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前的青年俊才也在心中暗想,簪花郎不是最可怕的这美人才是真的可怕。幸好方才没有招惹到她,这样的女子,就算是真的招惹到了,自己也养不住。
李勖正打得乏味,听到老者这句话觉得有趣,忍不住接口道“老人家此言差矣,妻贤夫祸少,那也没甚意思,须知妻美才能催人奋进。”
说话间袍袖一抖,手中弯刀笔直插在地中,刀锋半截没入土里,头上的花环仍好端端地戴着,只是花瓣快掉光了,仅存的一瓣眼瞅着簌簌而落,被他挺直的鼻梁拦截一下,落在颈窝。
韶音指指自己的颈窝,李勖低头,将这片花瓣拈起来,胡乱塞到头发里。
十几个马士被他打得跪的跪、趴的趴、躺的躺,再无一个直立之人
白眉老者猛地睁大了昏花的老眼,还以为自己又看错了。
“好!”
“真是英雄了得!”
“这位英雄今日也是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是啊,打得好!”
周围爆出雷鸣般的叫好。
“看到了吧,他就是打得过!”韶音得意地与老人炫耀。
那老者看看李勖,又看看韶音,摇头道“见好就收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老人家说着话便转过身去,颤巍巍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老者的确有些先见之明,他刚走,番司校尉就带着兵过来,一开口就给韶音和李勖定了罪。
“大胆刁民,竟敢当街殴打军士,还不速速伏法,随我去军马司领罪!”
第129章
韶音掏出帕子给李勖擦汗。他鼻尖耸动,说帕子有股怪味,韶音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口水腥,再仔细一嗅,似乎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草味。
“唔,好难闻,不要了。”她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将帕子往身前人手里一丢。
李勖立刻接过来揣到怀里,纨妹说不要了,意思就是“送你了”。
“好大胆的刁民,我说话,你们没听到么!”番司校尉气得不轻,这对贼男女旁若无人地腻歪,简直没把他这位堂堂的大晋朝荆州府襄阳郡新野县南草市代理番司巡逻校尉放在眼里!
韶音扫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们沈核沈校尉,最看不得你们这样公然败坏风纪的男女。”沈核身旁的小卒乜斜着人,得意洋洋道
“沈核什么狗屁倒灶的名字,一听就不像好人。”韶音腹诽,勾唇问:“你是番司校尉,管的应该是是番舶停靠和番商交易,管得着我们”
沈核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民妇,瞪眼道“你懂什么凡是在这草市上发生的事,都归我们番司巡逻管!”
此人瞪着眼睛说瞎话,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韶音好笑道“沈核啊沈核,你管的倒是宽,只可惜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硬是要插上一脚。方才这些人纵马伤人,你不闻不问,当街调戏民女,你还是装聋作哑,等到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你倒是闻着味过来了。怎么你也找打”
沈核被这美艳民女骂得恼羞成怒,看着倒了一地的精壮马士,还是忍着没敢发作。方才他看得真切,此女身旁的簪花郎身手骇人,就算他们这些巡逻卒一拥而上,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少废话,有什么话到军马司去说,是非曲直审理之后自有公论,若是你们没有过错,军府也必然不会冤枉了你们!――看热闹的都往后让让!”
沈核吆喝了一声沉着脸警告围观百姓不要惹祸上身,目光重新落回到人群正中的年轻夫妇身上,不阴不阳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谅你们是外乡人,什么都不懂,此次又是初犯,就不捆你们了,你们识相一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见这对男女不像善类,今日之事又实在是马士理亏,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也不敢过分逼迫,想着先将人弄到军府再说。只要辕门一入,成千上万的劲卒围上来,饶你什么身手也得乖乖就擒。
沈核想着,偷瞥了一眼簪花郎,心里暗暗冷笑。
围观人群慑于官威,虽然觉得不平,依然纷纷闪避,为官兵让出一条通道巡逻卒站成一只敞口袋子,沈核站在袋口,朝着李勖和韶音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韶音响亮地嗤笑一声不屑道“草市之上发生斗殴,一方是平民百姓,一方是军马司的马士,这种案件自然该到衙门的公堂上去审理,你这番司校尉却要将我们带到军马司,是何道理大家伙评评理。”
围观的百姓一听这话纷纷醒悟过来。
“对呀,打架斗殴去军府干什么分明就是包庇!”
“你们不知道这要是在大堂上审理,老百姓就能旁观,想要屈打成招就会留下把柄,事后真要追究起来,这些当官的也脱不了干系。可一旦入了军府,那辕门之外把守森严,哪是我等随便进入的,到时候怎么处置还不是随他们的便!”
“就是,不能去军府,要去就去襄阳太守府,将那些马士一并押着,我们都跟着过去,看他们敢怎样!”
“对去太守府!去太守府!”
……
沈核眼见民意汹汹,一时颇有些一个头两个大,再看这位伶牙俐齿的刁滑小妇,真有心将她给撕了。
“你们这些愚民懂什么莫要听信妖妇的煽动,我说去军府自然有我的道理,谁敢吵嚷,就地拿下!”
沈核说着将手一挥,手底下的巡逻卒子立刻将刀拔出三寸,朝着李勖和韶音围拢上来,做出要强行抓人的势头。
吵嚷声弱下去,众人皆紧张地看着,只怕这对年轻夫妇又要大打出手了。他们不怕簪花郎打不过巡逻,只怕他们夫妻没法收场,最终还是要吃亏。
韶音扯扯李勖的衣角,轻声道“阿兄,我走累了,哪都不想去。”
李勖看看四周,从地上掇起一只翻倒的胡床,掏出口水帕子擦了上面的泥灰,将脖子上挂着的花包拿下来垫在上头,扶着人坐好。
负手看向沈核,淡淡道:“叫庾恒过来见我。”
沈核的耳膜像是被人拎着铜锤重重地敲了一下,庾恒不是别人,正是军马司都尉,当今襄阳府最炙手可热之人。这草民是什么人,竟敢教庾都尉过来见他
“你是什么人”沈核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个长身男子,越看越觉得这人器宇不凡,“你报上名来,若是都尉问起来,我也好与他有个交待。”
“我是谁李勖看着嫣然而笑的韶音,不由也跟着她笑起来,想想道“你就这么告诉他,就说,我是京口草鞋贩,李二。”
――“他说他是谁”
巡逻到军马司报信时,庾恒正一手搂着一个歌姬听曲,骤然惊起时,嘴里还塞着一枚剥了皮的蒲桃,眼睛瞪得溜圆,话问得含混不清。
“……他说他叫李二,是京口过来贩草鞋的。”巡逻卒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里也跟着忐忑起来。
庾恒嘴里的蒲桃“叭嗒”掉出来,“他长什么模样,身边还带了什么人”
“禀都尉,此人身量极高,看着足有九尺还多,长得么……”卒子边回想边努力搜刮枯肠,寻找合适的词语,“他长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眉如宝剑,鬓似刀裁,目若秋水,面带寒霜,寒玉镂作悬胆鼻,是菱角横卧薄唇一张……”
“你他妈在这说书呢!”
庾恒心烦意乱,当胸踹了卒子一脚。
“……呃,左脸好似有个笑涡,身边还伴着一个绝顶美貌的女郎!”卒子顽强地说完后半截话,委屈地捂住胸口,耷拉下脑袋。
庾恒心中已经十分确定,来人正是太尉李勖。
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襄阳,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只怕是来者不善。一点准备都没有,军马司可禁不住他查。
庾恒挥退了舞姬,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乱转。
他的司掾陆向素有谋断,见状劝他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都尉,趁着他还没到,我们多少还是做些准备。属下以为,他也就是走马观花,未必会察看得那么仔细。只要大处没错,您顶多也就是个治下不严之过,骑兵曹是太尉一手设立,军马司又隶属骑兵曹,若是真查出点什么他自己脸上也无光。”
“对对!”
一语点醒梦中人,庾恒搓着手,急声吩咐左右:“赶紧去马场,将那几个显眼处都打扫干净,再将那些病马、瘦马通通都拉走,藏到看不见的地方。通知当值的打起精神来,不该说的别说,熬过这一关,重重有赏!”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庾恒远远瞥见李勖时,腿肚子还是转了筋,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啃屎。
“都尉!”沈核哈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下巴朝着不远处的盗男匪女一努,低声道“就是这俩人,当街行凶,殴伤马士,还大言不惭地要您老人家亲自过来。小人方才已经警告过他们,在这襄阳府,就是李太尉也大不过您庾都尉,他们若是识相,就该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没他们好果子吃!”
庾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我可真是要多谢你了。”化忐忑为力量,抡圆了胳膊,恶狠狠地打了沈核一个又响又肿的大耳刮子。
沈核被他打懵了。
只见庾都尉也学着他的样子,哈着腰一溜小跑,到那对年轻夫妇跟前“呲溜”跪下去,“臣庾恒拜见太尉,拜见夫人!庾恒治下不严,惊扰太尉和夫人,请太尉降罪!”
庾恒朝着簪花郎和小妖女行了个君臣跪拜大礼,脑袋贴着地,腰高高拱着,像只虾米。
沈核还在昏昏沉沉地琢磨“太尉”是什么意思。
他这人向来如此,该他老实本分时偏要多管闲事,该他灵光的时候又常常蠢笨如猪。
他捂着红肿的脸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太尉”是什么意思。
原来簪花郎就是李太尉,小妖女就是李夫人,而他方才就当着太尉和夫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在这襄阳城,就是李太尉也大不过庾都尉……”
“完了”,沈核心道一张本就微微泛黄的脸已经吓得蜡黄蜡黄,“咔嚓”一声跪下去,趴在地上哆嗦得像条虾须。
陆思等人一早就被打得爬不起来,缓了这么许久,按理说也能勉强支撑身体,站起来为自己辩白一二了。不过,他们毕竟比沈核机灵,一听到庾都尉的话,各自心凉了半截,自知今日是出门没看黄历,灾星高照,在劫难逃,与其爬起来招惹太尉注意,还不如继续趴在地上装死。看在他们奄奄一息的份上,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草市上的人全都聚集到此处,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一听说是太尉亲临,远近人群呼朋引伴,还在不停地往这边流动。
先前那白眉老者和青年俊才也跟着人群重新回到这里,老者一句句地仔细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忐忑太尉夫人会不会记仇。
韶音冲着他微微一笑,老者心里大安,琢磨太尉那句“须知妻美才能催人奋进”,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
“你过来。”韶音冲着那目瞪口呆的青年俊才招手。
人群齐刷刷地朝俊才看去,他脸涨得通红,一步步捱上前。
韶音指着地上那些装死的马士,“你去,脱了他们的靴子,挨个挠他们的脚心,若是哪个能一直不笑,那就说明他已死透,直接拎到乱葬岗上丢了,也就不必再定罪了。”
俊才领命,忍着酸臭味,兢兢业业地脱靴、挠痒,马士们使出吃奶的劲忍着,一个个在地上扭成了蛆。
陆思到底出身不凡,毅力过人,为了活命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俊才不信这个邪,锲而不舍地挠他,从脚心挠到腋下、脖子,陆思忍得**,用力过猛,突地爆出一个响亮的屁。
俊才捂着鼻子,嫌弃地扭开脸,围观人群顿时爆发出响亮的哄笑。
李勖沉下脸:“诿责推过,妄图避罪,罪加一等!”抬眸问庾恒,“庾都尉,他们私用军马,当街纵马伤人、欺凌百姓,依照军法,该如何处置”
庾恒战战兢兢道“禀太尉,军马如同军卒,非战时不可私用,违者当棍五十。若惊扰百姓,则棍八十,外加枷号一月。若有重伤,则棍一百,流三千里。若是再罪加一等,那便是……腰斩弃市。”
李勖冷睨他一眼,扬声问在场众人:“诸位父老乡亲,可有为马士所伤者”
“有!”
先前那个被军马踩伤了腿的老媪之子早已挤到人群前面,闻言立刻冲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
“这些马士仗着自己是军府中人,哪里将我们的死活放在眼里!我阿父去年就是被奔马所伤,三日后气绝身亡,我去找他们理论,却被他们乱棍打出。我阿母已经七十高龄,今日又不幸被马蹄踩伤了腿脚,这一卧床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老人家最怕的就是摔跤,寻常人伤筋动骨还要百天她已年届古稀,如何承受得住求太尉为草民做主!”
他这一状犹如将濒临决堤的大坝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冤情顿时如洪水般奔泄而出,大家伙往日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见有人为自己做主,自然是有冤诉冤、有仇报仇。
李勖静静地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
这群马士哪里是大晋的军卒,分明就是一群欺男霸女的无赖。大晋缺少马匹,步兵对上胡人的骑兵,天然处于下风。正因如此,朝廷才会不惜花费重金设立军马司,供给他们双倍的粮饷份例,一切待遇从优,只为能尽快产出优质军马、补足这块短板。
不想,本是为保卫家国设立的军马司,如今却成了盘踞在百姓身体上吸血的蚊虫!
“庾恒,你管得好哇!”李勖冷笑。
庾恒身子一抖,用余光瞟了一眼跪得黑压压的人群,汗珠子一颗颗接连摔到地上,将前面的泥土打湿了一小片。
他没料到今日会是这个场面,慌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斜眼去看司掾陆向。
陆向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也是没有想到,今日犯到李勖手里的这些人中,竟会有他的胞弟陆思。他早就告诫过陆思,教他收敛些,今时不同往日,真弄出事来,谁也保不住他。
看太尉的意思,陆思今日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庾恒无能,请太尉降罪。”庾恒半晌得不到陆向的回应,只好磕磕绊绊地重复这句废话。
“不,你怎会无能,你有能耐得很!”李勖指着远近人群,“你的能耐,他们都记着,我会一笔一笔与你清算。来人,将这几个罔顾军法、欺压百姓的败类押起来,就地行刑,腰斩弃市!”
庾恒身子一瘫,整个人犹如一条脱了水的鱼干,眼珠发木,没有一丝生气。他心里明白得很,太尉这是动了真怒,他对马士能下这样的狠手,自己也不会什么好下场。
军马司那十来个侍卫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还是遵照太尉的命令,纷纷走向陆思等人。
“慢着!”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向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李勖冷笑一声高声道“马士虽有过错,却都是我大晋的士卒,合该在战场上杀敌卫国,马革裹尸而死,哪有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随随便便处死的道理我听闻李太尉爱兵如子,待下最是宽仁,阁下却杀气甚重,恐怕并非是太尉本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