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珩儿生辰,要委屈珩儿生辰,只能和家人一同吃顿饭了。”说罢,陆简昭身子愈发下弯,去捉她置在秋千椅上的手,也将他大拇指上的扳指带到她大拇指上。
一个可号令千军的扳指,珩儿在顺安军心中,不仅仅是南祈郡主,更是为民尽心竭力的父母官,这个扳指大抵是陆简昭小材大用,但这是他能弥补她无法好生过个生辰的唯一东西。
陆候是依皇室丧仪制,一年丧期里,百姓不得婚娶,子女不得在期有嗣,一载有过,百姓解,其子女两载一切从简。
檀允珩视线一瞥,食指弯抬去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那我收下了。”
倏而风大了些,千簇梨花扬落在树下二人发间,似天上雪,白云间,二人不约而同抬手相接,梨花顺着指腹滑落在手心,如一双默契夫妻,雪下相守。
**
宫里此夜冗长,凤鸳宫更甚,张羡宜的身子每况愈下,饮汤药都成了折磨,好在她求存意志顽强,才没在小辈跟前出什么岔子,朝中奸佞尚未根除,她无法阖眼离去啊,她的珩儿和允珏怎么办,她的丈夫和妹妹又该如何,若她轻飘飘一走,一身轻松,阿风遇着什么事,又该找谁倾诉。
她不甘心啊。
碗中汤药被她忍痛一口闷下,站她身边伺候她喝完,照旧往她口中塞了一颗糖。
“糖是珩儿最爱吃的虎头糖,明日乃珩儿生辰,小景特意多做了些送来宫中的。”南嘉风走到对面将药碗搁在书案上,离他的小黎远了些,以防人看的糟心,他重新回坐在小黎身边,眸中满是揪心,他好想他的小黎能陪他长久再长久,天总是那么不随人意。
如今太医说,小黎的病症再多不过两年之久,最多一年半载,太医告诉他,即便再温和的汤药,日日饮,人的脾胃也会有损,积少成多,难以救治,但尽人事,悉听天命。
南嘉风想用小黎在乎的人事,尽量让她有个盼头,好能多陪在他身边一日,太医刚走不久,他的眼泪便止不住,侧过头闭眼合泪,明明前年还说能活五载,往后一年有余,太医日日诊脉,一日比一日复杂,时至今日,再有一年半载为期,便随时有可能弃他而去。
凝泪无声,攥拳筋起。
糖在张羡宜口中化开,清甜延过舌根,没了甘苦,殿内远处的窗支开着,温风暖漾吹着掌在灯罩里烛火细微摇曳,落在她去了粉黛,气色欠佳的侧颊,长睫轻颤,阴影遮了眸色,缓缓她那只被南嘉风十指相扣下的手,用了力气翻了个盖,那双指腹生茧的粗糙五指映在烛光里,与苍白无力的手背相扣。
良久,张羡宜起口,“记得当时妙妃出宫,随意在街上指了我为阿风之妻,我本一介居无定所的孤儿,命运使然,竟成了阿风妻子,当年我不得不嫁于你,弄得举朝上下皆嘲讽我的阿风清贵过了头,居然让皇室蒙羞,娶流民为妻。”
那会儿先皇晚年,妙妃得宠,对看不惯的妃子所得子嗣,想来是捏软柿子,能贬则贬,不能贬就想方设法阻碍其成为妙妃儿子的绊脚石,其他皇子万分藏拙,唯独她的阿风能力出众,阿风说“若连出身高贵的皇子都无法为民有辩,只知一味藏拙怕事,这算哪门子皇子,明知百姓受苦,上朝不敢谏言,下朝躲回宫中,留百姓在民间颠沛受苦,世间贪于享乐者,多有搜刮民脂民膏,朝廷腐败,官员怯懦,外敌当前,如何能不出头。”
因此,妙妃便指了她为阿风妻子,让阿风在朝中受尽白眼,却没能撼动阿风分毫,妙妃恨心增生,待阿风领兵出征,杀了母妃,逼着小景所嫁非人,她的孩子硬生生被堕了胎,再不得有子女,也伤了身子根本,辗转多年汤药,命也快到了尽头。
“你我成婚,我知身份悬殊,无法与你相匹,你曾说‘世间没有谁配的上谁,我颠沛时拼命想活的意志,也是你所欠缺的,你我二人不仅相匹,还是你亏欠了我,被迫嫁给他这个被妙妃一党拼命打压的皇子’。”张羡宜长睫一阖,泪珠滑落,闭眼便是皇子府的那段光景,一个在她面前温柔似水的男子,她不仅心动,而且心甘情愿去请教如何成为一个好的皇子妃。
再后来,阿风登基,她入住中宫,阿风为她责觐见皇室需开枝散叶的‘忠言’,后宫多年来唯她一人,他心永远只为她。
她没见过花,后宫便有一处日日有花开的花房;没游山玩水,宫内假山活溪,遍地是,阿风曾跟她说,身为一朝圣上,不能伴她游山玩水是他这个当人夫君的不称职,一切的一切让她贪恋有他的地方,不愿撒手,却无可奈何。
南嘉风平复了下心情,柔光满脸,却揉不开他眉宇不甘,那桩婚事他虽不情愿,却知并非小黎有错,既以妻礼,当为妻待,相敬如宾,世风日下,渐渐生情,两情相悦,陪他一同度过在皇子府之光景,因他坏了身子,往后他所能给的一切,都无法弥补让她多陪他几载。
“有妻如你,我心磐石。”南嘉风始终不敢转视线看他的小黎一眼,原来身为帝王,也非无所不能,看着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陆省身死,过个一年半载还得眼睁睁瞧着心爱之人离他而去,他身为长辈,未曾替孩子扫清障碍,也不是不能随妻而去的,竟是这般心煎。
半刻过去,殿里的人沐浴洗漱过后,眸色泛红,不知哭过多久,正打算早早歇息,却被在外值守的宫女叩门,道:
“娘娘,北冥公主说有急事想见您。”
话音落,南嘉风顾着太医叮嘱,需让小黎早些歇着,欲开口遣人改日再来时,却被张羡宜先小声道:“这北冥公主轻易不来的,多是真有急事,我见。”
“那小黎先歇着,我去见,凤鸳宫这么大,我去左殿见她,有事正好我给弄,小黎先歇着。”
南嘉风说什么也要让小黎先睡,先慢慢将张羡宜张罗到床榻上,给人掖好被角,“夫去去就回,别担心。”
张羡宜拗不过,便随他去了,她确得早睡,许因哭过,沾引枕即昏昏欲睡。
**
凤鸳宫偏殿,四合窗子敞开通透,北冥玉见被宫女带过来后,她刚走进偏殿,等着身后宫女退下,她直直下跪在地,这下给坐在主榻上的南嘉风吓了一跳。
“你有何事,坐下说即可。”南嘉风不解却道,哪怕北冥公主并非珩儿挚友,千里迢迢过来当个质女,也是苦辛的,有何事跟他讲,也用不着上来就下跪的。
北冥玉见没起身,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枚鱼佩,南嘉风认得,去岁新春在马场,珩儿过来找他多要了枚鱼佩,说打算给阿见妹妹的,他应下了,怎么今日这枚鱼佩会被拿在他跟前,他悉听北冥公主道:
“请圣上允准臣女以北冥国之身份,嫁给照亲王之子南如卿,并将此信和鱼佩交由郡主。”
南嘉风眉心一蹙,北冥公主身份特殊,生来为质,婚事注定要替南祈做谋划的,甚至不得嫁给自己心生欢喜的人,但这么些年,他能看出珩儿很珍视这个北冥来的妹妹,虽然珩儿不说,但他身为长辈,能感到珩儿心思,是不愿这个妹妹所嫁非人的,哪怕不能嫁给往后心爱之人,长年孤寂,也好比嫁给不喜之人抑郁而终,婚后来的两情相悦毕竟是少数,珩儿是他和小黎看着长大的,他不能这般做。
于是,南嘉风想都没想,“你可知珩儿不愿你所嫁非人,她把你看作姊妹,你又为何要嫁南如卿,照亲王长子是个什么人,你或许不清楚,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主,就等着父亲揭竿而起,父亲称帝,他便是本朝太子,照亲王府只他一个儿子,为什么,还不是照亲王夫人有手段,即便有妾氏所出,也是女儿,庶子无一生还,这座亲王府你若嫁进去,不出婚夜,命丧黄泉。”
之所以南嘉风劝她,不仅因着珩儿所愿,更是这家不是个好去处,何况一介北冥质女呢,满朝皆心照不宣之事,谁娶质女,往后仕途不再平坦,何况照亲王一个生了皇帝梦的人,若婚事强压,那么等待北冥公主的只有命丧婚夜。
北冥玉见将手中东西往旁边一放,双手高抬在额前,身子弯下,给圣上行了个大礼,随后道:“圣上有所不知,臣女每每午夜梦回,总自责不易,身为北冥公主,知臣女子民在城北安好,深知北冥福泽,乃圣上恩赐,可臣女七岁前,在北冥国土,亲眼见过送来的奴隶与家人生离,五年征战里,北冥壮丁接而战死,北冥已是强弩末弓,再无造反之力,那会儿留在北冥都城中的多为老弱妇孺,甚至奴隶连父母是生是死都不知。”
“臣女过来有幸能得郡主青眼,是臣女之福,但臣女是一国公主,就想为北冥做一件事,臣女愿以命丧婚夜之举,求得圣上将北冥奴隶送还,臣女保证,北冥不会造反。”北冥玉见怕圣上有所顾忌,特意加了句,“臣女双亲再无子嗣,待双亲百年后,圣上便可顺理成章派人坐稳北冥国主之位,求圣上成全臣女身为北冥公主之心。”
南嘉风听着这番侃侃而谈,如此真情切意,以身入局,将照亲王府欲做的皇帝梦,毁于一旦,倒是为珩儿扫了一桩障碍,为小黎也解了一桩心事,此事他得同小黎商议。
“你先回去,改日是珩儿生辰,你的婚事随后再议。”如今他能为小黎做的,就是别杀生,替小黎积福,他不能这般做,南嘉风起身离去。
次日早,张羡宜醒来时,南嘉风已穿戴整齐欲出殿上朝,她起身披衣相送,身子愈下,再过不久,她想送也不能再送了。
二人一道凤鸳宫外,就看着北冥公主跪在宫门外,整整一夜,手中拿着一封信和一枚鱼佩,见二人出来,求道:
“求圣上皇后成全,身为北冥公主欲为北冥奴隶求得回家路之心。”
南嘉风不由抬手揉了下眉心,张羡宜不明所以,手快一步拿过北冥公主所拿的书信和鱼佩。
北冥玉见后脚便跪拜,“臣女谢过皇后娘娘。”
转眼间,南嘉风心一沉,其实这信不能接,这是北冥公主借着他未来得及告诉小黎此事,也无妨,只要他不赐婚,此婚难成。
张羡宜看着手中物什,又看了眼南嘉风,她请了北冥公主进殿,人将一切告知她时,她也不同意。
北冥玉见跪在她脚边,一意孤行,张羡宜吩咐人将北冥公主拉走,人就跪在自己所居宫殿不起身,跪到圣上下朝,回到凤鸳宫,一道圣旨过来应了她的请求,她朝凤鸳宫那边三叩首。
这日檀允珩生辰宴后,她在凤鸳宫看到了这封北冥玉见写给她的信,还有让她信守承诺的鱼佩,她和陆简昭安顿好舅舅舅母,急忙过来月梨殿,却吃了闭门羹,里头的人遣下人在紧紧阖着的朱红门里起声。
“公主请郡主和世子爷回府,倘若——”明显里头的下人顿了顿,甚至可以说是壮胆接着说,“公主说,倘若郡主轻功硬闯,唯有一死,公主牢请世子爷将郡主带回,在此谢过。”
檀允珩手中的信脱落在地,字迹小娟,行行辞别。
第108章 爱意
“见于少见珩, 逢春景相识,于今十载矣,心喜论之, 友当如此,见心依旧。日月更迭, 辗转反侧有夜,望月有涯, 思奴隶之相思苦, 遥忆家国无度。今知珩有意凿亲府,见所行之事, 愿以解天下忧而忧,咏亲府棘手, 见失一命,唯珩尚凿之,而非意气, 断你我相识一场, 鱼佩回送, 愿汝勿回, 见有长诀心,珩当诺言待之。”
六月六, 宜婚嫁,夕阳红透了天,一顶喜轿从照亲王府的正门迎入,府上来喝喜酒的宾客多有暗中窃喜者, 小声跟身旁人呢喃:
“北冥公主这个人, 样样贤惠,可惜生来为质, 注定所嫁去的府上,往日再兴不起浪。”
“谁说不是呢,还好不是被圣上赐婚给我们。”
“这照亲王府一看就不待见这位公主,连婚仪都是迫于圣上赐婚简办的,还说什么不喜隆重,依我看都是说头。”
一路坐着花轿来到照亲王府主院前,下轿跟南如卿一道进院拜堂礼成,后被送回喜房,北冥玉见听来这等不雅之话,心中静然,她一袭凤冠霞帔,蒙着红盖头,看不清说话人的嘴脸,她心中却知,漫漫多载,若非有珩儿同她交友,恐话更甚。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跟她一并过来的两个丫鬟,都是圣上给她的,“我有些倦,你们去门外守着吧。”
北冥玉见连盖头都没掀,等着丫鬟阖门而出,她将藏在袖口中的一块金子攥在手中,从她和阿珩诀别那夜,便不曾再见过他人。
不见也好,省得她心有眷恋。
六月六,宜回家,她身子往床榻边缘一挪,头倚着床柱,手中金子被她塞进口中。
与此同时,都城城门处,一场烟花绽于天,因提前有告知百姓缘故,惹得一群孩童在街上欢呼雀跃,灵芽茶楼的雅间里,一男子着一身月白圆袍,负手而立,容色掩在敞开的窗子后,朦胧不清,身后双手晃动着一个水蓝色的绣球,棱角挂着的小小鸣声环佩,声清脆。
徐鸿越在得知北冥玉见要嫁人时,一日下朝,他借着圣上寻他到凤鸳宫一同商讨照亲王府上隐在暗处的砍头之罪,一是这位照亲王家中长子,雷厉风行,早年杀过一个同为照亲王一党的六品官员,这官员家眷怕祸及自身,便说其乃身疾过世,珩儿和张大人顺藤摸瓜倒是有了新的线索,照亲王府上的这位长子,私自放印子钱给城东一些急需周转的商户。
城东商户,一直都是朝廷扶持的,之所以会被南如卿钻了空子,还是因历来掌着印子钱的王大人,此人当真谨小慎微,蒙蔽人眼,竟同照亲王同党,也是朝堂之失,未能及时调度,才迫使城东一部分商户临困境。
单两桩罪责不至于要了照亲王全府上下百来人的性命,是以还有一桩事,北冥玉见死在照亲王府里。
是夜,徐鸿越从凤鸳宫出来,便移步月梨殿,月色迷离,朱门紧阖,佳人不见,只有门里丫鬟给到他的一个玲珑绣球。
一个绣工精湛的绣球。
南祈历来女子所绣球怀春,此生唯赠一人。
烟花斑斓,衣衫映霞,徐鸿越指腹不断在手中绣球上摩挲,纹路遍生。
**
檀允珩和张清檐带人及时赶到,还是晚来一步,照清王府上的人除去被清退的宾客,横尸遍野,也没留住北冥玉见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