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哀兵必胜,对方溃败如沙后竟还能迅速集结成阵,掉头来袭,其心志之坚韧,判断之准确,指挥之得法,实不可小觑。
李勖飞身上马,定睛望向前方。
只见对方来人约在五千左右,因旗鼓金器均被破坏殆尽,这五千人便以做饭的刁斗和捆绑着破烂衣衫的旗帜为号令,约十人一排、百人一队,前赴后继,进退有序;又专门拨出千名盾兵和箭卒排布成阵,用以克制己方骑兵。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既要收拢溃兵、安抚人心,又要做出准确判断,迅速组织应战,人员号令安排得如此周详,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兵法。
对方旌旗之下,众将官紧密簇拥着一个青衣白面之人,生得一副潇洒相貌,似乎并非孙波。
“那是何人”李勖沉声问道。
上官云眼疾手快,一枪挑掉一个长生盗匪手中的大刀,将那人活捉到李勖马前。
“我们将军问你,头前那青衣人是什么来路”
“……那、那是我们青木堂堂主徐凌徐霄云。”
原来他就是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李勖心中了然
他虽未与徐凌正面交手过,却是早听过此人的大名。据他所知,此人颇有谋略,却不知为何不甚得孙波的器重。
褚恭被几个长生道匪围在中间,激战正酣,猛力挑了几人,回马过来大声道:“将、将军,昨晚就、就是他设下的埋伏!”
李勖心中一动:昨晚长生道军虽大败,可平心而论,对方将领的谋略却不孬,甚至可谓上乘。
对方料到己方必定会劫营,因便周密部署,只可惜棋差一招,一心执着于粮草,反倒疏忽了旗鼓号令,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此人虽败,却又能在大溃之后冷静谋划,回头杀自己一个猝不及防,真可谓是一员良将!
若得此人善加调教,往后必能独挡一方,大有作为。
这念头甫一在心中升起,**的汗血宝马便已经如流星般飞驰而出,马儿扬蹄怒嘶,飞越重重人墙,直奔敌人中军而去!
徐凌举着死去将士身上的红衣制成的中军牙旗,一面掠阵指挥,一面亲自为士兵摇旗助威。此站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己方,李军区区千人,却也能战得个稍落下风的局面,他连吃过几次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正聚精会神,前方滚滚烟尘之中却忽然飞来一匹龙驹,其上驮着个身穿明光铠、手持环首长刀的猛将。
徐凌双目圆睁,只见那犹如天降的一人一马飞速奔驰,看那架势竟是直奔着自己而来,不由大吃一惊,连退几步到人群中高声道:“放箭!快放箭!”
不必他说,密密麻麻的飞箭早在他身前结成了一道矢墙,可那将军连同他**的神驹却快如电掣,眨眼已至近前!
徐凌只觉眼前青锋一闪,下意识紧闭双眼预想中的锐痛却并未袭来,只觉后腰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这将领单手拎起,制缚在马背上狂奔而去!
叶春的一刀方才劈出,还未来得及收回,一人一马连带着徐凌已经隐入滚滚烟尘。
“霄云!”
叶春目眦欲裂,大叫一声追出十几丈开外,若非几个舵主及时将他救回,他险些就被李军中那个骑着乌骓马的小子一枪杀死。
叶春跌足坐到地上放声大哭,素来只听闻过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却是不料有人能在两军对战时活捉对方主帅,这仗还怎么打!
……
长生道余众之所以能再次凝心聚力皆因徐凌一人,余下一众不是平庸之辈便是装神弄鬼之徒,叶春等人亦不过徒有武勇而已,此刻突遭大变,一时竟都没了主意,眼巴巴地看着李勖将徐凌活活掳走,再出不来第二个人可以稳定军心。
李军士气大振,齐呼威声,长生道军眼见着堂主被人掠在马上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从乱军之中穿过,竟也都看得一愣。
眨眼间形势陡变,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长生道军再次溃败,被李军一口气追至临海郡城门之外,刁斗烂旗腰刀弓箭扔了几里地。
溃军一经入城即刻关门念经,城头箭纷乱入雨,不要钱似的往外飞射,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探出头来了。
……
一场平地而起的波澜终于平息,徐凌被双手反绑押到中军帐前。
玄色大帐简朴肃穆,上首之人相貌堂堂,气度迫人,虽新中箭伤,一臂缠着绷带,却丝毫不损威势,望之如有山峦之气,雄浑巍峨,仿佛可以永世屹立不倒。
这样的主公,在己则令人心安,在敌则令人寝食难安。
徐凌先前匆匆几瞥,对李勖不过有个模糊印象,此刻近前观看,方才发觉这人竟是如此年轻,年轻得令人生畏,生恨,生出一声唏嘘。
可惜!
李勖的目光亦沉沉地打量着徐凌,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忽然起身下榻,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接着竟拱手道:“素闻徐堂主谋略过人,近日连番交手,方知传言不虚。方才一战,李某实处于下风,若非仗着一身匹夫之力,此刻只怕已命丧九泉,还要累得全军将士与我一道败北。”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便像是讽刺,可经他这寡言少语之人一说,语气倒是极为真诚。
徐凌凤目微挑,末了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忿然道:“成王败寇,有甚可说徐凌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李将军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无需多言!”
李勖一笑:“千金易得,良将难求。徐堂主智勇之士,将材人杰也,李某若痛下杀手,恐遭天谴。若徐堂主不弃,不妨留在李某军中与我等共图大业,李某当以上宾之礼、袍泽之谊相待!”
“袍泽之谊”
徐凌嗤笑一声,仰天大笑。
“我徐凌昨日刚当着全教兄弟的面发誓,今生今世必当取你项上人头,否则必定万箭穿心而死!今日若就降了,往后只怕日日良心煎熬,夜夜枕席不安,直到九泉之下亦被人耻笑!”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徐堂主如此谋略,长生道中的兄弟亦个个都是好汉,却落得如此惨败,可知孙波并非良主。”
徐凌被他戳中心中痛处,当下便声色俱厉地反唇相讥道:“徐某虽微贱之人,亦知忠义二字,背信弃义者与猪狗何异将军之言,恕我不能苟同!凌今日既沦为阶下之囚,便如砧板之肉、秋末之虫,自视一鬼尔,但求一死,宁死不降!”
李勖笑容不减,“徐堂主不妨小住几日,过后再议此事不迟。”
往后接连三日,李勖教人好酒好菜招待徐凌,上官云卢锋等人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相劝,不料这人竟饱读诗书,满腹道理唇枪舌剑相较一腔谋略毫不逊色,奈何油盐不进,之后竟滴水不沾,滴米不食,一言不发,唯有一心求死。
三日过后,冬日第一场雪纷纷而落,洋洋洒洒如鹅毛。
一大早,徐凌居住的营帐中门从外开启,上官云带着一身寒气入内。
徐凌瞥见外头一片白茫,以为李勖终于丧失了耐心,即将处死自己,倒也心中一片坦然
上官云冷眼看着他,不知该夸他一句忠义之士,还是骂他一句不识时务。亏得将军仁义,若换做是他,早就将此人一刀结果了,省得放虎归山,往后再生事端。
“你走吧!”
徐凌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上官云长枪一出,将门口的帘子挑起老高,冷声道:“请吧!”
徐凌大喜过望,一口气在大雪之中奔出数里,不知不觉间四野已是白茫茫一片。从此处到临海郡的路并不难寻,只是雪下得沟壑齐平,天地间一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无向无识,人在其中一时竟有种迷失之感。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斯时夕阳西下,徐凌跑得气喘吁吁,眼见临海郡的城门已在暮色中现出一点轮廓,胸中却忽然涌起一片悲凉,生出途穷之感。
孙波此时应该已经恢复了神智,见他全须全尾归来,恐怕是不会有多大欢喜。
若与他实话实说,未知能否打消他心中疑虑。
徐凌拖着沉重的脚步曳行于大雪之中欲哭无泪,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之声,惊望过去却是一匹汗血宝马驮着员彪悍小将,几息之间旋到自己面前。
徐凌警觉地握住了佩剑。
上官云瞥见他的动作,嘁了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那宝马的缰绳一把塞到他手中依旧冷冷道:“我们将军说了,若徐堂主这般回去必会招来孙波猜忌,将军便将这汗血宝马赠予堂主。此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回头徐堂主便说是窃了这马方才逃出,也好于孙波有个交代。”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拔步便走。
“等等!”
徐凌追上几步,高声道:“徐凌誓死不做贰臣,此志一生不易,李将军厚意,凌不能承受!”
“你想多了!”上官云转过身来,“我们将军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仰慕他的人多得是,帐下更是人才济济!既赠你宝马便是真心赏识,不图你别的!”
“我……”徐凌忽觉喉头腥甜,怒道:“今日尔等不杀我,来日沙场重逢,休怪徐凌无情!待我归去必当与尔等再战!”
“战就战,哪个怕你这世上能打的过我们将军的人还没生出来呐!”
上官云露出孩子气的一笑,边说边冲他做了个鬼脸,嬉笑道:“你这糊涂蛋,天上掉下的馅饼都不接,等着给孙波那老糊涂蛋收尸吧!”说完便一扭身,如一匹小烈马般尥起了蹄子,跑得脚步踢踏,很快不见了踪影。
徐凌手里紧紧握住缰绳,望着大雪中逐渐蜿蜒至天尽头的两行脚印,愣在原地。
第79章
丹阳郡,句容。
鹅毛大雪自午后便开始纷扬下落,直到后半夜才渐渐露出止歇的意思。
雪初霁时最是寒冷,加之江南空气潮湿,气温骤变之下,人不及得换上冬衣,这一冷便是要命。寒气也想寻个热地躲避一般,拼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可惜人早已冻得从里到外透心凉,这股寒气只好又从口里喷薄出来白花花地浮到半空之中。
谢候躺在坑底,从上空那呼气聚成的云团里看出了去年新雪时分松枝炙肉的形状,咽了口唾沫,伸手去做出抓握之状。
还未及得抓到手,屁股上便挨了一脚。
卢镝跳入坑底,叉着腰看他,笑容里透着三分幸灾乐祸,“这就不成了赶紧起来这点活计累不死人,若是再这么躺下去可是要冻死!”
说着便将谢候丢在一旁的铁a捡起,另一手薅着肩将人拎起来
谢候仿佛没生骨头刚一提溜起来便又滑坐下去。
“怎么累不死再这么干下去迟早累死!哼!我谢逢春宁可归于白雪,落得个生死风雅,也不愿一身泥巴臭汗活活累死!”
“嘿!”卢镝见他耍起无赖,脾气也上了劲,“怎么,谢郎君这会儿又摆起架子了,当初怎么说的,愿为一普通小卒,绝无特殊’,才几天就忘了看看旁人,哪个不比您老人家挖的多,您老人如此鸡立鹤群,难道这就是‘绝无特殊’若是再――”
“行了行了!”
谢候不耐烦地打断,接下来那句话已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若是再偷奸耍滑,卢某便即刻禀告将军,谢郎君这尊大神,卢某带不动!”
卢镝不依不饶,依旧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谢候从他脸上看出三分大义凛然和七分仗势欺人,无奈他所仗之人恰为自己所畏,只好又一骨碌从沟底爬起来近前低声道:“卢将军与我撂个底,咱们不上战场打长生道,反倒溜到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挖土,为的到底是哪般你说清楚了,也好教咱们兄弟出力出个明白!”
几个月的功夫,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活脱脱与这些行伍之人如出一辙了。
卢镝眼风凌厉地刮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小卒该问的么”
谢候嘁了声,手脚并用爬上去,边抖落身上的雪土边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卢镝一跃上来“是么,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谢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牙骨素面的腰扇,抖落开来姿仪风雅,微笑道:“此地乃是丹阳郡句容县,我们要填的那沟名为破岗渎,乃是东吴年间孙权所修。赤乌八年,孙权使校尉陈勋作屯田,发屯兵三万凿句容中道,至云阳西城,以通三吴船舰,号破岗渎。自此渎开通之后,三吴粮草发往京师便可不走京口长江一线。”
他说到此处顿住,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笑容里透出几分得意,意思不言自明
李勖教他们将这渎给填了,自然是要逼着三吴粮草非从京口过不可的意思了!至于从京口过了会如何,这便是他未知且好奇的了。
卢镝有些惊讶,平日见这小郎君只爱吟风弄月,入伍后也是偷奸耍滑,还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不到腹中倒还有点东西!
有心赞他一句,一想到临行前李勖嘱咐说谢候不堪夸,要他格外严厉些,这才又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斥道:“是又如何,与你有甚干系,还不快去挖土!”
目光落到他手中那柄扎眼的腰扇上,一把手伸过去便欲抢,“谁教你带这些东西的!”
谢候的身手倒是敏捷了不少,眼疾手快将那柄风雅的扇子塞回**里,猴似的弓着腰躲过了,急声道:“那渎如此深宽,填满要到几时!”
卢镝收回手,“阁下有何高见”
“谢候有一计,若是卢将军肯信,天明之前便可废掉此渎。”
“我――”
“不过”,不待卢镝说话,谢候抢先道:“若是事成,卢将军可得赏我!”
卢镝深吸一口气,“你要什么咳咳!”
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烧水做饭的土灶冒出浓烟来雪厚柴湿不易燃,前方扇火那女郎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她背影单薄,肩膀瘦削,身上裹了几层薄薄的粗布,却都并不御寒,手指关节和鼻头已经冻得发红,乍眼看去和眉心那红痣一般颜色了。
谢候回过头来手指着卢镝身上披的那条狗皮袄子,“我要这个!”
……
又过一日,天色响晴,约在上午巳时许,一艘艘打着官府旗号的粮船自三吴方向而来从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这些船只上必定载满了粮食。推算时间,大抵就是上个月新收的晚稻。
今岁风调雨顺,江左大丰收。三吴鱼米之乡又是其中翘楚,单这一茬打的粮食便可供前线作战半年有余。
徐凌逃走后,渐渐地便有流言从临海郡传出来在浙东一带甚嚣尘上:李勖有不臣之心与长生道私下往来频切,恐要谋反。
李勖拥兵自重自是人尽皆知,可若说要谋反却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肯信。不过信与不信、真反假反却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流言给了王微之一个口实。
他号令三吴诸郡继续闭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不许李军入城,只教驻扎地附近几座小县送去些刚好果腹的粮食,叫李军上下饿不死而已。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微之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粮草之重。马若是吃不饱草料便跑不快,人若是吃不到饭就不止是打不动仗,更会军心浮动,若主帅处置不当,轻则逃兵结队,重则发生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