感,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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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五月,司昭府偏堂外的梨花转头风吹徐徐飘扬,银骨如雪,不见皑皑,却压的整个府里喘不过气。
就在刚才,檀允珩和陆简昭刚去地牢提审了一名暗卫,确切说是射杀当朝侯爷的暗卫,可惜咬舌自尽了,等大夫赶到,诊脉过后,叹头惋惜。
二人本没想从暗卫口中能得到什么话,暗卫是公主府乃至亲王府亲自培养的,从始至终都不会背叛主子的,当命受胁,自尽了事,派人严加看管是看不住的,死了也就死了。
檀允珩和陆简昭容不着色,回到偏堂坐下,府衙呼吸凝重,陆候事一日不解,都是闷在他们心坎上的一团灰雾。
偏堂上,檀允珩坐在官帽椅上,手肘抵在椅柄上,手半握抻在鬓边,视线随落在隔着门上框沿,折在地面的束光,尘粒子堆砌,迸发出色彩斑斓。
陆简昭视线同样盯过去,光缓缓偏移,他心慢慢静下,不得不承认他心急,面对父亲身死,迟迟抓不到凶手背后的人,但却不得不稳静沉思,是困难事。
各府暗卫衣着一模一样,不能分辨出自谁府,都是对暗号行事,将近整月,父亲之事毫无进展,好不容易昨夜将人抓住,今儿便失了缰绳。
珩儿和他尝试过很多法子,哪怕二人心知肚明凶手是雪亲王,却无济于事,不仅无证据,甚至有证据也要不了那人狗命一条,只因他手中还有一道保命手谕,同雪亲王一党的大臣也如泥鳅,甚难有什么把柄。
“我倒有些佩服雪亲王,做事隐蔽之极,不沾一丝马脚在身。”陆简昭轻声一嗤,“在乎的孩子被送去大昭寺寄养,家中人还存有一道保命符,让旁人动不得。”
雪亲王不曾有过一丝马脚露出,至于陆候乃雪亲王府上暗卫所杀,还是雪亲王主动透漏的。
就在昨夜,夜雨延绵,这暗卫也不知遇上什么事,吃醉了酒,在街上浑身浸透,不知归家去,口中一句‘我是雪亲王府中人,是我杀了侯爷’,让檀允珩的暗卫将人抓了回来,就有了今儿前去地牢一遭。
赤裸裸挑衅,让人心有恨却无可奈何,任凭花落去。
这正是檀允珩心忧之处,之前柳府叫嚣,她尚且还要替母寻仇去呢,陆简昭跟她本同类,心何其煎熬,心急乃常事。
雪亲王此人胆大谋略,步步为赢,往日看着司昭府同别的亲王府公主府斗智斗勇,一出手不仅掐住她和陆简昭命脉,还有倘若陆简昭不能很快查出凶手,也会瓦解其内心,甚至影响军营。
自陆候去世,军营先有陆候亲信暂管,待陆简昭查出凶手后,便接受大将军之职,司昭府剩下她一人,雪亲王的计策甚至远虑,既然她和陆简昭惺惺相惜,那就让她二人不得不分开处事,只要分开岂非机会更多。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陆简昭不会是下一个陆候。
加之雪亲王家中两个孩子甚是聪颖,并不似别家孩子,很难落下把柄,灵芽茶楼那事,若被捅破,那可真是大篓子,是要被百姓唾弃致命的,亲王府早已不是皇室中人,自然不会丢皇室颜面。
而且萧南琅还在月子里,她好心可以等人出了月子。
檀允珩本不愿用此法子,雪亲王看他们举手无措,特意把凶手送来,打着‘我就是杀人凶手,你又能奈我何’,来磋磨她和陆简昭的心,那就别怪她了。
既然千万面子雪亲王不收,那萧南琅的生死也就在她一念间了。
“你知道人会在何时最容易出岔子吗?”檀允珩重新拾起之前她问陆简昭的话,那会儿陆简昭思绪差了神,这会儿他回了话。
“就像我刚才,在意的人和出了事,就会出岔子。”陆简昭微微一怔,侧头看过去,与檀允珩四目相视,看穿人眸中决然,“那样嫂嫂的灵芽茶楼铁定曝露无疑。”他欲言又止。
“我确定的,陆简昭。”檀允珩明白他想说什么,跟她想到一处去了,“雪亲王的挑衅是明火执仗的,你我何尝不能。”
“你说的对啊,人心中最在意的,往往都具紊乱心定之能,雪亲王与其心上人最在意的就是萧南琅,南萧纪在意自个心爱的妻子,雪亲王夫人和心上人在意儿子心意,你看,这不就理清了。”
“别提萧南琅和南萧纪在外人眼中是亲兄妹了,关系一旦传开,覆水难收,人不犯你我,你我不犯人,雪亲王既已站在明处,你我当然能将天捅个窟窿来,届时的雨漫过一条人命,就当提前去给陆候赔罪了。”
乍然,陆简昭唇角一勾,眼疾痊愈前,他明明在她身旁,却不见其表情如何,今时得幸,看着她明然秀丽的面容朝他一笑,眸中千意见心欲,见天地雅量,唯独不见口中轻飘飘的恨意。
也是,人心当雅量,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02章 喜欢
眼看近七月的傍晚, 余霞成绮,落在百姓院中盛开的排排凤仙花上,娇艳欲滴。
凤仙花是讨巧玩意, 并不稀奇,也不入达官显贵的眼, 满都城的铺子也只有开给百姓的铺中有,多为百姓掐尖儿打发时间的。
灵芽茶楼门前的红白凤仙长得正好, 风里夹杂着不远处河中潮湿, 令人瑕闷不已。
一辆嵌金镶珠的马车四角挂着几串风铃,轱辘轱辘的马车声混着人声、风铃声逼近, 遮过娇艳欲滴的凤仙,待上头衣着华丽的二人下来, 马车挪了地儿,只留下挨着茶楼门扉的凤仙晃动不止。
有跟在马车后一道进茶楼的百姓,单看如此排场的马车便知是谁, 都城满门显贵里, 只有雪亲王家中子女出府大摇大摆, 多年, 不少百姓有看到二人过来灵芽茶楼,也有段几月不见, 倒是奇怪,百姓中难免有行医者,或者生过孩子的妇人,看雪亲王府的小姐, 好似不一样了, 百姓顶多心中嘀咕两句,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南萧纪和萧南琅还是老样子, 二人习惯茶楼小二不怎么懂规矩,便自顾自轻车熟路还是去了之前二人一直去的那间厢房里。
待小二给屋内冰鉴置上冰块,默默阖门退出后,萧南琅前脚将手中扇面‘啪’一声沿着桌缘放下,南萧纪后脚就着她这边坐过来。
“怪不得檀允珩愿意来这家茶楼。”萧南琅身子朝后靠在南萧纪怀中,模样说不上的俏,手中捏着凤仙闲闲擦在指甲上。
她生完女儿快仨月,身子早养回来了,长住府上的大夫告诉她,只有别碰上神医,向来是不会被人察觉她生养过的,这也是二人有孩子后,头一次出来,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家中,早给她憋坏了。
府上人嘴掩实,她和南萧纪做何事都无碍,但是哪有人一直在府上不出门的,还是檀允珩给选的地儿好,满都城找不出第二家可以供他们无后顾之忧的坦然,起初她怀疑过这家茶楼就是檀允珩名下的,后来府上暗卫派人跟着,没发现所以然,甚至早在陆世子进城那会儿,这家茶楼也没帮檀允珩传开那句“明仪郡主和陆世子天造地设”,足以可见这间茶楼跟那位郡主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一想倒也是,麻雀飞上枝头,骨子里还是麻雀,多半是在长公主府养着,也确实成了只凤凰。
南萧纪揽过她的腰,手中捻着挂在她腰际的玉坠,是个保平安的小玉葫芦,“阿琅,说不错,那我们往后多来。”这里确实不错,百姓淳朴,虽人多眼杂,但众人皆知他与阿琅兄妹一有时间便过来饮茶,是以二人做何事也隐蔽,加上这家茶楼他着人查来查去,查到只是普通从商的老百姓开的,即便他和阿琅做些什么,想必旁人也不敢说三道四,甚至还得看在王府面上,不得不帮他保守秘密。
长月勾银,镀在城中屋舍翘檐,似轻绸柔和,落在飞檐上的鸟儿,被一阵嬉戏声嚷地拔毛惊飞,笑铃一阵接一阵的,是从灵芽茶楼传出的。
茶楼一层,中间高台上坐着的说书先生口中滔滔不绝,讲着一个惹人捧腹大笑的话本事,百姓嗑瓜子笑得合不拢嘴,无人在意一男一女吵架上楼。
其中上楼女子穿的小家碧玉的,故意踩得木梯‘吱吱’响,上到三楼,她生怕身后男子听不清,又故意大声些,“你就是故意的。”
女子身后的男子也不甘示弱,一袭粗布素袍,话调宠溺,“夫人不喜欢吗?”
女子瞪了他一眼,踩着木廊边走边大声道,“你看我很喜欢吗?”
男子道:“我看夫人甚是喜欢。”
灵芽茶楼三楼是雅间厢房,偏这对男女是往厢房这侧走的,脚步沉重,听上去真的是夫妻闲吵,当真无趣。
屋里榻上叠影稍微一滞,南萧纪沉音略微沙哑,“看来这茶楼也有坏处,普通百姓也来的起厢房坐着。”
外头二人嚷吵声逼近,脚步繁琐,萧南琅从乍起的兴致减了大半,双手圈上南萧纪脖颈,声不减娇,“夫妻不都这样,既然是一对夫妻来厢房小坐,与你我有何区别。”她的意思明朗,明显将外头人跟她和他归在一起,让南萧纪别管,外头的那对夫妻走过听到便听到。
里头二人许久不曾亲热,也没在顾忌逼近的脚步,肆声无度。
“砰”一声,厢房门从外被推开,女声忽而骤进,“是呢,喜欢的不得了。”话声没不耐烦,反而多了一丝挑逗玩性,跟小孩一样,声明媚如朝阳,同时还有一女声,从房里榻上传来,明媚娇嗔。
下一秒四人怔楞。
彼此看清了彼此是谁。
外头的男子手及时覆在自家夫人眼上,瞥身到了旁处,里头榻上的男子也不忘将自己心爱之人头蒙上。
闪电火石间,南萧纪脸上苍白,外头的人是檀允珩和陆简昭,他,他和阿琅所行之事被郡主和世子爷看到了,怎么会?
“阿琅没事,我们先起来。”南萧纪还不忘柔声跟萧南琅说道。
屋外二人,心跳飞快,陆简昭将自个覆在檀允珩双眸上的手拿开,还不忘把戏做全套,身子俯下一点点,与眼前人平视,“我的珩儿眼睛没事吧。”
里头正在穿衣裳的二人,脸颊绯红,门敞开着,外头的话声二人想不听见都难,这什么意思他们当然听得出,说他们行苟且之事,污了陆世子放在心尖上的人的眼睛,任谁听去都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檀允珩和陆简昭成婚行房事也是脏的?
什么东西。
萧南琅和南萧纪衣着整齐,就一前一后走出,自持理亏,没敢理论,却也没好声好气。
“郡主和陆世子为何——”萧南琅上下打量了下檀允珩今儿衣裳,就是普通百姓不做农活穿的素净衣裳,倒是别有一番姿态,愈发衬着郡主清新秀丽,跟一朵未经择摘的湖中芙蓉似的,头一次她突而觉着这样的女子,不该经历尘世的,却爱一个人弄得满城皆知,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番打扮。”
檀允珩坦然回了个笑,“自然是来品茶。”笑得纯粹,看的人心中戒心放了又放。
南萧纪一听便知无碍,天下夫妻哪有不经尘世的,不会在外人跟前游说罢了,他轻嗤一笑,“珩妹妹和陆妹夫身上的孝期还不曾过,居然有闲空跑来喝茶。”
明显,他跟他的阿琅妹妹一样,将檀允珩和陆世子想的跟自己一样,甚至他话隐隐讽意陆候过世一事。
面子攘内不避外,陆简昭自是不会客气相待,他随着檀允珩的辈分喊了句,“妹夫常年征战在外,竟不知该唤纪哥哥为姐夫。”
这时,有注意到三楼栏杆处站着四人的百姓抬头张望了下,蹙眉舒缓,回头接着听说书,时不时跟身边人低声嘀咕。
“郡主和陆世子何时来的,你我竟不知。”
旁边人摇摇头,目光上抬,郡主和陆世子视线自上而下,落在一众百姓身上,惹得百姓频频抬眸好奇,“郡主和陆世子这身打扮,好生素净。”
百姓想不到什么能衬得上二位贵人的词,按理二位贵人尚在一年孝期,衣着干净素色即可,今夜下衙过来,竟都是一身朴素素色,郡主寻常发髻中只用一支翡翠珠玉钗挽起,眉目明润,昭昭有泽,身旁男子不着冠,青带束发,清有玉美,温文骨洁,二人脸上挂着一丝浅笑,似笑又似不笑,又像笑着跟一旁站着那俩背对着楼下人的雪亲王府上兄妹说谈。
百姓偷瞄了眼,又嘀咕道:“亲王府上什么茶没有,怎得常来咱们这寻常之处。”
“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谁说不是呢。”
“总觉得南小姐不一样了。”有一妇人谨慎小心嘀咕,“像生过孩子。”听见的三两百姓又偷往上瞄了两眼,眼神明显在寻一个准备的答案,她们身边坐着的是女大夫,专管民间妇人生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