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临出帐房之前,叶春清楚地听见徐凌吩咐手下道
  “将粮草营房周围的巡视增至三倍,火把减至从前半数以下。秘密传令各堂各舵,务必要每个香主都知晓,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无论是粮草起火还是混入细作,均要约束底下兄弟,切莫妄动,一切行动皆以旗鼓金铃为准!”
  “徐堂主……”
  叶春当时便心存疑惑,一句完整的问话还未出口,徐凌便朝他微微一笑,随后率众而出。叶春只得暂时按捺住不解,一面心里琢磨,一面随着大部人马行动。
  可是大军出营之后却并未按照先前的计策行事,照徐凌先前所说,张氏兄弟直奔走蛟岭后,他与叶春当各率两千多人自两翼包抄李勖大营,将李军尽歼于岭北。
  可不知为何,徐凌似乎忽然改了主意,直将大军一分为三,命一部匿身于营房南侧壕沟之中,另外两部则分别埋伏在东西两侧树林里,摆了个口袋阵型,并严令各部未经传令不得动作,若有发出异声者立斩不饶。
  如此,浩荡大军折腾了一回,却是未离开营盘半步,不过是从营盘之内翻到营盘之外而已。
  徐凌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了贰心想借着攻李之名反了孙波
  一个冰凉念头流水般自心头掠过,直令叶春浑身悚然出口的话亦带了微微的颤栗,“堂主……这是何意”
  徐凌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只是眯眼看着走蛟岭下泛着幽幽蓝光的一线天,淡笑道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而今我众敌寡,敌虽有地形之利,若无奇袭之胜,必被我们蚕食殆尽!李勖作战灵活机变,素来胆大出奇,敢于以少攻多,化被动为主动,是以徐某料定,他今夜必定前来劫我粮草,我等无须劳师动众,只需在此守株待兔,待他来了,再给他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原来如此!”
  叶春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凉汗,不由用衣袖频频擦拭额头。
  徐凌怪看了他一眼,忽然眉头微皱,冷哼一声,压低嗓音叱道“景阳当我是什么人了!旁人也就罢了,连你也这般猜忌于我,教徐凌往后如何自处!”
  “霄云!”
  叶春心中惭愧万分,顾不得上下尊卑,忙拉住徐凌的袖子,急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解,若如你所说,我等只需以逸待劳便可,又何必派出张松张葆两个前去打草惊蛇”
  徐凌眸色锐利地盯着他,一把扯出衣袖,冷声道“方才所言乃是以我之心忖度李勖,这还不够,若要做到知己知彼,还要往下再想一层,便是忖其如何度我。”
  说着将视线从叶春面上移开,手指着岭上大亮的灯火,耐着性子道
  “此人狡诈,明明存了袭营之心却故意大张火把迷惑于我。我料他必定劫我粮草,他未必不会料到我已有防备。是以我便派出张氏兄弟打头阵,借以消除他的疑心”
  “原来如此!”叶春恍然大悟,张松张葆两个岂有先锋之才,原来不过是障眼的烟雾而已,亏他先前还为此暗暗担忧。
  徐凌如此安排,除了密不外泄、以便作成以假乱真之效外,亦有防备孙波后方掣肘之意,可谓用心良苦,缜密细致之至了!
  想到此处,叶春满腔惭愧之中又升腾起由衷的敬服,沉吟道“李军借地势窥伺于我,将我军营房看得分明霄云因便将计就计,命粮草营房灯火减半,做出守备空虚之态……”
  说着朝徐凌拱手长揖,“霄云妙算,我不如也!”
  徐凌一哂,淡淡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张松张葆二人定会扑空,过不了多久,李勖便会亲自率领主力而来,尽数入我彀中!”
  这也是他分析李勖战法得出的结论。
  今夜之战举足轻重,于李勖而言可谓存亡一系,料想他必亲自率军前来劫营。思及此人勇猛,徐凌便特意将教中几位武功卓然者带在身旁,又留了擅长近身作战的叶春在侧,只待李勖一现身口袋立刻收紧,专克他路数的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饶是他再如何神勇,今日也必定将首级留下!
  ……
  冬夜的山林本就静肃,营房灯火一燃,远近的狐狼也都避走遁逃,四野愈发空旷死寂。忽然走蛟岭的方向传来人马噪动之声,似是双方已经激战到一处。
  当――当――当――
  金器之响穿林越野而来,尖利刺耳,令人心间齐颤。
  行伍之人无不知晓,闻鼓则进,鸣金则收,叶春顾不得徐凌的禁令,忍不住探出头去遥望,只见那狭窄逼仄的一线岭中似乎有大队人马拥塞堵挤,隐有溃退之状,其状与昨夜分毫不差!
  叶春不由失色,“霄云,李军似乎仍守在岭中!”
  徐凌紧紧地盯着前方不语。
  他不相信李勖会死守着走蛟岭不动,若果真如此,此人的能耐便也有限,倒不值得他如此一番周密部署了。
  “若李军不来,霄云还是另做安排为上!”
  叶春心里仍惦记着那个军令状,大军输得起,徐凌却输不起,海口既已夸下,于他而言不赢便是输,若李勖不来,便不该继续守在此处,合该照着原计划行事才对。
  见徐凌不为所动,叶春心里愈发焦急,催促道“霄云!”
  “嘘!”徐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观察前方。叶春了解他的脾气只得住了口,随着他一道在壕沟里观望。
  一线天前的溃乱并未如昨夜般蔓延开来,短暂的后撤之后,长生道军不知为何又稳住了阵脚,重新擂鼓前进。
  叶春咋舌,“这……”
  只见徐凌眉目一舒,眸中隐隐跃动出光华,“障眼法罢了!景阳可要打起精神了,李勖一刻之内必至!”
  叶春心神一凛,还未思量出那障眼法是如何做的,便听得斜旁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唰唰而近,若不是久经沙场之人定会以为这声音是山风吹动百草木叶而发。
  他屏住呼吸,以耳伏地,粗略判断出来人数目大概在千人往上约摸就是李勖的主力!
  “真是神了。”
  叶春看了徐凌一眼,对他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李勖不败之名在外,今夜却要遇上克星了!想着亦与徐凌一般紧张兴奋起来,随着李军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握住刀柄的手不觉间也收紧了。
第76章
  漆黑的夜色之中,李军队伍在几丈开外方才隐隐现出身形,如同一只黑qq的怪物,脚步无声而迅疾地朝着粮草大营的方向靠近。
  五丈,三丈,两丈……一丈!
  直到壕沟中埋伏的长生道军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草鞋上沾染的泥土,徐凌仍不下令进攻。
  他亲自持着令官鼓,眯眼盯着愈发接近的李军。为了掩盖行迹,避免铁甲的反光和沉重的步伐惊动长生道军,这些卒子都未穿铠甲,只身着轻便的草鞋布衣而来。
  “李勖也算是心细如发。”
  徐凌心道,依旧耐心地等待对方趋前。直到一双大脚几乎与面门近在咫尺,他忖李军该是全部入了自己张开的囊袋之中,这才猛擂战鼓,大喝道:“杀!”
  埋伏了大半夜的长生道军甫见李军现身便知徐堂主所料不错,是以士气大振,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方才屏息凝神间眼见对方愈发靠近,战意更如一张巨弓般逐渐蓄力、拉满。
  进攻鼓令一出,战意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射而出,这些士卒呐喊着从壕沟、林丘中现身,自四面八方朝着毫无防备的李军猛烈进攻!
  李军猝不及防,霎时间果然阵脚大乱,士卒仓惶之际相互推挤,丝毫不听长官号令,在重重包围中狼奔豕突、拼命逃窜,一只完整的队伍很快现出分崩离析之态。
  “撤退!撤退!”
  一声粗噶的号令稍稍镇住了混乱的局面,李军知道中了埋伏,想要紧急后撤,可是为时已晚――徐凌再次擂鼓,东西两翼闻声合拢,狭长的口袋阵迅速收口,将李军牢牢困在其中。
  “随我杀――出重围!”
  依旧是先前那个粗嗓,这一声暴喝之后,只见一个彪形猛将自乱军中跳将出来,直将手中一柄大刀抡得虎虎生风,眨眼间连斩数人,四周鲜血迸溅如雨!
  此人身材魁梧,膂力惊人,头戴红璎兜鍪、身披明光铠甲,虽看不清面孔,从与众不同的衣着打扮和一手杀气腾腾的刀法便可知晓,这人定是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勖无疑。
  “哼!困兽之斗罢了!”
  徐凌甩袍快步登上高处,凝神观察半晌后再次命人击鼓传号,“传令下去,斩李勖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此令一出,一众早就准备好的擅武之士便齐齐冲上前去与李勖斗在一处。
  眼见李军败局已定,那李勖以一敌众,亦渐渐露出不支之态,徐凌仍不敢轻敌,命叶春带着侦察卒扼守住西北侧李军退却的必经之路,自己则亲率五百精兵牢牢守在南侧粮草营前。
  此战至关紧要,若不能一举将李军歼灭,长生道军即便顺利北入三吴,往后必有无穷余患。尤其是李勖,此人寒微小卒出身,白手起家,心性坚韧,自是不同于士族将帅,但凡留他一口气在,将来定有重整旗鼓之日!
  大晋如今背腹受敌,前有何氏威逼江上,后有长生道义军压境三吴,而手下可用之将不过冯毅李勖二人而已。徐凌曾与冯毅交手数次,若非教主孙波忌惮掣肘,未必会教他占到便宜,是以在他心中,值得忌惮者唯有李勖一人。
  如今浙东各郡闭门不出,任由北府将作出头鸟,摆明了是想当缩头乌龟自保,如不能借此机会彻底斩杀李部,往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良机。
  思及此处,徐凌胸中气血躁动,盯着前方仍相持不下缠斗的一团不由有些焦急。李军不愧是名将之师,虽已突围无望,阵型大乱,越打却越是呈现出乱而不溃的迹象。
  徐凌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这才发现李军几乎个个单兵成将,三五个卒子即可成阵,极为难缠。己方将士虽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围攻明显少于自己的敌人却是久攻不下,犹如猛虎捉鼠,再三不得,不免现出恼怒焦躁之态。
  “斩李勖者赏黄金千两!”
  擒贼先擒王,徐凌咬紧后槽牙,忽然厉声喝道。
  此话一出,长生道军士气一振,几个猛将的钢叉同时刺出,咣啷一声,与李勖的大刀抵在一处。李勖苦苦支撑着压顶的合力,到底气力不支,眼见着渐渐矮下身去。
  徐凌暗暗松出口气,看着阵中那员即将力竭的猛将,瞳孔微缩,心里叹一声“李存之,你走好罢!”正待见此人利刃穿心,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悠长而高亢的画角之音。
  画角长吹不绝,这是要全军警醒,中军大帐即将传号施令的意思!
  徐凌心里咯噔一声,猛然回头望向大营方向,随着一阵急促的金声,只见一杆悬着青色双灯的大招在夜色中缓缓升起,点动三下后向北连麾三次,嗡鸣重金之声随之大作。
  擂鼓则进,连鼓则冲,鸣金则收,重金速回。
  青旗号令木堂,正是徐凌所率之部,向北麾动,则是命徐部速速向北侧撤军之意。
  夫大军之中,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此为一众之法,不可更易。上到将帅,下到小卒,闻令应旗,不从者诛,此亦为军中头一等军法,威不可凌。
  徐凌凤目暴突,一对拳紧紧攥出了骨骼咯吱之声,如此紧要关头,孙波却要他撤兵,简直莫名其妙!
  不唯徐凌,叶春等随他出战的舵主和上下士卒俱都齐齐望向大营方向,进攻为之一滞。李军抓住这个空隙拼命抵抗,李勖本人更是趁机跳脱了包围,在部将保护下快速往东北一隅撤去。
  “霄云!”叶春头一个回到徐凌身侧,一手握住他的小臂,苦口劝道:“不可不应旗!否则必致大乱!”
  凡士卒初入行伍,所学的头一等紧要科目便是“教旗”,顾名思义,便是学会辨别金鼓旗令之意。诚如《管子》所云,金鼓旗乃军中三官,位如主帅,威在各部将帅之上。令鼓号之,士卒不得有违,否则便以叛逆论处。
  眼下金旗齐作,全军得令,若徐凌不许撤退,莫说远处士卒听不到这方号令,便是近处兵卒也会心思浮动,揣测上官有反叛之意,因此极易生变。
  不消叶春劝阻,徐凌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眼见着即将到口的鸭子就要飞走,他如何能甘心罢手收势。
  眼下大局明朗,但除李勖一人则万事顺矣!
  转瞬之间,徐凌心思已定,当即抽出手臂,怒喝道:“令官何在金鼓应旗!”
  徐部令官早就傻了,得了这句话方才回神,急命令卒举堂旗与中军大旗相应。
  叶春看着一面面单灯的青色小旗相继升起,向着北方麾动呼应,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徐凌话锋一转,道:“景阳,你率大部速速撤回,若教主问起,就说徐凌正在为他老人家取李勖的首级!”说话后转身就走,领着百十来个亲兵朝着李军撤退的方向疾速追去。
  “霄云!”
  叶春叫了一声,见他身影已入阵,恐其拳脚功夫不佳,万一在李勖手下吃亏便不妙,只得又将率部回师的任务交给舵主韩炳发,自己则提着长刀追了上去。
  “李勖休走!”
  叶春厉喝一声,同时一刀劈出,前头的“李勖”不躲不闪,回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这一下格挡开去,高声笑道:“你、你这人好、好不晓事!区区一――千两黄金,买你褚爷爷的头还还不够,你还想买我们将、将军的简直是痴、痴心妄想!”
  “你不是李勖!”
  徐凌大惊失色,只见这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的汉子生了张络腮胡子紫黑脸膛,分明三十来岁年纪,哪里是当时上官云身后那个二十出头的猛卒模样!
  细看之下,徐凌这才发觉,此人虽身量极为魁梧,个头却比李勖矮了几分,远处看不出来,近到跟前才知端倪。
  “糟了!”电光火石之间,徐凌一下子醒悟过来,今夜来犯者绝非李部主力,李勖大概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这才命人乔扮自己,将计就计。
  既然意图不在粮草,他到底意欲何为
  徐凌一时间头痛欲裂,一个模糊的猜测包裹在混沌的脑浆中,直搅得他头颅发烫,几欲爆裂。
  “咚――咚――咚!”
  “梆――梆――梆!”
  “嗡――”
  营中再度传来令音,锣鼓号角齐鸣,震撼天地直令人头晕目眩;回眸望去,红黄蓝白绿五色灯旗纷纷乱舞,其外黑色遮罩时隐时露,灯语变幻不定:一会儿教士卒挖壕掘土,一会儿教人就地歇息,一会儿下令盘膝打坐,一会儿又下令换岗轮勤。
  ――分明是乱打一气!
  大营中惊叫四散的混乱之声隐隐自乱鸣的金鼓间隙里浮出,愈发清晰地传到这边,先前那个在脑中混乱盘桓的念头一下子变得清晰,徐凌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惦记着李勖一人的头颅,对方却意在取长生道全军!
  亏他自作聪明,领出精兵设伏在外,临行又抽调各处守卫到粮草营前巡视,由此导致令旗营前人手不足;对方却一面派人入局缠斗,以少量兵力牵连住己方主力,一面趁着营垒空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其中,竟不知何时已牢牢控制了三军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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