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韶音怒火填膺,冷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那怎么行”阿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连连摆手道:“自古男女有别,妇人生产之时,就是自家的郎君也不得踏进产房,哪有教男子接生的道理”
  韶音盯着她,双眸几欲喷出火来。
  看得出来,舱里这几个妇人之中属她经验老道,此刻还离不得她,不是与她算账之时。
  强压下火气,韶音低声叱道:“糊涂!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计较那些虚礼作什么若是你家夫人有个长短,你有几条命来赔!”
  她生得便不似王灵素般温雅,丽色中含着十足的咄咄逼人之意,此时虽刻意压抑着怒气,看起来仍凌厉威严,眉梢眼角都像是开了刃的刀。
  阿榴不敢与她还嘴,讪讪地住了口,心里打定的主意却顽固不变,脚步也钉住了一般,丝毫不肯挪动地方。
  “你去!”韶音深吸了口气,转而吩咐阿马。
  阿马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也不知是她情急之下口舌不清还是那李俊故意为难,出去了半晌才又颠颠地跑回来,回来之后外边就没了动静。
  眼见着王灵素脸色青白,韶音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索性放开她的手,奔到船楼窗口朝着外头高喊:“孟晖!孟晖!你不是学过医术么冯夫人生产艰难,你快进来看看!”
  自她过到冯船之后,孟晖等人便都在栈道一侧紧张地留心着这边的动静,许久不见人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一面猜测里头情况,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硬闯。
  这会儿忽听得这么一声,孟晖心里略一琢磨,顿时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
  他是温嫂之侄不假,本人却于医理一窍不通,夫人应当清楚得很。
  既如此,还要特地提一句“你不是学过医术么”,点名要他过去,只怕接生是真,被冯毅手下的狗绊住了腿脚也是真。
  孟晖当即点了几个粗通妇人科的随军医士随着自己踏上栈道。
  李俊果然拔刀相向,守在女墙上不肯让他们过去。
  “你们今日人多势众,可也别忘了,我手里的刀离李夫人近着呢!”
  韶音在窗口将这话听得清楚,扬声道:“李俊,你给我听好了,放他们过来,几个人而已,劫不了你的船!若我阿姐安然无恙,我今日便做主将半数粮草分与你们!谢韶音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李俊听她忽然松口,心里飞快地权衡起利弊来。
  若硬拼武力,人手船只都处于下风,定然打不过对方,今日之所以敢来,仗的就是谢韶音与冯夫人之间的这份情谊。
  若冯夫人真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只怕那谢韶音会当场翻脸,双方打杀起来,莫说是半数粮草,就连手底下这些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到广陵也未可知。
  李俊咽了口唾沫,咧开嘴笑了笑,“半数不够!李夫人若真个与我们夫人姐妹情深,就莫要舍不得剩下那一半了!”
  “……好!”
  “口说无凭,万一夫人反悔,属下可没法向冯都督交待。”
  “竖子!”韶音恶狠狠地骂了声,咬牙吩咐孟晖:“让开一条道,教王建过去!”
  ……
  王灵素觉得自己是在飘,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春风里自在徜徉,直到九重天上俯瞰众生。
  秦淮河畔草长莺飞,乌衣巷口夕阳斜斜,十几岁的女郎独坐喜楼,缠枝灯下出神地凝望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希图透过那上边零星的几行小字想象出那个人的模样。
  一朝红烛高烧,灯火摇曳,那人到底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虽是草莽武夫,却生得犹如白衣秀士,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乃是一员儒将。
  女郎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莫不精通,浑身上下不染俗尘。
  为讨她欢心,那人屡屡弄巧成拙,一句“房舍简陋,庭堂不曾取名未知夫人所说椿庭、萱堂所指何处”,她便了然原来那温文尔雅不过是附庸风雅。
  白衣秀士出了丑,面露懊恼之色,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在她面前臊眉耷眼,手足无措。女郎忍不住掩口一笑,以为这附庸风雅的俗人其实可爱得紧。
  寒来暑往,月落日升,疏忽二载。
  人生无数个初次连缀成一幅不长不短的卷轴,一幕幕或嗔或笑,或喜或悲,或泪或怒,缓缓展开来,都泛着一层缱绻柔光。
  那白衣儒将便隐藏在柔光里,教人看不清神情面貌。
  俄而风云变幻,日色倏暝,周遭一片黯淡之中,他的嘴脸却意外地清晰了。
  女郎不由惊愕,原来他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她看见的始终不是他,而是自己眼中绽放出的光华。
  痛!
  一股冰冷沉钝的痛意自下身猛烈袭来,王灵素被坠着,整个人朝下直直落去!
  ――“阿姐,你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
  “我们长大了……阿姐,你听到了么”
  ……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将下坠的身躯托住,王灵素发觉自己落在了一片春潮之上
  少女的心思汇流而成的春潮,忧郁的,羞赧的,憧憬的,充满了无穷希望的浩浩荡荡的春潮,自人生起始处奔涌而来,荡悠悠地托举着她、包裹着她,人生潮涨潮落,人生岁岁芳华。
  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知觉开始缓慢地涌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有细小而尖利的痛麻之感自人中百会等处蔓延开来,失去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注入身体。
  王灵素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隆起的腹部,疼痛的下身,缓缓睁开眼来,她看见当年那个因初潮而哭花了脸的小姑娘仍双眼通红。
  “啊!”
  一潮撕裂般的痛楚拍岸而来,王灵素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叫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船舱,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姐!”
  韶音忽然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亲眼看见阿姐诞下了一团胖乎乎的女婴。
  浑身红彤彤,小脸皱巴巴,丑模丑样的女婴,除了能看得出来长得像个人以外,看不出半点像阿泠的小怪物,正蹬着小腿、张牙舞爪地哭,哭得十分卖力气。
  “我阿姐为何又昏睡过去”
  “夫人莫要担心,冯夫人只是因为体力不支而短暂地昏迷过去了,待到体力稍微恢复些便会醒转过来。”
  几个医士一边收银针一边回道,他们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
  好在胎位正常,母体也只是虚弱,没有旁的疑难杂症,只是因一时的悲伤过度而提前临盆,再加之情绪抑郁,这才导致了生产困难,若真是难产,单凭他们这点一知半解的医术,只怕是无力回天。
  韶音悬起来的心落了地,看了看昏迷中依旧双眉紧锁的王灵素,又看了看她身旁哇哇大哭的红色小怪物,起身朝舱外而去。
  阿马正要过来抱孩子,却被阿榴一屁股挤到旁边,“仔细伤着了小女郎!”
  “怎会夫人便是我抱大的!……你这样如何能行,不擦洗干净,回头生出疹子来可不遭罪!”
  “郎主还是我抱大的呢!”阿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孩子抱起来,“寒冬腊月的擦洗什么着凉了才是遭罪!”嘴巴一撇又咕哝了一句,“怪不得咱们夫人身体如此虚弱,原来根子在你这呢!”
  阿马在王府待了十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做事,因是女郎的奶母,阖府上下对她都是以礼相待。过往这么些年受过的气都加在一起,也没在冯家这短短两年受的多。
  冯父冯母和几房鸡飞狗跳的妯娌就算了,惹不起总能躲得起,这个阿榴却被指派到女郎身边伺候,一个屋檐下住着,日日都要相见。
  王灵素不愿家宅生事,念她资历,对她便多有忍让,她却愈发得寸进尺,日常俨然以长辈自居,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一个不合心意便要跑到冯母身边多嘴多舌。
  阿马老实嘴拙,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过后才能想起如何应对,当时便如被掐了脖子的鸡,半点声响也支吾不出。
  想着过往受的那些委屈,再一想女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过,一时不由气得眼圈通红,浑身发抖。
  阿榴余光里瞥见她这副可怜相,脸上便挂了笑,抱着孩子“哦哟哦哟”地逗弄起来。
  韶音脚步顿住,回头朝着她招手,“你出来,我有几句话嘱你。”
  阿榴一愣,将孩子往上耸了耸,干巴巴道:“李夫人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婢还要照顾小女郎。”
  她看得出来,谢氏这位女郎绝不像王灵素那般好相与,是个厉害难缠之人那一双杏眼亮亮地透着寒光,像是一盏添足了油的灯,能照亮人身上四万八千个毛孔似的,没的教人心里发毛!
  可转念一想,再厉害又如何到底是个外人难不成还能将手伸到冯家后宅里来
  这么一琢磨又格外生出些底气,腰板儿拔直,抱着刚出生的小女郎慢慢地踅,犹如抱着块厚厚的盾牌,嘴里继续“哦哟哦哟”个不停。
  韶音静静地看着她,重复道:“出来说。”
  阿榴掀着眼皮瞅过来,心里一恼,眼里也有了些“谅你能把我怎样”的意思。
  再怎么说也长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还不至于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妇慑得走不动路。
  她不慌不忙地将孩子交到阿马手里,后头跟着,嘴里仍不闲着:“李夫人快说吧,里头一大一小都等着婢伺候呢――”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出一声脆响,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十七八岁的小妇居高临下,粉面含威,吊起眼、咬着一口银牙骂道:“老猪狗!你也配在我阿姐面前说三道四!”
  阿榴的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滚烫,半边脸被江风吹得发麻。
  她被打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捂自己的脸,热辣辣地一抹,嘴角竟然见了血。
  这可不得了。
  “你、你、你敢打我!”阿榴一蹦老高,“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冯老夫人娘家的陪嫁,是冯都督的奶母!阖府上下哪个见了我不恭恭敬敬,你竟然敢打我,你、你这是在打我们冯府的脸!”
  ……
  李俊冷眼看着韶音的所作所为,淡淡催促道:“我们夫人刚刚生产过,需要好好休息,李夫人若无旁的事还是请回吧。”
  韶音不理会阿榴的吵嚷,缓缓走到李俊身前,忽然幽幽道:“那么多粮草拱手让人想来真教人心里不甘呢。”
  李俊眼皮一跳,两只三角眼紧盯着她,眼珠从左移动到右,又从右晃到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紧张什么!”韶音忍不住扑哧一乐,手一指阿榴,“几万斤的粮草换她一个婢子可还划算你们夫人夸她伺候得力,我便向她讨了来。”
  李俊悄悄松了口气,此刻王建的船队尚未走远,若是谢韶音翻脸不认账就糟了。
  “这是后宅之事,既然我家夫人已允,属下安敢置喙请李夫人自便。”
  阿榴一听这话当时就急得变了动静,“不成不成!婢是老夫人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被孟晖带来的人薅着领子拖上了栈道。
  喋喋不休顿时变成了杀猪般地嚎叫,被江风吹个零碎:“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夫人和小女郎如今都离不得我!……夫人!老夫人!救命啊!……啊!――”
  肥壮的身子“扑通”一声丢到水里,江心上开出好大一朵浪花。
  一滴冰凉的江水溅到眼皮上害得李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那美艳无双的谢氏女已经仪态万方地走下栈道,回到了李军的楼船之上
  栈道缓缓升起,发出扎扎之声,钢锁哗啦啦地收回,两艘船彻底分开。
  李俊也像是生了个孩子,从里到外冒出虚汗。寒风里缓了缓,快跑几步到甲板上朝着对面高声叫道:“李将军果敢,对着昔日旧主亦能手起刀落、毫不手软,任谁听了不赞一句心狠手辣今日见了夫人方知,二位可真叫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风将他的声音送到对面,那谢女恍若未闻,逆光里似是还咧开红唇,冲他妩媚地笑了笑。
  时人崇佛,释家典故于民间流传益广,听闻八部众生中有那阿修罗一族,其中雌者美艳绝伦,却又性如恶鬼,杀人如麻。
  李俊心里发毛,害怕事情起变,只留了十来个船夫护送王灵素返回广陵,自己则领着余下人马扬帆挥棹,紧赶慢赶随在王建的粮船之后护行。
  两伙船队很快汇流成一股,朝着上游建康方向而去。
  韶音目送着王灵素的楼船驶向广陵,问孟晖道:“现在全速追赶,可还能将粮草截回”
  孟晖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神情一肃,拱手道:“但得夫人一声令下,属下等必将粮草完好无损地运回京口!”
  “好!”韶音点点头,想着自家郎君那个五百年前的本家,嘴角不由一勾,“那个李俊,我要活的!”
  两个时辰之后,李俊再次见到美艳的阿修罗女。
  “谢韶音!”他怒目圆睁,使劲挣着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破口大骂:“无耻妇人!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小人行径!”
  阿修罗女好整以暇地用白嫩的纤手剥橘子吃,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声银铃一样清脆。
  “是又如何我不是告诉你了,几万斤的粮草拱手让人我不甘心!”
  “你不是已经得了阿榴”李俊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不够!若李校尉果真对冯都督忠心耿耿,又何必舍不得自己这条性命”
  “你――”
  李俊看出来了,谢女这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要挟。
  “唉!”他叹了口气,脖子倒还算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杀你做什么”韶音笑道,看了眼左右,早有人捧着银针和墨汁走上前来。
  “你要干什么”
  李俊惊恐地望着她。
  阿修罗女收敛起笑容,用琥珀色的大眼仔细地端详起他的脸,嘴里喃喃道:“别怕,听闻我那姐夫冯都督素有仁义之名我心中仰慕,却始终无缘拜会,不由就让你代我走这一遭,到他那问候一番。”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堵了李俊的嘴,方才为王灵素针灸用的银针再次派上用场,根根饱蘸墨汁,一下下刺入李俊的面皮。
  “冯毅小人寡廉鲜耻,无能无德。”
  十二个字,均匀分布在李俊额头和两颊。
  韶音目露厌恶,冷声道:“让他滚吧!”
  那押运粮草的王建虽未被五花大绑,从旁目睹这一幕,早就被吓得面无人色,上牙碰撞下牙,发出得得得的异声,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抖着,像一杆被风抽了的空心细竹。
  ……
  江水起伏,忽忽悠悠,潮涨潮落。
  韶音这些天常常睡不安稳,总是刚一入睡便心里发慌,觉得人像是在船上一般颠簸着、随波起伏着。睁开眼来只有空空床帷,吊着红枣桂圆串的承尘绣着卷草纹,每一片叶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枕畔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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