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大军既已入境,还传什么密信,该由李勖亲自带兵来降方显诚意。
果然,那上官云连装也懒得装,一听孙教主不肯见他顿时翻脸,一**死个前哨,余下人等亦骤然发难。
上官云身后一个卒子生得异常高大,相貌英挺不凡,似乎甚有威重,身手亦勇猛无匹,竟以一人之力连杀数十人,直令阵前孙军一时骇退。
不过,孙军既早有防备,人数又数倍于敌,这一交锋倒也谈不上惊慌失措,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就组织起反攻,不多时已占据了上风。上官云见势不妙,呼喝一声便逃,舵主叶春请求带兵追击,孙波先是同意,之后又将人叫住,问道“来者约有多少人马”
叶春道“禀教主,不足千人。”
孙波手捏法诀沉吟半晌,忽而笑道“险些中了李勖的奸计!此人性情狡诈,极善伪装之术,此番派小股人马来扰,方一交手便退,定是有大军在前头埋伏!”转头又问:“李军往何方而退”
“西方,东阳郡的方向。”
“不错!”孙波目露精光,点头道“东阳守军必定已埋伏于城外,只待我军追至便倾巢而出。”说着摇头而笑,“李勖小子故技重施,焉知不是黔驴技穷传令下去,命大军一路北进直奔会稽!”
果然,北进几十里后,前方又现出小股北府军骚扰引战,刚一交手便佯作不敌,径自往西方退去。孙波愈发坚信大晋主力集结在西线,而北部因有山峦屏障是以守备空虚,因便命大军全速行进势必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攻入会稽。
三更时分,孙军抵达始丰县北侧的走蛟岭,斯时乌云遮月,星子黯淡,四野时闻狐笑狼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淡淡的月光自一线岭后透出,像是一道锋利的寒刃。
孙波一时迟疑,命大军暂停行进
一个绿袍将官越众而出,自后方来到孙波身前。此人相貌潇洒,凤目斜飞,眉宇间隐有一股不羁之意,正是长生道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
徐凌劝道“此岭地势狭窄、易守难攻,我军人数虽众,在这一线天中亦难以施展拳脚,一旦中了敌军埋伏势必陷入被动。教主不如就地扎营,在此歇上一晚,待到明日天亮后侦察究竟再过岭不迟。”
此言一出,顿时有四五个舵主纷纷应和。
孙波原本也有此心,偏生徐凌多嘴,便教他心中怫然不乐。
徐凌三十来岁年纪,本是个没落士族出身,只因一桩小事得罪了陈郡谢氏,从此在州大中正处失了照九品官人法定品的资格,进取无望,这才一时激愤入了长生道
此人足智多谋,在军中颇有威望。前年兵败逃走之时,便是他看准了司马德明和赵勇没有追穷寇之意,献计泛海而逃,众人这才得以奔赴广州休养生息。至广州后,又是此人大败当地蛮人,之后又力劝孙波慎杀,反而收编了蛮部,使得长生道军势壮大,在当地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
此人功绩卓然,按说应该得到孙波的信重才是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孙波对此人倚重多深,忌惮和猜疑就有多深,这倒也并非全然是因他嫉贤妒能。
长生道众人因教结义,言必称神,教主更是以神子自诩,借以号令教众。平日里少不得装神弄鬼、画符显灵那一套,如此方能联合起广大信众举兵反晋。
然而,徐凌这人自恃读过几本书,始终对长生道的教义嗤之以鼻,自入道至今不肯在身上纹下刺青,初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搪塞之语变了个样,只说“心中有道何必显于皮肤”云云。
他既如此,教中便有一少部分人有样学样,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便在长生道内部形成了教中之教,隐隐有分崩之力,因此深为孙波所忌。
是以徐凌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旁人一应和,反倒令孙波决意反其道而行之。
冷暗的夜色之中,徐凌维持着教徒参拜教主的稽首之势,虽看不清孙波的神情,从他口中吁出的淡淡白气便可想见,定然又是那副淡漠而似笑非笑的模样。
“坏了。”
徐凌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便听孙波吭哧着鼻息笑了一声,不快道“霄云不了解李勖!此人善于故布疑阵、大唱空城,对上他这样的人,万万不可依照常理行事,越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能出奇制胜。趁荆扬胶着难分,我等当速入三吴、直取建康,打司马小儿一个措手不及,多耽搁一夜便是少一分胜算!”
战鼓一响,大军齐进
三万方阵涌入狭窄的走蛟岭,犹如一块巨肉自动撕成条状喂入蛟龙口中。
俄而明月高升,照得半山腰处影影绰绰,一阵惊天动地的鼙鼓号角之音忽然迸出,震得涧中碎石纷落如雨。漫山遍野杀声一片,那蛟龙窄窄的龙口忽然便生出了锋利的牙齿,将排队而入的孙军咀嚼殆尽。
深夜之中看不清令旗,队形变换本就失序,又发生如此惊变,孙军顿时大乱,众多人马拥挤在狭窄的岭口,一时奔走呼号、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孙波亲眼目睹此状,知道中了李勖的计,又因不听徐凌之言而颜面大失,不由大为暴怒,当即猛喝了一声,一脚踹开令兵、夺过鼓槌,抡圆了膀子,亲自在后方为大军擂鼓助威。
长生道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其余几个舵主很快便恢复镇定,命人点起火把,自己披上法衣,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摇铃做法高唱法诀: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
渐渐地,随着有规律的鼓声和金器长一阵、短一阵地合奏,长生道军竟齐声唱诀,溃乱的队伍渐渐稳住阵脚,与守岭的李军战到一处。
双方激战至天明,孙军依旧无法攻入,孙波只得命人鸣金收兵,撤后五里开外,就地屯驻观望。
此刻终于天亮,孙波一面派人绕道岭西查探敌情,一面亲自带人寻了个视野开阔处遥望李军。然而李勖狡诈多端,早已抢先占据高处,并命部下于山头大张铜镜,日光照耀其上刺眼灼目,其排军布阵、营垒锅灶、人马多寡等均看不清楚,一时间竟无法察其虚实。
徐凌以手遮阳,换了个方位眯眼看去,待看清后不由大惊失色:但见李字帅旗前,众北府军围拥着一个高大的年轻将领,此人相貌甚伟,不正是昨夜那力挑数十人的劲卒
只恨他只闻其名却不曾与此人交手,否则昨夜如何能轻易放了他去!
便在此时,临海郡的守军又传来消息,报说岸边停靠的船只已被李军焚烧殆尽,所幸粮草还剩半数,加上临海郡就地补给大约还可当大半月之用
孙波又惊又怒,思量过后愈发想要速战速决,不愿自西线打旷日持久的攻城战,转而决意突破此岭。
这回徐凌倒是与他意见一致。
他借叶春之口道
“北府军一共才万人出头,荆州军号称五万顺流而下,其必定分出半数以上迎击何穆之,是以,李勖手中人马至多不过五千。除了北府军外,大晋州军俱都不堪一击,只要我们不分散兵力,快速突破会稽,以士族和宗室’拥兵自保,静观其变‘的一贯做派,他们必然不会及时发兵救援,届时再取三吴便如囊中取物。”
孙波嗯了声,“此言甚善”,抬眼看向徐凌,“从大处着眼,如此方为良将之道也。霄云素有急智,然于大端仍要略逊道始一筹。”
徐凌忍着气,依旧稽首施礼,恭敬道“教主教训的是李勖再怎么故弄玄虚,实力如何,只消过了今晚便知分晓。我愿请命出击,明日天亮之前,必为教主取此人项上头颅!”
……
半山腰处,李勖也在静静观察孙军。
上官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匪军营垒齐整地驻扎在山脚以南五里开外的缓坡上帐幕开合,人声喧哗,令旗炫目,尘土上扬……一时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将军诱敌至此,是因此地地势狭窄,对方虽数倍于我,却正因如此而难以施展开来,反倒是因拥挤而自乱阵脚。上官云看懂了这个,却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匪徒以为他们至多有五千人马,上官云却清楚,他们此次出征才带了不到一千人,余下两千皆留守在了京口。
如今敌众我寡,昨夜虽勉强抵挡住进攻,若敌军今夜再来,恐怕只靠地势难以为继!
李勖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你说得不错,孙军人马众多,便如一个巨人,我军相形之下不过侏儒。如今引巨人入窄岭,是借地势削其拳脚之力,若无后招,巨人擒杀侏儒不过早晚而已。”
上官云见他话语戛然而止,含笑望着自己,挠着脑袋想了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话:“若能蒙住巨人的眼睛就好了!”
一时觉得自己说的是不经之谈,顿时脸色涨红。
不想李勖却并未露出责怪之意,继续循循善诱:“你说的对,不唯蒙其眼,更要塞其耳、乱其心!”
上官云琢磨着这话,脑中忽然想起了昨夜匪徒齐唱法诀的一幕,一时苦思冥想,总觉得有什么关节就要打通。
忽然,他眼睛一亮,拔步奔到一面大镜旁,手握着一杆令旗跑回来,兴奋道“将军,我知道了!”
李勖目露赞赏,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观察它的眼睛、耳朵,今夜必令其五识尽失!”
第75章
当余霞带着最后一丝暖融消散在夜色之中,初冬的寒意便一点点在山林之间弥漫开来。
山上山下的营盘相继亮起灯火,林霭便在昏黄的映衬下呈现出静谧的雾蓝色,人的呼吸凝结成一条条白气随着道道炊烟在其中升浮游荡。
北府军和长生道徒的气息在夜幕降临前的片刻交织在一处,烟、雾、云、气填塞了走蛟岭上下的高差,放眼四野,人间万壑恍惚一平。
夜色弥深,灯火弥亮,烟雾很快沉降,高处的北府旗帜和山脚下的长生教营垒重又泾渭分明
山下,长生道营垒。
一座青色营帐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排列于中军大帐东南侧,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中进出。凡是曾与李勖直接或间接交手过者,无论教中位分,均被召到帐中问话,要他们将交战的经过和细节详备言说。
营帐正中绣着玄赤二色香炉纹的门帘一次次掀开又落下,直到寒气卷着暮色一道灌入其中,帐内诸人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上首的绿袍堂主却浑然无觉,盯着面前大案仿佛已经入定。
大案上摆着一方简易的沙盘,徐凌跽坐于案前,随着来人的讲述不断在沙盘上模拟双方攻势,一双手虽久未执笔墨,依旧修长干净,多年行伍磨砺出的茧子藏在掌心和指腹,手背因沾染了几丝泥土而愈发显得青白分明
除了偶尔追问一两句外,徐凌一直凝神静气专注于手下的山川地势和队伍变幻,直到最后一人离开大帐依旧抿唇不语。
众人见他如此一时都不敢出言相扰,两两对视之间却都从彼此的面上看出一分惕然之色,思及昨夜一场恶斗,心下未免都有些惶惶之感。
叶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由看向徐凌,叹道“所谓兵行诡道李存之可谓是深谙此道啊!”
徐霄云虽有雄才,可对手李勖又岂是可以小觑之辈徐堂主万万不该在孙教主跟前立下军令状,夸下必斩李勖头颅的海口!万一有个差错,虽不至于真的丢了堂主之位,到底也是授人以柄,另外两位堂主以及孙波身边的几个亲信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只盼着他行差踏错一步,好教他们趁机大做文章呢!
徐凌兀自沉浸于推演之中,得了叶春这一句提醒方才抽出神来,凤眼一扫,见众人莫不神色忧虑,不由放声大笑。
叶春一惊,迟疑道“堂主何故发笑”
徐凌只管大笑不语,起身走到大帐正中,亲手点亮了攒顶下悬挂的油灯。
灯火一燃,黑寂而沉闷的大帐似乎一下子生长出一颗跃动的心脏,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他面上只见灯火将他的面孔映得极为清晰,眉宇间一股傲然之气隐隐随着火焰一道跃动。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勖再如何谋略过人亦一凡人也!所使之计、所行之道正如条条车辙,并非无迹可寻!”
众人皆知徐凌本事,听他这话底气十足,一时竟也将心中惶惶驱散大半,只支起耳朵听他的下话。
灯花蓦地爆出几声脆响,徐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面不疾不徐地以铁筷拨弄焰心一面朗声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战前固然不应轻敌,却也更不该畏敌!而今我军数倍于他,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只要我等其心协力、同仇敌忾,饶是他有再多的手段又有何惧哉李勖能征善战,徐某亦此道中人,诸位莫要惊惶,且等着看凌的手段!”
说罢一抛手,将铁筷准确地掷入一侧铜壶之中,撩袍落座,点将点兵,片刻之间已将今夜的攻伐进退安排妥当,上到舵主、香主,下到教中普通兄弟,无不一一点到,排布得明明白白。
众人无不心下大安,先后领命而出,自去安排人手不提。
教主护法官张松张葆兄弟领了前锋之职,不唯旁人,就连张氏兄弟自己都颇感意外,彼此对视一眼俱都没说什么,亦领命而去。
待出了帐,却不照着徐凌的吩咐速去安排人马,而是径自往孙波赤红色的中军大帐去了。
孙波正于一方红漆大榻上盘膝打坐,闻听来人并不睁眼,呼吸吐纳均匀从容,宛如一尊神像。
半神之体自然与凡人不同,张氏兄弟早就习惯了教主的八风不动,只低着头将徐凌的安排一一道来。张葆牙尖嘴利,脑子亦灵便胜过其兄,几乎将徐凌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孙波仔细听这二人的回话,初时还心中发紧,以为徐凌能琢磨出什么精妙的对策,哪知听到最后,这“知己知彼”也不过是教人轻手利脚莫要被人发现,又额外嗦些守住大营、小心火烛之类的罢了。
心里一松,孙波缓缓睁开眼来,语气淡淡道“徐堂主是咱们教中的智星,他既已立下军令状,本教主便放手教他去行事,自是对他没有不放心的。你们二人只管听他安排,又何必多此一举,到我这里饶舌一番。”
……
张氏兄弟等人去后,叶春一众交好者依旧留在徐凌帐中不去,待听到外头脚步踢踏之声,知道张氏兄弟已经着手照做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孙波一贯如此,既要做出个稳坐钓鱼台、不问琐屑事的姿态,又不肯真的放手,日常靠着张氏兄弟这些护法官作耳报神,虽足不出帐,日日打坐修炼功法,教中事无论巨细却都了然于心足以施展无穷翻覆手段。
伺候这样的主公可谓难矣,被他视作眼中钉更是难上加难。
众人心照不宣,唯有叶春挂了相,向徐凌投去同情的目光。徐凌却目光灼灼,面上隐有跃跃之色,心思显然全都系在今夜之战上并未思及其他。
转眼夜色深沉,穹顶淡淡月,微微星。
张氏兄弟率领一千精兵涌出辕门,直奔白日里北府军插着帅旗的方位而去,与此同时,徐凌则率领五千人马绕后自营垒背侧而出,行进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