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欲言又止,几步路走得很是悻悻。
王灵素看着她走到舱外将门关了,见韶音仍皱着眉,便朝着她宽和一笑,轻声道:“她叫阿榴,是阿家的陪嫁婢子。阿家担心我的身子,自我有孕之后便派她过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仗着自己是冯家的老人,总是格外多话些,人却不坏,照顾我也算用心,我便也得在人前给她留几分薄面。”
韶音心道,在你心里,这世上大约是没有坏人的。
看着她脸色问:“怎地如此憔悴,我道旁人有了身子都是发福,整个人臃肿得不像话阿姐却瘦得这样厉害,可是瞧过郎中了”
王灵素笑容发苦,给她倒茶,自己抿了一小口,略压下腹中恶心,有些无奈道:“看过了,个人体质不同,独我该遭这趟罪罢了,莫要担心。”
见她若有所思,忽然展颜一笑,低声询问道:“你嫁过去也有大半年了,可是有动静了么”
韶音一呆,脸瞬间红到脖子根。
李勖知她不喜孩子,每次缠绵之后都会弄到外面,当下倒是还没有这个烦恼。
王灵素瞅着她红玛瑙似的一张脸,忍不住揶揄道:“难得见阿纨害羞,可知是芳心大动,与妹夫情投意合呢!”心里为王微之唏嘘,转念又觉这样也好,九郎与韶音的性子实在两不相宜。
韶音垂头呷了口茶,语气里透出埋怨来。
“我到京口之后那些事,哪个有你清楚这会儿偏偏又说嘴,可知是存心戏谑、居心不良!”
王灵素抬眼,“这话从何说起”
韶音哼了声,“果真是一孕傻三年!今日便老实告诉我,为何迟迟不回我的信可是只顾着与姐夫浓情蜜意,连给我手书一纸的功夫都没了”
“你何时给我寄信了”
王灵素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韶音怔了怔,一时间心思百转。
彼时她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分明已经心动,却不知该如何选择,思来想去,世上与她处境相当既能理解她的心思、又能为她指点迷津者,除了阿泠再无二人。
可阿泠偏偏没有收到这封信。
抑或是,有人提前拆看了这信,之后不愿意教阿泠看到呢
思及冯毅这些天的作为,韶音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忽然便不忍再看王灵素,撅嘴道:“我知道了!都怪李勖!整日价丢三落四连遣人送信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回头我定要好好与他说道,教他给我们姊妹两个奉茶赔罪!”
王灵素勉强笑笑,垂眸道:“好。”
舱内就此沉寂下去,二人一时无话
方才刻意不提粮草之事,彼此都只当是姐妹间的寻常重逢,可她们如今一个是广陵的冯夫人,一个是京口的李夫人,两军此刻仍在江上对峙,这般自欺欺人又能捱到几时。
韶音没话找话抚着王灵素的肚子作孩童语气,“外甥外甥,也不知你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女郎,姨母既盼着与你见面,又苦恼着见面礼,头都要想破了,还是不知道该送你点什么才好呢!”
王灵素深叹口气,“你素来不喜孩子,在我面前何必如此”
韶音笑容一僵,讪讪地收回手。
她这话的确是有七分惺惺作态。阿泠如此憔悴,她私心里只觉得那腹中是姓冯的种下的魔胎,专门来折磨阿姐的,看着除了心疼和头皮发麻以外,哪里还有半点喜欢。
“还记得小时候么”
王灵素幽幽道:“我们那时多能胡闹,竟扮作孕妇,互相比谁的肚子更大后来你问我,阿姐阿姐,孩子是怎么钻到肚皮里去的,长大后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可问倒我了,我苦思冥想,最后告诉你,孩子是从肚脐眼里钻进去的,到时候还得再从肚脐眼里钻出来!”
“我当时吓坏了”,韶音接过她的话“因便嚷着说,那我可不要生孩子,我这么小的肚脐眼,若是有个孩子爬进爬出,可不是要将我撑坏了我――”
“阿纨!”
王灵素忽然打断她的话神情痛苦道:“京口留驻的人马船只远多过广陵,我知抢不过你,便厚着颜、仗着从前的情谊问你,可否将粮草让我们半数”
这话搁在心里搅得她反胃恶心,出口便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此刻周身已被凉汗湿透,浑身微微打起摆,唯靠着衣袖下指甲深掐苦苦撑着。
冯毅和王微之要她全讨,那便是宁死也说不出口的。
韶音过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闪开去。
“行,还是不行”
“阿姐!”
韶音如何不知,她从来是宁可要自己为难,也不愿教旁人为难,今日说出这话可知是耗费了何等心力!
自来是阿泠照顾她、让着她,这还是她头一次开口相求。
韶音的心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疼起来方才知道,所谓左右为难竟是如此滋味。
“这些粮草关系全军上下几千人的性命”,韶音心一横,“恕阿纨做不得这个主!”
王灵素长吁出一口气,韶音心性坚韧,自幼如此
“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姐!”
“走吧!”王灵素浑身发颤,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走吧,我有孕在身不送你了。”
韶音眼眶发热,深深看了她一眼,狠心起身
正欲推门而出,那舱门却猛地从外打开,她手下推空,亏得身体敏捷,及时扶住了舱壁,这才免了一跤。
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直眉楞眼地挡在门口,朝着她虚虚一拱手,“我们夫人临盆日近,近日又总是惦记着李夫人,李夫人想必也是牵挂甚深。既如此属下便斗胆请李夫人到我们广陵小住几日,等到我们夫人生产之后,属下再将李夫人安全送回京口。不知李夫人意下如何”
韶音心下微惊,冷眼打量这人,“你是何人”
“校尉李俊。论起来,五百年前与李将军还是本家。”
韶音听了这话不由嘴角一勾,露出个鄙夷的冷笑。
“若我不去呢”
那李俊摇晃着脑袋笑了笑,往后撤了一步,身后十几个甲士随即哗啦啦地涌上前来。
李俊道:“那可就由不得李夫人了!”
韶音凌厉地睨他一眼,皱眉去看阿泠。
这一看之下不由大惊:阿泠上半身耷靠在凭几上,几次欲要起身都不得成,额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阿姐,你怎么了”韶音急将她扶住。
王灵素就着她的手站起来,忽然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尖头抵在自己颈上,朝李俊道:“放她走,否则我死给你们看。”
一个“看”字落下,簪尖入肉半分。
韶音惊叫一声,被她用力往外推了一把,“快走!”
“夫人且慢!”李俊几乎同时叫出来。
冯毅虽早有吩咐,明白教他趁机劫持谢韶音,却也提前嘱咐说,莫要教夫人动了胎气。
若是夫人出点什么事,回头枕边风一吹,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他
李俊未料一贯柔和娴静的冯夫人竟能如此生怕出了岔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便有些发慌,嘴上依旧劝道:“如今前方战事吃紧,入冬后粮草消耗日增,若不得这批,恐怕会令军心不稳。夫人万不可妇人之仁,因一念之差而误了都督的大事!”
王灵素腹中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绞在一处,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军开拔之前,冯毅便曾提议,“我这一走不知何日回返,夫人难免寂寞,对岸谢家阿妹想来也是如此夫人何不写信与她,教人接她过来小住几日,相互间也是个陪伴。”
她当时未曾多想,甚至顺着他的话认真思索了一番,之后便觉得不妥。
阿纨新婚,除了夫婿还有舅姑一家侍奉,李勖虽在外,焉知人家小夫妻没有旁的安排如今自己有孕在身恐她虽不好动身却又不好推辞,如此便要为难。
她素来是不愿教人为难的,因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冯毅当时道:“我不过一说,夫人自行安排就是。”
原来他那会便是在试探。
若果真依了他,将阿纨延至广陵,未知他又会做出何等下作之事。
阿纨收到了自己的信,自己却迟迟未曾收到她的,她说是李勖粗心大意弄丢了,可王灵素不傻,如何看不出那是刻意安慰连她都能猜出是谁所为,自己这个枕边人如何不能!
冯毅冯毅,你竟是如此!
你怎能如此!
痛楚一浪高似一浪地袭来,王灵素疼得脚底发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更多的话勉强维持着身体,吐出三个字:让她走。
李俊不敢过分相逼,挥一挥手,甲士向后撤退,露出一道豁口。
韶音一步步前行,裙裾擦着他们的佩刀而过,软罗利刃相遇,发出风吹木叶的O@之声。若是此刻有一人发难,挟持她威胁孟晖、威胁李勖,后果不堪设想。
韶音故作镇定,踩着如擂的心跳走到那人墙豁口中间。
本能地驻足回望,不过几息的功夫,王灵素的神情已变得极为痛苦。
“阿姐”,韶音不由脚步一滞,“你……你可是身子不适”
王灵素朝她摆手,“我没事,孕中常常如此快走!”
声音发虚,双眸黯淡无光,哪里像是没事的模样。
韶音的心一揪,脚步踯躅之间,忽然见她明显地晃了两下,紧接着便直直地朝前扑倒。
“阿姐!”
韶音一个箭步冲回去,将她整个人托住,两人一起跌坐到地上。
一股热流自身下蔓延开来。
王灵素双目半开半阖,嗫嚅了句什么,韶音没听清楚,看唇形是个“走”字。
“你们夫人要生了,教有经验的仆妇过来接生,其他无关之人退下!”
第82章
王灵素的痛苦将韶音心底里那份模模糊糊的对生产的畏惧具象化了。
船舱里充斥着热烘烘的腥气,一盆盆清水端进来,染成红色泼出去。
王灵素双腿撑起,向两侧大大地岔开,将覆在其上的绒毯支成了一个小帐篷,保母阿马、婢子阿榴和几个生育过的仆妇挨挤在一起,轮流向其中探看。
阿马急得直掉眼泪,“女郎,您使劲啊,若是使不上劲,孩子如何能出来!”
冯母那个陪嫁婢子阿榴在这一众人中年纪最长,虽已四十来岁,说话却格外粗俗。
她挤开阿马,用粗壮的胳膊将王灵素的大腿又向外掰了掰,大声道:“都这个节骨眼了,夫人就莫要再忸怩,又不是未经事的小姑,孩子怎么怀上的就得怎么样生出来!这舱里都是妇道人家,哪个不得经这一遭快使劲,越是疼的时候越要使劲!――哎呀!不疼的时候别使劲――夫人怎么连使劲都不会就像屙屎一样,使劲啊!”
王灵素满头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擦了一层又冒出新的一层,像是三伏天里刚从冰窖中取出来的薄胎瓷瓶。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仿佛要将外面那层薄薄的皮肤拱破,口中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韶音的手被她死死攥住,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每阵痛一次,王灵素便抓握得更紧,韶音手上的锐痛几乎与她同步,她的羞耻、恐惧和难过也随着这清晰的疼痛一道蔓延至韶音的心上
韶音忽然之间便记起了十三岁那年,初潮不期而至之时。
彼时舅母和叔母都笑着说,“诶呦,我们的阿纨长大了!往后就是个明道理、晓人事的女郎了!”
韶音不明白这桩讨人厌的麻烦事如何就与“长大了”联系在一处,明的是什么道理,晓的又是什么人事。
可长辈们的话总是这样点到即止,惜字如金里带着一股司空见惯的意味,神情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似乎不能追问问了就是不合礼仪,是矫情云遮雾罩的语气里又透出几分半遮半掩的暧昧。
韶音难过地哭了。
不是长大了,是不单纯了、不干净了。
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的羞耻,伴随着令人不适的初潮,一起将她淹没了。
她觉得自己是要变成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了,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儿潮与眼泪一起流,都是不能见人的,便用厚厚的锦被兜头盖脸蒙住。
谁能想到,谢韶音那般牙尖嘴利、争强好胜的小女郎也有这般敏感而脆弱的时候,也会躲到被子底下伤心地呜咽个不停。
阿泠哄着她,陪了她整整一夜。
她握着韶音的手,便如此刻韶音握着她一般,温声细语地说:
“阿纨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多美啊!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阿纨,我们长大了,从今往后,一日复一日,我们会出落得像月色和春潮一般美丽。有一天,我们还会各自遇见钟情的郎君,与他相爱相惜、相敬相重,一起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十三岁的韶音吸了吸鼻涕,终于肯将脑袋探出被子。
“我才不要郎君,他们都蠢得要命,只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人嗡嗡乱飞,赶都赶不走,烦死人了!你们家的九郎就更讨厌,旁人不过是苍蝇,他却是一只公鸡,整日里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瞧人聒噪起来又如打鸣一般,吵的人脑仁疼!”
王灵素听了便笑,用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除了嗡嗡嗡和会打鸣的,大抵也是有那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的。”
韶音想了想,各家相识的小郎君里,倒是还没有一位这样的,何穆之倒还算得上沉稳一些却又总是一副故作高深的老气横秋模样,也是怪讨人嫌!因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要不要哪个都不要!谁说女郎就一定要嫁人我偏不!”
想想又问“郎君也会如我们一般来潮么”
王灵素笑红了脸,“不会、不会!”戳着韶音的脑门直道:“亏你问的出来!”
“……这是为何”
王灵素不笑了,脸上露出了迷惑之色,像是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
想了半晌方才又展颜道:“我们是月,是潮,他们却是苍蝇,是公鸡!如何能一样”
……
往事潮汐而退,韶音浑身上下都被王灵素的汗水、羊水和血水浸透了,视野里一片模糊。
“阿姐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往后等我生产之时,你也要这样陪着我!好不好阿姐,好不好”
“好、好。”
王灵素嘴唇动了动,连微弱的呻吟声也愈发低下去。
就连韶音这个对生产一窍不通之人也看得出来,这是难产之兆,再拖下去,只怕会母子俱亡。
“唉!夫人倒是使劲啊!”阿榴双手叉在腰上“这个时候可不兴再娇气怕疼,妇人不吃苦,孩子就要吃苦!想想老夫人当年生了八个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哪有这般水样的补品不要钱似的往肚囊里送都是咬着牙硬生生――”
“出去告诉李俊,教船就近靠岸延请郎中,再问问军中可有通晓医理者,有一个算一个,教他们进来为冯夫人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