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为军眼,诸军进退视其所向;金鼓为耳,诸军闻声辨意,令行禁止。如今耳目沦入敌手,五识尽失,愈是人数众多的大军,愈会混乱不堪,最终不战而溃。
“唉!到底是我棋差一招,技不如人也!”
徐凌后知后觉,忍不住长叹一声,随后号令左右道:“勿要恋战,快随我回营保护教主!”
此刻并非自怨自艾之时,战事瞬息万变,置之死地尚能后生,更何况此刻还远未到那般程度。孙波虽庸碌忌刻,却极擅装神弄鬼,乃是全军上下最至关紧要的一杆大旗,只要这位教主还在,长生道军便不至覆亡。
第77章
纵然早有预料,大营中惨烈而混乱的景象依旧刺痛了徐凌的双目。
但见营房之间尸首相叠,灯火之下血肉横陈,自相践踏,以至于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几何人!
残肢断臂和盔甲兵戈迤逦一地,打翻的灯盏点燃了远近几只营帐,这边厢余烬仍热,那边厢又起新焰,一片火海烟洋之中,不消多看便可知粮草布帛一干辎重之物皆未得幸免,早就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千防万防,营帐未被敌军烧毁,却颓于己方的惊惶蹿逃之中。
火与血交织在一处,死者肠油发出噼里啪啦的爆鸣之音,绽出一阵阵恶臭,闻之令人作呕。放眼四周,满目皆是疮痍溃象,此间宛若人间炼狱。
在这无间阿鼻之中,尚存一息者亦如鬼魅,莫不披发跣足,于尸山火海之间呼号惊奔,李军的骑兵如入无人之地,于营垒中纵横驰骋,驱逐践踏。
两军相争自是以命相搏,刀锋从来无情,主帅帐中一个误判,便教底下万千将士白骨曝野,尸首横陈。徐凌望着四野一片狼藉,双目赤红,流下两行血泪。
他虽一直都以读书人自诩,内心中并未瞧得起教中这些装神弄鬼之辈,然而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同袍数年,一道揭竿而起,一道离乡背井,一道亡命天涯,如何没有几分真情真意
“我徐凌对着诸位兄弟的尸首发誓,今生今世必当手刃李勖,否则必当万箭穿心而死!”
“霄云!”
徐凌字字泣血,叶春何尝不是满腹悲切,身后诸人看着他二人如此,不禁也跟着流下热泪。
“走,救下教主要紧!”
徐凌恨声道,挥袖揩了把眼泪,甩步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而去。
令旗营因为至关紧要,是以靠中军帐极近,愈是靠近这两处,地上积累的尸首越多,有几处已堆叠过一人多高,望之赫然如一座座巨坟。死者的衣衫布褛仍挂在残肢上,寒风间飘摇不休,犹如一面面招魂幡,飒飒作出魂兮归来之音。
死伤如此惨重,可知这里曾发生了何等激烈的战斗。
“神灵庇佑,只盼教主他老人家还活着。”
叶春见此情状,一颗心早凉了半截,唇紧紧抿住,在心中默默祈祷。
几骑北府兵呼啸而过,众人方才从尸山后绕出来,教主的中军大帐就在眼前
长生道尚红,是以孙波的大帐为赤红色,此刻天光依稀,众人只见大帐四周已被横七竖八的尸首挤满,中门紧闭,帐布颜色红得发黑,有几处仍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淌血。
孙波只怕凶多吉少。
徐凌眉目紧锁,当先分开尸首走上前去,至几步之外,便听得其中传出一阵不绝如缕的稀碎诵念之声。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感彼神子……”
嗓音阴柔而苍老,正是孙波的声音。
徐凌大喜,当下挑帐而入,果见孙波正端坐在正中的红漆神榻上,双目紧闭,手掐法决,口中念念有词。
“教主!”徐凌一个箭步上前双拳举过头顶,跪下悲泣道:“属下无能,以至教主受惊,弟兄惨死,实在无颜再见教主请教主降罪!”
“请教主降罪!”
一行人纷纷随他跪下,以头伏地,口称万死,半晌后却迟迟不见孙波发话。叶春迟疑地抬眼看去,这才发觉孙波的异状:
他虽身体笔直,神情姿态却离奇僵硬,细看之下便能发觉其浑身微微发颤,双唇虽不停开合,却早已抖得惨无血色,整个人不是不想动弹,而是已被吓得不能动弹了。
徐凌也发觉了孙波的不对劲,余光扫了眼身后残部,为稳定军心,便立即道:“教主神功护体,李军方才不敢靠近,眼下他老人家神力消耗过多,一时间怕是难以恢复。此地不宜久留,为今之计,只有先撤至临海郡修生养息,待到教主恢复功力再从长计议不迟。”
叶春领会得他的意图,当下便与他一道搀起孙波,号令余下人等迅速撤退。
李军忙着搜检营中剩余的辎重财物,似是早将中军大帐这边忘在了脑后,徐凌一行人借着尸山血海和断帐残灶的遮掩,终于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背着孙波一齐向着临海郡的方向而去。
过了不久,李军反应过来,很快便从后面追上,徐凌早有预备,边逃边收拾残部,一路上将这些兵勇分成数股,隔几里便设下一道人肉关卡,且战且退,终于拖延住了对方的脚步,于大半日后顺利抵达临海郡南门。
长生道军登陆后很快便拿下了临海,此刻郡中尚有一千余名守军。徐凌粗粗一算,加上一路上收拾起来的残部,长生道军现在还有不足五千人马。
三万大军泛海而来,初次交手便损失数千,二次交手则只剩数千,此败何其惨也!
叶春亦心下戚戚,不过劫后余生之喜到底占了上风,因便催促道:“徐堂主还等什么,快些进入城中,关城门抵御李军为宜。”
时交申初,日光正烈,饶是冬日亦有灼热之感。
徐凌回眸望向身后来路,淡声道:“李勖不会追来。”
叶春一愣,一时不解其意徐凌连连摇头,忽而仰天大笑,语气似是自嘲,“谁能想到,对方只凭着区区千余兵马,便将我们三万之师打得落花流水!”
“这不可能!”叶春急忙道,“昨晚我听得分明,单单是那结巴手下的人马就在一千之上!”
“景阳谬矣!你还记得方才路上那些盔甲和木棒吗”
经他这么一说,叶春等人方才回想起来,距大军扎营处不远的一段崎岖小路上确实扔了十几副重甲和几十条碗口粗的木棒,方才他们急于逃命,倒是没来得及细想,此刻经徐凌提醒方才觉出蹊跷。
徐凌见他们仍惑于李勖的障眼法便继续道:“夜色之中看不分明,只能听音辨数,对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便拖曳铠甲、手顿木棍而行,做出人数众多的假象。你们想想,若是对方人马充足,我军登陆之日,那李勖又何必伪作小卒随行在上官云身后”
“堂主的意思是……那日先后扰战的几只人马其实都是一只”
“不错。”
徐凌点头,双眸忽然迸射出雪亮的杀意“从前我估他人数不足五千,如今看来,不过一千而已!”他看了眼身后一干人压低了声音又道:“中军大帐近在咫尺,孙教主手无缚鸡之力,你道李勖为何不杀”
叶春的脑子还未转过前一道弯,他话锋一转又抛来一道,叶春便觉脑中一团浆糊,懵然道:“这是为何”
徐凌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我军不来,此刻李勖该在何处”
“这……”叶春迟疑片刻,“自然该在西线迎战何穆之。”
“没错!”徐凌笑道:“可是如今在西线任平西都督的又是谁”
“冯毅”叶春脑子里那个急转弯终于绕了过来,恍然道:“冯毅亦是士族之婿,年资官位皆与李勖相当!李勖不甘其下,便移兵浙东,名义上是与我军相斗,为朝廷守卫东藩,内里打的却是养敌自重的主意!”
“正是如此。是以,此人先前明明可以趁机谋害教主令我军群龙无首、彻底溃亡,他却故意网开一面,方才一路上亦是追追停停,分明有骑兵在手却始终与我们隔了一射之地。他不肯痛下杀手究其缘故,皆因其意不在消灭我等,而是要将我们驱至临海郡,之后再围城慢耗,借以窥伺时机,好向建康朝廷邀爵请封!”
“竖子狂妄至极!”舵主韩炳发听到此处不由怒发冲冠,狠狠唾出口浓痰,龀牙道:“他倒好算计,可我等亦非棋子,安能任由其摆布!之前是他故弄玄虚,我们毫无防备,这才着了他的道,如今已知他底细,我们五千人马与他一千人马就在这朗朗乾坤之下硬拼上一场,我就不信,李军又没生出三头六臂,不靠那些阴谋诡计还真能斗得过我们不成!”
叶春嘴角一咧,心道:“不想任由摆布也任由摆布几遭了,三万人给打成了五千人还有甚话好说。”
不料徐凌却一反常态,笑道:“韩舵主之言正合我意来人护送教主入城,其余人等随我反攻李勖!”
叶春一惊,一把拉住徐凌,失声道:“霄云,你、你莫不是失了神智”
韩炳发一介匹夫懂得什么将兵之法徐凌却是一贯沉敏警智,怎么今日竟也要随他斗起匹夫之勇了。
不唯叶春这么想,孙宝昌、马伟几个舵主亦都觉得惊讶。
徐凌无奈之余,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知音无觅的孤寂之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李军大获全胜,此刻必然志得意满,正是松懈怠惰之时,若我们此刻杀将回去,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诚如韩舵主所言,李勖诡诈多谋,人数处于下风,便将天时地利用到极致,此乃人之所长,我之所短。而今煌煌白昼,此处地势开阔,又无丘陵密林可以凭借,我们与他来个硬碰硬的肉搏,这便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任他有神鬼莫测之计亦难翻天!”
说罢重新清点人数,特意拨出一队刀斧手一队长枪盾牌卒和一队弓箭手前后结列成阵,专门克制李军的骑兵;之后又与几位舵主细细嘱咐,重新约定号令,以炊卒丢弃在路上的刁斗为响器、以亡者衣衫为号旗。
一番周密部署过后,时辰也不过才掠去片刻。
长生道军余部约五千人马,重新以徐凌为首,以哀兵之志、败兵之怒,重新向着天台山下走蛟岭的方向进发。
第78章
兢溪之水自天台山顶蜿蜒流到这处空阔地带时,流速已完全地和缓下来,尘土泥沙为一路的草根石棱滤去水质变得清浅可掬,底部圆润堆叠的五色鹅卵石历历可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溪面上泛出星星点点的辉光,一匹浑身浅金带粉、四肢颀长矫健的汗血宝马正在溪边探头喝水。
经了几日紧张的战斗,马儿显是渴极了,吞水声咕咚可闻,水流顺着喉管沿着颈部大脉入腹,结实而流畅的肌肉也随着水流的路线起伏,浑身上下光泽流荡,神俊非凡。
它的主人是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将军,生得眉鬓浓黑,棱角利落,亦与这宝马一般英姿勃发,此刻正半蹲在溪边浣刀。
清水濯流,血污一洗,刀锋重现寒光,清凌凌一道光柱落在将军眉宇之间,直峭凌厉。
他将环首刀举到半空中端详了一阵,以指腹微微刮磨刀刃,利落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颇为满意。之后从怀里取出一方软罗帕,抖落开来,右下角露出小小的一个“纨”字。
看了半晌,终是没舍得,又将这专门赠予他拭刀的帕子揣了回去手下一用力,咔嚓一声撕掉一方衣角,之后便用这衣角细细地揩拭刀身。
收刀入鞘,将军站起身来走到马儿身侧,十指为它梳理长鬃,眸色爱怜。汗血宝马通晓人意,咴咴一声,亲昵地以柔软的唇轻蹭他的额,将军伸手去抚它颈侧,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柔情。
远山高,平畴阔,日色灼,清溪亮,龙驹倜傥,将军豪彦,一股雄俊之美在此间纵横。
上官云呆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由痴了,脚步不觉间自动移将过来,直到趋到近前方才自知自觉。
见李勖看过来,上官云顿时面色涨红,垂首道:“将军,炊饭已熟,您过去用些吧。”
李勖点点头,上下打量他愈发壮实的四肢,微笑着夸奖道:“不错,悍勇如烈马,初战即告捷,是块先锋将材!”
“都是将军运筹如神,上官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上官云憨笑着挠挠头,紧走几步赶上又殷切地追问:“将军!您看我的枪法如何,与从前相比可有进益”
他的棍法经李勖点拨后颇有心得,上阵后换了长缨枪,招式套路大体相同,加之力气见长,又经了实战,自觉是进益良多,这会儿便讨巧卖乖,切盼李勖一句肯定。
待李勖又微笑着夸了他几句,上官云简直美得冒泡,到底少年心性竟在溪水边连翻了几个跟头,直将浑身弄的精湿。
之后胃口更是大开,几袋干粮就着半斗热汤落入无底洞似的胃囊,依旧不见一个饱嗝打出来,直看得祖坤和褚恭等人直瞪眼
卢锋笑着摇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矮马如今吃成了一匹小烈马,亏得咱们将军养的起!上官云,你小子一个人就吃了三个人的口粮,回头不多打几场漂亮仗,如何对得起这些米面!”
“这个不消你说!”
上官云吞下最后一块麦饼,袖子抹嘴,拾起跟草棍叼在口中就势躺在地上一条短腿高高翘起,摇晃着脚道:“将军都说了,某乃先锋大将之材,这回不过小试身手,往后打胜仗的时候还多着哩,你们等着瞧吧!”
众人大笑,李勖听到耳中亦不由唇角一弯。
午饭后正是困倦时分,战马阖目打盹,摇尾驱蝇,人则三两聚在附近稀疏的一小片灌木丛里,相互倚靠小憩,不多时已有阵阵鼾声传出。
站岗放哨的一班卒子亦哈欠连天,有几个年纪轻的正踩着水相互打闹,一面斗嘴提神。
戎马倥偬间难得多少这样放松的时刻,长生道匪溃如丧家之犬,李勖料他们此刻应是刚进入临海城中关上城门准备死守,己方正可趁此机会歇上半晌。因便也不忍斥责,由着他们稍息一时。
初冬的晌午纵然亦有热意,到底岁寒时至,夜长昼短,落在岸边的日影很快便渐渐拉长。不知何时,天地之间似乎宁静得有些异常,无风的水面忽而起了似有若无的涟漪,一圈圈地向着岸边荡来。
李勖眉心一跳,骤然眺向远处,战靴踢踏衰草扬起的黄色烟尘已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四面移动的高墙。
“速起!应战!”
话音才落,滚滚黄烟眨眼便喷薄至面前,其中裹挟着密密匝匝的飞矢,嗖嗖一阵入肉之声,先前那十几个滩涂嬉闹的岗卒应声倒地。
他们被包围了。
光天化日下的平畴原野没有遮挡,最近可以凭籍掩身的山峰密林亦在十几里开外,双方人马此时厮杀到一处,拼的便是血肉之躯的蛮力和士气,哪方人数多、士气振,哪方便占据上风。
寒风腊月,长生道匪个个袒露胸膛打着赤膊,头上缠着白布,呼喝着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兵不旋踵,气势汹汹。
厮杀一经开始便惨烈异常,方才宁静恬适的溪畔转瞬间便烟尘激荡,溪水被鲜血染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李勖心中一恸,此次随他出征的这一千多人个个都是百战之士,若非主帅疏忽大意,何必添这些无畏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