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他说着朝庾恒拱手,一字一顿道“都尉,您再好好看看,此人果真是太尉么只怕是您认错了,误将一对雌雄大盗、或者是一对男女细作认成了太尉和他的夫人吧!”
  庾恒一惊,怔怔地看着陆向。
  陆向面露凶光,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怎么死都是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力一搏!尊家庾悦少府惨死之仇,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第130章
  庾恒与庾悦一样,皆出自颍川庾氏。
  庾氏是与王谢何郗齐名的侨姓望族,族中数出太宰、司徒、中书令等枢要高官,鼎盛之时,庾姓刺史、太守遍布江左,可谓枝繁叶茂,世代簪缨。
  韶音的舅母、王微之和阿泠之母、高陵侯夫人,便是出身庾氏,其祖父官至尚书仆射,加金紫光禄大夫,权倾朝野。
  今非昔比之时,祖上荣光追忆起来尤为刺目。而今庾氏凋零,这一代官位最显者当属三品少府庾悦,可惜庾少府因煽动百官逼迫谢女放权而被当场诛杀,从此庾氏子弟中再无四品以上高官,甲族虽在,朝中已无人。这已经是迁都江陵之前的事了距今已三年有余。
  庾氏全盛之时,庾恒这个旁枝子弟亦能平流进取,轻松混个清闲显要之职,日日美酒佳肴,好不快活。如今家族没落,他只能沦落到边镇行伍之中,甘为马夫之首,整日与牲畜和草料为伴。
  即便如此,还是要提心吊胆,小心伺候着上头的一个个寒人将领。就拿如今的骑曹长官、游击将军上官云来说,这侏儒小儿从前不过是王氏碓场中的奴仆,身份比庾氏的部曲荫客还要低贱,如今却摇身一变,反过来成了庾恒的上司。
  与庾恒一样境况的没落子弟大有人在,他们距离往昔的膏粱繁盛太近,距离顺天应命就太远。几次反抗不成,他们如今皆游走在全力一击和一蹶不振的中间地带,怨怼而隐忍,暗中窥伺,静待时机。
  陆向这句话就是在提醒庾恒,时机到了
  陆向、陆思兄弟出身吴郡陆氏,是江南本地的吴姓士族,自孙吴起便是一方豪族。他们与王谢庾郗这些浮江而来侨姓士族之间本是谈不上友睦,谢太傅主政时便极力弹压陆家,何氏、庾氏对这些吴姓之人亦多排挤,直到会稽王父子当政,顾、陆等姓方才重新得到重用。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士族之中唯有谢氏硕果仅存,余者也就放下旧怨,凑在一处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他们对李勖这个行伍起家之人又畏又恨,陆向之所以敢动杀念,一则是为胞弟陆思和自身性命之故,实在被逼得无路可走,二则也是恨意胜过畏惧,打算新仇旧恨一起了结。
  陆氏对李勖之恨更甚于庾恒。
  李勖诛杀赵勇、夺取豫州之时,豫州主簿陆僧儒拒降被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向的堂伯;李军入荆州后江陵太守陆泰意图谋反,被北府军当场枭首,这人与陆向的关系更近,乃是他的亲四叔。
  陆向之所以未受牵连,还能在军马司中谋一个掾属职位,还是多亏了族人陆琦之力――陆琦与庾氏互为姻亲,他本是何穆之帐下老将何穆之与叔父何冲不和,李勖为打压何冲势力,初入荆州时便重新启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陆琦也在其中,如今仍在襄阳军中为参将
  这些错综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关系还只是冰山一角。
  庾、陆等衣冠甲族犹如百年古树,地上之冠虽凋,地下之根仍盘踞错结,不仅彼此互相勾连,亦与脚下土地合二为一。若是刀砍斧斫、挖地三尺,虽然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这片土地也要被折腾个满目疮痍。
  兵者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务求一击毙命,为政却是妥协之术。诚如谢太傅所言,社稷安稳也是百姓之福,如今这般重用寒人从而将旧士族边缘化,令其自然凋谢,已经是最上乘之法,余下只能交给时间,想来不经几朝代谢,不能排尽余毒。
  如此时日漫长,期间难免有毒火生疮之时,便如眼下这般。
  得陆向一句提醒,庾恒率先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先前那些装死的马士一个接一个地起身,俱都虎视眈眈地望向面前的布衣男女。
  沈核瞅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恍然大悟:太尉和谢女也是肉体凡胎,没了符绶印玺和随从人员,这两人也不过是两具会喘气的躯体而已,有甚可怕。
  他想着便挺直了腰杆,按着佩刀走到庾恒身侧。他早就说过,在这襄阳地界,就是李太尉也没有庾都尉大。
  庾恒既然动了鱼死网破之心人便没有了先前的慌乱,上下打量着李勖的一身布衣,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得意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敢冒充太尉,就连本都尉都差点被你骗了!你们潜入边镇必定居心不良,合该是秦人派来的细作!来人,将这对细作给我拿下,押回军府审后发落!”
  话音才落,身后的士卒便齐刷刷地抽刀,紧盯着李勖的手,小心翼翼地朝着他缓慢靠近。
  李勖瞳孔微缩,眯起眼来。
  这些人拢共有百十号人,除了先前那十几个身上带伤的马士外,庾恒和陆向又带来了十几个带刀侍卫,余者有三十来个是沈核手底下的巡逻卒,另有几十人是方才闻迅从临近草市上赶来支援的。
  沙场征战十数年,李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这样以一敌众的场景。这场景令他本能般地感到兴奋,适才一听到那一阵铁与革摩擦发出的抽刀之声,他身上就已经起了变化,像是猛兽遇见猎物,瞳孔会收缩,毛发会微微翕张,热血会在脉搏中飞快地奔流、沸腾,骨骼会咯吱咯吱地震动,如同大战来临前武库中刀枪剑戟的自鸣,耳膜上会敲出嗵嗵嗵的节拍,每一下都像是军中号令进击的战鼓。
  假设他不是太尉,仍然只是从前那个杀敌杀敌还是杀敌的李将军,或者只是一个为了护妻子周全的普通男子,不需要顾及在场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不需要考虑此事的影响,他会毫不犹豫地抱起纨妹,飞身夺过一匹马、抢过一把刀,握紧缰绳策马驱驰,几进几出,将这些人杀个死无全尸,一个不留。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勖了
  于李勖而言,杀戮是破解今日之局的首选,于李太尉而言,杀戮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或许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抑制本能的逆旅,通往权力的路上,人们孜孜以求的,正是一方金光闪闪的紧箍。
  韶音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很紧,于是便也轻轻地回握住他,告诉他,她不害怕。
  李勖面色柔和下来,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一挥手道:“且慢!”
  那群正缓慢朝他靠近的卒子乍然看到他手上动作,惊得急刹住步伐,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靠。李勖掠了一眼庾恒,转向地上跪着申冤的百姓,笑道:“诸位父老乡亲,庾都尉方才的所作所为,你们都看在眼里。现在,他又说在下是冒充太尉的细作,你们信么”
  在场众人没有谁见过太尉,有些人就连太尉是年轻郎君还是斑白老翁都不知道,可是就凭方才庾恒前恭后倨的反常表现,凭着他几年来作威作福的好官声,凭借着大家伙朴素的感情判断,他们宁愿相信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更何况,地上跪着的这一片申冤之人,无一不曾遭受庾恒等人的欺凌,他们忍气吞声,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方才陆向阴毒的目光已经在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恶狠狠地刮过一遭,如果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太尉,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先前那个被惊马伤了腿脚的老媪之子率先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怒对庾恒,高声道:“你这狗官休想颠倒黑白,你不认识李太尉,我们都认识!大家伙说,这人是不是李太尉”
  其余申冤之人纷纷起身应和:
  “对!你不认识,我们都认识,这位就是李太尉!”
  “他就是李太尉!”
  “狗官,你若敢伤太尉和夫人,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地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围观者受到感召,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他们捡起翻滚在地的扫帚、铁锹、胡床和箩筐,在李勖和韶音面前站成了一堵厚重的人墙。就连先前那个白眉老者和青年俊才也在其中,与手握利刃的军卒据理力争。
  李勖借机牵过一匹青骢马,抱着韶音跃上马背,缰绳一勒,马儿顿时立蹄长嘶,全场瞬间为之一静。
  李勖淡淡道:“庾恒,民心所向,黑白分明,还要执迷不悟么”
  沈核已经在疯狂地威胁、辱骂民众,然而一口难敌众声,反被人群骂了个狗血淋头。庾恒眼见着聚集在此的人群已经有千人之数,顿时慌得没了主意,望向马背上高坐着的威严男子,只觉大势已去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地被人抽走。“怎么办”他低声询问陆向。
  陆向脸色阴郁,忽而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怎么办一死而已!”他阴测测地盯着面前的人墙,咬牙道:“民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此刻群犬乱吠,一经见血,必然作鸟兽散!”
  说着话,他已夺过卒子手中的长刀,话音才落,刀刃已猛地捅入面前一个老妇的心口,拔出来,带出淋淋鲜血。
  “黑白分明你错了人心都是红的!”陆向挑衅地看向李勖。
  老妇惨叫一声,倒地抽搐片刻,气绝丧命。
  “阿母!”人群惊叫中浮出一丝凄厉的悲鸣,紧接着是一声怒吼:“我和你拼了!”
  没有丝毫犹豫,陆向第二刀挥出,那可怜的儿子止步在他身前身体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还有谁敢上前”陆向狞笑起来,“你们这群刁民,还不速速闪开,哪个胆敢阻拦军马司捉拿奸细,以通敌叛国罪论处,这两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闪开!”
  人群果然起了畏惧之心惊声四起、你推我搡,眼看着裂出一道越来越大的豁口。
  “混账!”李勖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猛一夹马腹,奔马腾跃而起,径自落到陆向面前一手攥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凌空拎起,道一声“阿纨闭眼”,五指合收――韶音猛地闭紧双眼,只听“咯吱”一声,陆向颈骨断裂,歪头毙命。
  陆思眼看着这一幕,双目暴突,提刀便迎上前来,大喊道:“杀了他!否则,我们谁都活不了!”可惜钢刀刚一挥出,再次为李勖所夺,李勖右手提刀,左手薅着脖子将其拎起,怒道:“尔食朝廷粮饷、百姓供奉,不思报效,反而为祸一方,我岂能容你!”随后一把将其掼入人群之中。
  方才被陆向丧心病狂之举吓到的民众顿时一振,他们反应过来,重新合拢上前高喊着“报仇雪恨”,一人一拳、一人一脚,陆思很快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料理了陆思,这些人再无犹豫,转头便朝着余下的士卒扑去
  那百十来个士卒被陆氏兄弟鼓动,正要一拥而上,目睹此变,顿时吓得转身就跑。庾恒别的不在行,逃命倒是一把好手,大喊一声“分开跑”,扯掉头上明晃晃的武官弁,二话不说就往人流里钻。
  民众到底没有经验,眼看着就要让他们四散逃走,急得韶音直呼可惜。
  忽然,前方传来踢踏的脚步之声,那些逃跑的马士和巡逻卒有一个算一个,被人逼得节节后退,连同混在其中的庾恒一起,无路可逃,最终只能跪地伏法。
  来者是襄阳府军,头前领路的一行人中,左为满脸惶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右为庞遇,中间一位眉目清秀、肤色略黑的男子抱着个眼珠漆黑、白似粉团的机灵小郎,这二人正是孟晖和灵奴。
  灵奴一眼见到马背上的阿父阿母,眉头一皱、嘴巴一瘪,委屈地抽搭起来:“勖兄、纨妹,灵奴来、来救你们了!”
第131章
  灵奴其实一早就发觉自己被双亲骗了。
  今晨三口人在一起用早膳,阿父自称有公干在身,很快撂箸。临出门时,灵奴听见他对阿母说,“沉住气,若操之过急,小贼必起疑心。”
  灵奴感到奇怪,问阿母:“阿母,小贼是谁此处进贼了么”
  阿母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一本正经道:“此处无贼,你阿父说的是军务,等你长大就懂了。快喝蛋羹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见灵奴将一碗蛋羹吃得干干净净,阿母又弯着眼睛夸他:“灵奴真乖,吃饭穿衣读书习武,每件事都不需要阿母操心,比你阿泠姨母家的佛郎表弟不知乖了多少倍!”
  灵奴道:“佛郎还在吃奶,我才不和他比呢。”
  “我儿果然有志气!”阿母立刻亲了他一口,“比你亭亭表姐也不知强了多少倍,你姨母常常跟我说,亭亭最是挑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要人追着喂饭呢!用饭之事虽小,却足可以小见大,我们灵奴乖巧懂事体谅父母,从不哭闹,一举一动都有大将之风,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儿!”
  灵奴本已撂下小匙,闻言又重新拾起,在碗底仔仔细细地刮了一圈,将底下剩的一点点蛋羹也吃掉,肉嘟嘟的小脸做出个十分严肃的表情,“阿父早就说过,要节约粮食,不可铺张浪费。”随后又主动用盐水漱了口,正襟危坐道:“阿母,闭门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灵奴是君子,不可在背后说人短长”
  阿母已经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套他从没见过的粗布衣裳,闻言不住点头,“灵奴说得真对,阿母受教了。适才想起,襄阳府还有一桩要事阿母须得亲自过去一躺,灵奴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奴还沉浸在被夸奖的喜悦中,这件“要事”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本正经的小脸瞬间僵住。
  阿母赶在他眼角耷拉下来之前,温柔地捏捏他的脸蛋,循循善诱道:“若是亭亭和佛郎必会哭闹,我们灵奴就不会”,转头问旁人“阿筠阿雀,你们说对不对”
  侍女和保母们齐声道:“对,我们灵奴最乖了!”
  灵奴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努力抑制住流泪的冲动,点点头道:“灵奴知道了,阿母早些回来。”
  阿母眉开眼笑,走得飞快。
  灵奴瞅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边不是滋味,扭头跑到窗口,踩着曲足几朝外张望。这一看可着实将孩子气得不清,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先一步出门的阿父忽然从门口的枣树下面走出来,阿母脚步轻快地迎上去,俩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往远处走去。
  “原来小贼就是我!”灵奴气得红了眼圈。
  他委委屈屈地捱过一上午,将该做的日课都做好了,午睡醒来仍不见那俩人回来,顿时就闹了起床气,非要出去找人不可。
  保母哄不好他,阿筠阿雀也哄不好,最后只好妥协,要孟晖和庞遇带着他出去寻人
  孟晖问他:“小灵奴,襄阳城这么大,咱们到何处去寻你阿父阿母”
  灵奴撅起嘴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哪里热闹就去哪里!”
  以他对双亲的了解,纨妹顶爱热闹,勖兄又十分听纨妹的话,这俩人千方百计地甩下他,那么去的一定就是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没错了。
  孟晖依他之言,来到襄阳最大的草市,果真在此地见到了李勖和韶音。他们到时,这两人正被人群围在中间,李勖身前跪了一大片人瑟瑟发抖的是军马司众人和一大群巡逻卒,余者均为此地百姓,正挨个诉说冤情。
  孟晖将这些冤情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直觉庾恒今日要栽,眼见着他带的人手不少,为了稳妥起见,他便要庞遇去襄阳府找太守丁仲文,自己则抱着灵奴去了最近的驻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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