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匆匆瞥了眼,朝三楼雅间走去,嫂嫂是这家茶楼的主子,所知晓的外人皆以死,那日茶楼听见嫂嫂说话的小二,其实也是大皇子府的暗卫乔装,不会外传,即便有人朝百姓打听,百姓也不会道明那日看到之事,生怕惹祸上身。
今岁一过年,陆简昭回了顺安军营,司昭府又只她一人独守,仔细琢磨,有些事不能坐以待毙,如今六座亲王府只剩照年两位亲王,至于八公主府,檀允珩想只要八公主和四皇子不作妖,也无关紧要的,主动权该回到她手上了。
今儿上午有暗卫禀她,照亲王和年亲王乔装过来碰头,许是到了山穷水尽时,眼看孤零零只剩两座亲王府,不得不走合谋之计。
于是乎嫂嫂在得知照年两位亲王乔装过来,派小二事先在雅间香炉中燃了致人昏睡香料,檀允珩推门而入时,正好看到两位亲王昏昏欲睡。
照亲王和年亲王几乎是从榻上弹坐起,一下清醒,照亲王手指着檀允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不该晚辈问吗?两位舅舅,怎么穿这身过来饮茶呢。”檀允珩殷笑一声,缓缓走到榻前,翻了个新的茶盏,提壶轻置茶水,将茶盏端在手中,微微俯身跟她‘两位舅舅’的茶盏碰过,“珩儿自然是碰巧,顺带和舅舅唠会儿。”
照亲王见来者没打算阖门出去之意,俯身坐下,提盏轻抿茶水,“这茶楼你开的吧,郡主说碰巧,真是不见外。”雅间炭火旺盛,他刚困顿的睡意,一下清醒过来,脸上复了镇定,“不知珩儿想唠什么。”
小二接着给拿了个圆杌过来,檀允珩坐下后,“听听你们对如今圣上的看法。”她看着沿榻坐着的二人,“两位舅舅过来不正是为此吗?”
年亲王容色素常,开门见山的话他听得多了,刚才顶多算是打盹犯困,被吵了清梦,但对当今圣上的看法,那是不可能告知的,谁还没有个皇帝梦呢,“珩儿错了,身为臣子不得妄议天子。”
他提盏轻抿的动作过于明显,就是不想说,不说就不会错事,旁人又能耐何,檀允珩洞悉人心,这点她倒能视出,还有些因她年纪小视不出的,才是收敛的,露给她的不过是能让她有所察觉,好放松警惕性的。
“那两位舅舅穿成这样,该不会是学珩儿和阿昭,辛之普通人之乐吧。”檀允珩妙口转锋,她这两位算不上舅舅的亲王,衣着素朴,倒是真的看不出贵气何在。
“那是自然,知民之乐,与天共享。”照亲王顺口道。
檀允珩不再多话,起身,“既如此,不打扰两位雅兴了。”她缓之下楼,却在二楼碰上央玉兰和彩慕英,她顺然跟着二人进了雅间。
央玉兰和彩慕英阖门坐下,一气呵成。
“怎么了。”檀允珩轻声一问,这是有事找她。
央玉兰给她斟了盏茶,“民女想问一下,这家茶楼是谁所设,能否转给民女和彩姑娘。”
第106章 相信
檀允珩看了眼二人, 大约猜着了,彩姑娘和其夫婿是两个精明干练的主,或许这家铺子也该还到百姓手中了, “打算照旧经营?”她缓缓道,“想必彩姑娘尝过这里的茶水与众不同, 且价钱甚低,那么是看中这家茶楼的位置离城门近呢, 还是想扩之城西汾仰楼, 相辅相成。”
彩慕英欲站起回话,被郡主摁下, 她只好坐着道:“后者,民女以为是央府在城中早年设下, 以备今时进都站稳脚跟,然民女思错,央小姐便带着民女过来灵芽茶楼, 借着品茶之便, 寻求一下这里掌柜是谁, 小二不曾透露半分, 随后就碰上郡主过来。”
“原本是前者,想将此店盘下, 连着汾仰楼一同开着,郡主既然知晓这家铺子掌柜是谁,那么这铺子定然不会转让,民女改口想加扩城西, 与之经营相同。”
央玉兰点点头, “民女也这般想。”这彩姑娘还真是挺聪慧的,若能共同担之, 想必用不出多久,彩姑娘的汾仰楼便能如日中天了。
都城商行多一份百姓起身,为民之乐,古往今来,百姓知百姓,即便再清廉的官,深居官位,尚有疏忽时。
檀允珩将桌上那盏晾放差不多的茶水,拿在手中,爽快道:“你们坚持前者也是可以,相较后者,前者更便捷,我有前提,不得哄抬高价,至于茶叶在你们接手时,会有专人告知。”
嫂嫂之所以开这家茶楼,绝非探查情报,原是想鼓舞百姓从商行,实在是百姓为民安逸,并不愿铤而走险,逢彩姑娘农户出身,愿有心经营,也可给百姓做个榜样,朝廷确有所为。
至于接二连三在灵芽茶楼探得的情报,往后不会再有,照年两位亲王归家,必会将今日在茶楼得见她之事传开,剩下的便是唯恐避之不及了。
**
这夜,青石地上结了冰的被北冥奴隶铲去,孩童堆砌的雪人身上也生了冻茬,檀允珩被陆简昭身边的青词白满,亲自从司昭府接去顺安军营。
军营驻在城北后,以便管理城北,一出城北屋舍,再往北走约莫十里,锅架热气,帐篷静伫,士兵有序巡营,剩余的将士在里头围在篝火前把酒言欢。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太平盛世,夜晚繁星下,偶尔有一顿酒无伤大雅,何况是陆简昭吩咐士兵前去买酒做肉的。
檀允珩坐在马车里远远听着,这群正值少年的将士欢声笑语,颇有心触,一仗太久,朝夕见血,焉生死置身事外,方有月下言欢。
同为女子,她能心体阿见不易,自北冥遥远而来,捆金笼中,自由不得;又为女儿,她知父母爱女之心,母亲为她拜佛上香,父亲为她甘愿围在公主府,舅舅舅母更是生怕给不了她天上星,尽心竭力全然待她,丈夫还是替南祈开阔疆土的将军,今替父受封大将军一职。
她能替阿见做的,便只有替人谋得一个不嫁人的自由,让所有的北冥奴隶回家,也算了却北冥公主一桩心事。
马车稳稳驶过,檀允珩头轻抵在车壁,一滴泪轻落,不知何故,这泪在陆简昭轻功跃上马车时,悄然消失。
倏而一双明眸落在掀帘进来的陆简昭眼中,是他念了一天的人,之前珩儿用鱼佩跟他交换承诺,他一直记得,进来顺着主榻落坐,伸手将靠在车壁上的脑袋揽在他怀里,“一天不见这么想我,都倚车深思了。”
他知道她在为何事发愁,他有派青词白满离她几米开外一直跟着,半日一禀。
檀允珩神色没隐,紧蹙的眉心被他用指腹抚平,“我也觉得瘦了。”
想你想得确实瘦了,没承认也承认了。
陆简昭这般以为,在陆府祠堂,珩儿跟他讲在他八岁时,便好奇他的捷报,这难道不是赤裸裸说‘我喜欢你很久了’,他原来以为若能听珩儿说句‘喜欢他’,就够动听的,想不到还有比这句更悦耳的话,但她的喜欢他还在等。
军营烤了肉,还有香茶。”最后二字他是贴在她耳廓呢喃的,当时他说她劝的香茶是好茶。
檀允珩明目流转,鬓角贴着他冽着月寒的紫衫上抬,马车里灯火暖洋,黄澄澄地光照在二人眉目间,似晚霞照月,明珠逢尔。
“拿着我的茶,来请我吗?”檀允珩反手勾上他的后颈,借力身子往后挪了下,陆简昭手顺着她头侧滑至她后腰拦住。
宫里的东西是她和哥哥的,香茶她想是她的,自然就是她的。
陆简昭手在她后腰摩挲,话叹之,“没办法,谁让珩儿喜欢呢。”调听着格外腻,哄然,小几下的炭火星子崩裂,马车里气氛逐渐微妙。
茶不是茶,也香茶。
香茶,好茶,也只有陆简昭才会一本正经说出那话,檀允珩噗嗤一笑,手心挡住陆简昭缓缓俯下的身子,“这么了解我啊,那陆小将军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吗?”她手重新圈回他脖颈上,话跳脱。
一双桃花眼里笑意不减,落了晕黄,沾了她周而复始的美妙心情,落在陆简昭眼中,像普照大地的太阳,只为他而来,“那今夜过后,我跟你过,让你那位夫君来找我,想把你要回去,先打得过我再说。”
话音陡落,檀允珩双手收力,陆简昭另只手穿过她双膝,将人抱坐在他腿上,俯身轻吻,他有太久没好好亲过她了,即便有所生疏,但凡沾了她的唇边,脑海翻涌熟悉。
马车不知在军营外停了多久,二人才下来,唇畔不知谁的嫣红染上谁,跟涂了口脂似的。
陆简昭一路牵着檀允珩走到他的营帐外,不少将士围上来,声音雄浑,接二连三。
“呀,郡主和郡爷来夜巡营帐啦。”
“属下还真真是头一遭见郡主哩。”
“咱们还得谢过郡主,将军有令,往后每月今日军营可供家属探得。”
……
这些将士自南祈有令征战沙场起,打各城蜂拥报名,最后聚在都城,家中多有妻儿者父母者,也被接至城西分屋舍住下,营中并非人人都是陆简昭,夜夜归家,也是月有轮休,回家探亲,跟陆简昭下令家属过来探,不冲突。
檀允珩被陆简昭牵坐在横劈开的干树桩上,眼前是篝火熟食,肉香四溢,还有陆简昭上任不过一日,军中上下皆知郡主和陆小将军地位无二,便随意散坐在二人周遭,一群人有说有笑有调侃,不一会儿军中将士的家眷纷纷而至,还有不少孩童一并过来。
一阵欢乐过后,檀允珩和陆简昭走在军营中消食,二人看着不远处几个孩童在嬉戏玩耍,不觉停下脚步。
几个孩童虽衣着厚实,身子却很是灵活,跑很长一段距,也不带脸红喘气的。
隔着一从旺盛篝火,孩童的嬉笑声暖漾恰耳,落在陆简昭忽而灵光一闪的清眸中,似蜻蜓点水,静湖涟漪。
珩儿幼时也如此欢脱吗?
陆简昭突而冒出有感,珩儿有欢乐灵俏一面,也有净色沉思,更有让人更待明朝的丽色,总之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他手抬高,摸上檀允珩发髻中的那支他买来哄她玩的发簪,又折下从衣衫里拿了个圆圆被滑帕裹着的东西,把她被他牵着的手上提一点,先将滑帕搭在她手上,后把这东西顺势带在她手腕处。
是一个素净的翡翠玉镯。
早在二人从央府出来的马车上,陆简昭估摸着她的手腕,便打算走一走他父亲的老路,他父亲雕玉佩,他刻玉镯,只不过他更求精,毁了一遍又一遍,才有这支完美无瑕的玉镯。
绿玉泽光,通透有心,往往越是素朴之物越费心费神。
檀允珩记得陆简昭都是跟她在一起的,怎么有时间做这个,她抬眸欲问,被陆简昭指腹捂住嘴。
“自然有时间的。”陆简昭不想说,时间不挤便没时间,挤挤总有时间的,珩儿看到他送的镯子是欢喜的,那他所用的时间便不怎么重要。
“那你有什么心愿吗?”檀允珩不再问,还了个问题,她什么都有,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陆简昭手搂过她的肩膀处,往自己怀中带,目光凝着篝火后一位女童身上,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童,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额中点着一个红点,一张笑意满满的小脸,看着让心底泛软,“我的心愿,先看珩儿意愿,再决定有没有。”
与此同时,这位女童突而拔高声音,喊同样散步过来的“爹娘”,抱着手中玩物在原地等父母过去找她。
檀允珩被这道稚嫩童声引了视线过去,篝火将熄,有士兵又抱了一摞柴火,火焰逐渐大起,那被父母抱起来的孩童高兴极了,想着陆简昭说的话,她知道了。
她看着那女童被父母抱离,身影渐远,“嫂嫂说,小吟知在胎腹中,像个女孩。”
不怪落在陆简昭耳中变了意味,连她都意有所指。
你确定你能行?
想是什么就来什么?
须臾不到,陆简昭便接话,“当然。”
檀允珩:“……”
她侧头而上挪视线,视线却莫名其妙半途折下看了眼,半秒后,重新对上那双心坚的目色,她道了一句明知存疑,却选择听信的话,“相信你。”
第107章 生辰
四月过, 檀允珩和陆简昭给父亲守过一年孝期,就搬回郡主府住了。
端阳前夜,戌时过半, 檀允珩乘马车回家就看到刘嬷嬷已命人将平安穗垂挂在门头两侧,彩穗里裹着五谷丰登, 延绵岁岁。
她用过晚膳,沐浴过后, 上着件松花色竖领对襟, 下浅玉绿色马面裙,随意坐在金玉满堂院中, 那棵梨树下搭好的秋千上,风煦煦, 梨花摇摇欲坠。
宿萸和喻琉一人一边,给她晃着两侧麻绳,来圆儿就在离之不远处的小桥拔高的雕柱上坐着, 一会儿跳到另一根上, 一会儿再跳回来, 偶尔在柱子上看着活溪中鱼儿畅游, 一跃在小溪边上,前脚偷摸摸踩进水里, 鱼惊慌游走,惹得秋千处的三人声失笑,没听见院外有人踩月而来。
陆简昭示意在金玉满堂外忙活的婢女无需行礼,脚步故意走的静缓了些, 等走到秋千后, 檀允珩霎时感觉身后站了个人,朝后一转头, 她的肩头上落了一双手,两侧的宿萸和喻琉悄声下去,顺便撤了院中婢女。
“今夜回来还挺早的。”往常人从军营回来都是亥时三四刻,今夜在亥时初就赶回来了,檀允珩用过晚膳,先去沐浴完才坐在院中趁凉的,南祈五月,逐渐炎热,尤其晚风夜来,徐徐清风温凉携香,她乌发垂落,单用一个青绸系着,满院子里都是宫中花房精心培育的名花,香气扑鼻,却不抵落在陆简昭鼻息的淡淡皂角香,很清也很诱人。
陆简昭目光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耳根,被缓缓划过之地,渐渐生了红潮,他身下弯时,另只手还不忘托住一旁的麻绳,俯身在红潮处落了一吻,随后在人耳廓轻呢一句,“军营不忙,便早早赶回来见你。”
不知不觉中,檀允珩好像染了和陆简昭一样的毛病,她竟听出了几丝埋怨,埋怨她怎不下衙过后直接去军营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