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和陆简昭身后跟着的衙役十分有眼力劲,快速拿了搁置在马车后头的仨圆杌,放在街巷一边的阴凉处, 二人落座后, 邀了张清檐一道坐等查抄完雪亲王府,好审人。
至此, 雪亲王身子遗留在阳下,神色静思,他算是瞧明白了,合着他和萧茗遥自打郡主和陆世子成婚,便深谋远虑的算计,近在咫尺的成功,却落了个远在天边的失败。
他的计谋因子女事破碎,自怪不得子女,反倒该怪他,没好生查查那家灵芽茶楼,再做打算,府上他和萧茗遥各自的心上人,跟着他们本就见不得光,这下两个孩子怕要一辈子被百姓戳脊梁骨了。
趁着周遭异样眼光尚未挤满,他目光示意萧茗遥跟他一块,走到阴凉处三位大人跟前,原本直直的后背顺然弯了下去,朝三人作揖。
亲王朝三品大人拱手作揖,实乃纳罕,不少因好奇过来的目光,眼中好奇更显,有人嘀咕道:
“莫非雪亲王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害,你们还不知道吧,那雪亲王府大公子和那二小姐生了情,还有了孩子,听说那孩子因血缘极近,出身便死了,昨夜,灵芽茶楼的小二一时疏忽,弄错了厢房门,这不,当好被郡主和陆世子看了个正着。”
“啊,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远房表亲昨夜也在灵芽茶楼里,亲耳听见的。”
几句话落在萧南琅耳廓,她脚一时没站稳,往后一倒,被南萧纪眼疾手快扶住,顺道找了下说话人所在之处。
这一对兄妹还算患难真情,张清檐坐在阴凉处,何事不干,她奉命带官差查抄雪亲王府,不管两位司昭大人跟雪亲王夫妇未了私事,还是这对兄妹的事,她感兴趣得紧。
这在话本里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这楼台也忒近了,同在屋檐下啊。
张清檐摇摇头,心头一叹,可惜啊,这对兄妹站一处,蛮般配的。
天虽是晌午,却热的要命,陆简昭手中拿着一把玲珑苏绣虎头扇面,朝檀允珩那边摇着,脸色跟身侧郡主差之千里,一个净颜明丽,让人看去挪不开眼;一个眉宇温润,却隐隐透着凛冽,让人不敢看第二眼,众人一看就知陆世子心热面冷。
只听南暮延金口玉言,声音极小,“三位大人,我们家孩子刚生养完,怕是无法在烈阳下久待,还望三位大人通融。”
这是张清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她久居朝堂,见惯了文武百官吵架,倒是少见只顾小家死活的。
檀允珩不由看了眼口出狂言之人,声音明显大了些,“我们家阿昭幼年丧母,随父亲征战归来,安生日子才过多久,父亲过逝,我们尚在悲痛中,无法通融。”陆侯被雪亲王杀害一事,苦于无证,她不得血口喷人,但父亲过世,悲痛欲绝,难道比不上女子产后不得久站?
还有,她又说一遍,“南二小姐不得久站,是那位南大公子所致,罪魁祸首在那儿,与其求我,不如不做。”
陆简昭给她摇宫扇的手一顿,旋即接上,他习惯将敌人斩于马下,腹背攘外,眼下被心上人护着的感觉,于往常与众不同,心口少了硬朗,天边无风,脚下无光,却忽而阳光普照,冒出一株常青藤,肆意攀附生长。
甚至这感觉还不同于跟往日珩儿落他心上那般,明知其心,道畅意长。
怪不得雪亲王与其夫人,宁愿在外和美,也要将心上人放在枕边,打他知晓他心意后,是一步也不愿离开珩儿的,不为别的,就为相识恨晚,他已过去二十余载。
陆简昭唇角勾笑幅度浅浅,过来看热闹的官员家人,都是有心的,也能看出所以然,但他们眼神也没敢在陆世子脸上多逗留半刻,别开视线看‘好戏’。
南暮延和萧茗遥一下被扼住喉咙,子女债,子女也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他们当父母的,虽然二人自己知晓两个孩子无血亲,可以喜结连理,甚至生下的孩子顺顺当当的便是雪亲王府的唯一孙辈,外人不知,此事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闭嘴,但圣上派张大任查抄亲王府是何故,就凭一桩子女事,圣上才不会动手。
萧茗遥忽而想到点子上,“妇想请问王府究竟因何被抄。”
妙极了,终于想到这儿了,张清檐坐半天了,“是夫人你身边的夫君派人去刺杀从平邑回城的郡主,夫人您说呢。”
几月前,跟着檀允珩一道去平邑的暗卫和去接她回来的一队顺安军兵马,截获了那群欲刺杀她的黑衣人,本来黑衣人想自戕,被暗卫和顺安军牢牢看着,带回刑部。
刑部是张清檐的地儿,一个不允许牢犯自戕之地,牢犯死或不死,她一人说了算。
张清檐看着南暮延和萧茗遥脸色骤变,早有她放出声儿,说黑衣人已在牢中畏罪自杀,何也没探得,是专程说给雪亲王听的假话,居然被当做真话听去了,实在可笑。
她摇摇头,即便她不知圣上为何要暗中留着黑衣人性命,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谨慎些总归不出错,“黑衣人这下真死了。”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纸画押状,呈给身边小司昭。
檀允珩接过罪状,却没看,目光投在她跟前站着的二人身上,一言不发,垂头耷耳,“当时舅舅给我和阿昭赤裸裸的讽意去哪了。”
天有逢人之吉,也有祸兆当下,蓄意刺杀郡主,就够雪亲王一家命丧黄泉,只不过有一纸手谕,杀不得,那么逢人之吉便派上用场,谁让就这么凑巧呢,往后嘛,雪亲王府中人再想见那位小孙女,也是不能够了,一家人怕是连府门都不再敢出了。
明显,南暮延和萧茗遥身后一双子女,萧南琅直接昏厥过去,南萧纪勉强站稳,这二人竟遭不住一点打击,也不知雪亲王如何养的。
陆候的死,檀允珩和陆简昭也知道,除非雪亲王主动道明,不然也不会有个结果的,还不如另辟蹊径,一点点瓦解雪亲王一府人。
萧南琅昏厥后一病不起,天下当母亲的,在得知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日后再不得相见,连汤药也不愿饮,南萧纪也不敢带她踏出府门,府外是巴不得雪亲王倒台的有心人,骂声如雷灌耳,日日长庚。
萧南琅身子每况愈下,身去在金秋十月,南萧纪撒手一块去了。
失了孩子,背负子不教父母之过骂名的萧茗遥,硬是哭瞎了一双眼睛,疯疾成病,南暮延因子女事,再不得上朝,整日窝在家中饮酒度日,最后身子实在受不住,主动给司昭府递信,交代陆候死因。
雪亲王与其家眷被斩于一场大雪前。
大雪扫堂,梨树银装,年关将至。
新岁的年关格外冷凄,陆候死之瞑目,举国哀思,家家户户不挂白绫,却跟郡主府一样,未着喜色。
南祈习俗,守孝一年为期,衣着素净。
陆府祠堂,檀允珩皆着蓝白素净衣衫闲坐在蒲团上,跟前火盆里灰烬没半,身边还放着几壶果子酿,二人有说有笑的。
“领兵打仗那会儿,有到过一处山脉,名断悔,听说那里以前有一个被灭的小国,岁月流逝,山脉凸显,听别国传言,是‘有情未断却断,心中决然有悔’。”陆简昭手中执着酒盏,饮尽。
长夜白烛,镀在陆简昭身上,蓝绸束着高马尾,左手朝后抻在檀允珩身后,右腿膝盖弯曲,右肘抵在膝盖上,手中果子酿一饮而尽,诉着他与父亲的心事。
父亲亲情待他以久,决心易下,长眠有悔,心有亲而未断,却中断。
檀允珩坐的七扭八歪的,稍微一动,打算往蒲团下抻去的手,结果手没放稳,顺着蒲团边缘滑在地面,身子往后一晃,那只抻在她身后的胳膊就给她掰正。
原本她和陆简昭是跪坐着,许久过后,二人腿脚发麻,便随意坐着对饮说笑,果子酒不醉人,却醉心,父亲身死昭雪,是个好夜。
她口中重复呢喃陆简昭口中断悔,倒令她想起一桩随着陆候过世,深埋故土之事,
她重新换了个双臂抱膝的姿势,头侧着搭在双膝,看身边人提盏与她相碰过后,一饮而尽,“陆简昭,你还记得你八岁入士那年,夹在捷报里的信吗。”
第105章 捷报
雪从早下到晚, 不见停。
祠堂里的窗柩只一扇漏着微隙,烛光透过极近透明的窗格,照着檐下飘落的雪偶烛施明, 风声簌簌,将雪抖落在窗缘处, 冷风灌进。
供奉牌位的灵台前,散漫坐着男女有二, 其男子起身将搭在阖着的门后处圈椅上的一件蓝色大氅给女子披上。
那把圈椅还是陆简昭父亲专程放在那儿的, 为了一回府有时间就过来坐着陪母亲说说心话,他将大氅给女子披在身上, 顺带给系好身前的带子,才重新坐下。
檀允珩原本是面朝着灵台散漫坐着, 但她双手朝陆简昭那侧地面一抻,上半身朝右侧去,身后是被大氅包裹的温馨, 阻着寒风凛冽, 视线里的烛火摇摇欲坠, 忽明忽暗, 陆简昭面朝她坐着饮果子酿,二人四目相视。
陆简昭的眼神里不觉闪过心奇, 他记得自己刚入士那会儿,第一次上战场,虽只是个小卒,起不得什么作用, 但一场征战过后, 他信心大涨,在父亲写给圣上的捷报里, 他亦有一封‘八字心决书’。
“扩疆之势,大道必胜。”陆简昭远不抵那会儿声势,这会儿淡淡一句,檀允珩听出了他语气不怎快活。
只有万里疆土大一统,天下归元,百姓不必颠沛流离
,于一个八岁的男子来说,无疑是兴奋的,于天下合一过后的小将军,是风雨过后的静然。
檀允珩长睫微颤,其实她想说的本不是这件事,话到口中,突兀想起她答应父亲一句“我不会同他说的”,是父亲让她保守来好来圆儿是陆简昭乳名的秘密,她还记得父亲过世后,陆简昭手中那封信上,母亲也明确写了‘来好’,想必他也知晓其果。
父亲既然有打算跟儿子讲,她说与不说似乎没多大关系,饶她好似明白,父亲话里有话,让她答应保密的不是这件。
就是父亲先她一步前去找小楼国国主拿解药,也料定她定然后脚去,天下情不止爱情,父亲远比她爱陆简昭多许。
父亲以自身饮毒为赌注,换陆简昭眼疾复原,顺带此事让她占了功劳,然父亲明知自己时日不多,既不能让解药一事在儿子跟前露破绽,剩下能活命的时日不多了,且父亲应很清楚有人设下埋伏,与其说是父亲一时疏忽遇刺,还不如说是父亲故意疏忽,死了便能去找母亲团聚,又彻底掩盖与子分离之痛。
父亲知道她一定能想到,是以借话让她答应。
到这儿,檀允珩只有一事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将解药给她,由她给陆简昭呢,她有思忖过,父亲想成全她和他,被她扼在心中,他的心是她争来的,即便没有那瓶解药,他也会照样爱她,好生待她。
那便只剩下一种,就是父亲做这件事,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让陆简昭因她治好过他眼疾而不误入歧途。
这就奇怪了。
堂堂南祈朝小将军,怎会误入歧途呢。
檀允珩不知道,父亲让她保守此秘密,她却做了个决定,她一手腾起,拿了自己的酒盏伸过去,陆简昭抬手虚张声势地给她倒了小半盏,她不能再多饮了,果子酿不是热酒,凉的果子酿频繁下肚,万一改日不舒服呢。
陆简昭思虑周祥,檀允珩也不再喝了,她就是相与他碰个杯,“我在舅舅御书房见过你写的八字,是我八岁那年,那会儿你十三,已然是个先锋。”
“所以珩儿,是八岁就对我上心了。”今夜雪洁,陆简昭的心却炽热,珩儿不主动道明究竟何时对他上心的,他自不知,但她既然透露一点点,他亦会得寸进尺,再挖一点点。
今夜雪洁,檀允珩脸颊润白,身子温热,祠堂自打二人到这儿,便生了炭火,何况她身上还有件大氅,她点点,似春阳般的话声更热了些,“觉得跟我差之五载的人,怎么这般果敢无畏,后来你的每一封捷报我都有瞧过。”
祠堂外雪花攥团,絮絮盈飘,过了大年初一,才放停。
雪后的天格外刺眼,青石街上早有北冥奴隶打扫出道,将雪扫置一处,晌午,便有不少衣着厚重的孩童出来堆雪人,稚声有力,大年初二走街串巷的马车不计其数,谁也未曾注意一辆素朴马车缓缓驶进城东,停在央府门口。
城东央府,扉门敞开,往来送客的管家一脸慈祥,见停在府门处的马车不似央府客,看着马车上下来的素净二人,依旧笑颜以对,“请问,两位是来拜访的吗?”
彩慕英和琉煦去岁新年关茶铺子刚修辑完开张,二人打听到央府之前走商,会有很多茶商,之前一整年二人先租了个铺子,试了试,发觉都城百姓虽习以为常的茶水下肚,但细微之处也有所差,譬如铺子面向百姓,价钱便宜百姓并不挑剔,有饮不惯蹙眉头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二人眼尖走过去相问,百姓也回“无碍,我们饮不惯而已。”
其实不然,百姓容忍,身为茶铺老板,却不能置之不理,二人虽早年在官道支摊,走的都是不算昂贵的茶叶,像灵芽茶楼,二人去坐过,也尝过那里的茶水,一文钱一盏茶水,却不普通,像是上等茶叶沏成,亏本营生,二人不知那家茶楼是谁家开的,却知并非平凡人,商人若做买卖,必不亏本,若亏,必定向善,那么只有央府一家了。
二人朝央府管家作揖,琉煦道:“我们是从城西汾仰楼过来的,想拜会一下央府老爷夫人。”
央管家斟酌一下,面容慈祥,道:“我们家小姐最近也在帮着家中营生,二位拜会我们小姐也是一样的。”正好就当给小姐历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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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允珩再见到央玉兰和彩慕英是在灵芽茶楼,接暗卫来禀,有人在茶楼接头,她便亲自来了。
彩慕英隔日邀了央玉兰过来品茶,尝尝这份独特,没料想能再遇着郡主,正值午后,茶楼闲人繁坐,纷纷起身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