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他本人却像是不惧风雪,每一步都迎着风,步伐迈得稳而阔,衣袍鼓荡间,不期然将雪色落了满身。
  六出片片似飞花,飞蛾扑火般地吻上他轩昂的眉宇,很快便粉身碎骨,融化无踪。
  他那两道剑眉益发浓黑似墨,醒目、肆意地挥毫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
  天地间很快只剩下一片白茫,不见了簇拥的文武官吏,也不见了那轩昂威严的黑袍男子。仿佛是市井谰言里流传的志怪故事,庙宇中刀刻斧凿的神o灵光一现,之后便杳无声息地消失于人间。
  琉璃色的世界里似乎不曾存在过那两道飞扬的浓墨,孔珧望着虚空,一时间不禁怅然若失。
  雪下得太大,拂了一身还满,衣裙鞋袜不觉间已湿透。
  阿悦踮起脚巴望一行人离去的转角,末了小声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李都督吧。”
  那位起家寒门草莽的战神李勖,近日在会稽郡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前年浙东大乱,正是因了他方才恢复安宁,街头巷陌至今仍有人对当年的战况津津乐道。这次又是他,只带了区区千人便将长生道匪三万余人阻挡于会稽界外。
  李军初入城时,满城百姓皆闭门不出,生怕遭受劫掠之祸。岂料李军纪律严整,竟对百姓秋毫无犯。
  倒是平日里横行乡里的地痞无赖和贪墨枉法的小吏老实了许多,这才短短几日,连孔珧这样云英未嫁的女郎也敢带着婢子出门采买了。
  “李勖,李勖。”
  孔珧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逐个音节地揣摩着,也不知为何,她直觉里便确信他就是方才那匆匆一瞥的黑袍男子。
  “唉!怪不得隔壁的月奴整日价将他挂在嘴上,李都督李将军地乱叫一气魔怔了一般,他的确是生得……生得好啊!”
  阿悦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那股雄俊而沉稳的男子气度,又觉得“貌比潘安”这样的形容不妥贴,因就笼统成了一个“好”字。
  “只可惜!”她忽然老气横秋、没头没尾地叹息了这么一声“这么好的郎君,如何就早早地娶了妻室,也不知他的夫人生得什么模样,配不配得上他。”
  “休要胡说。”
  孔珧低低地斥了一句,敛起秀眉当先走了,阿悦吐了吐舌头,赶紧从后面跟上。
  孔珧不知不觉将步伐放得极慢,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一步套着一步,踽踽地走着。大雪留下了他的足迹,她一时起了痴念,踵着地上的印迹而行,直到暮色四合,闾巷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那行蜿蜒的脚步在一处颇阔气的宅门前戛然而止。
  孔珧甫一抬头,人便是一惊: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
  忽然一骑快马从门里驰出,电闪一般呼啸着奔入了茫茫夜色。掣起的寒风将门口扫堆的静雪激得跳起了胡旋舞,孔珧两鬓的青丝已凌乱。
  “他、他……那不是……”
  阿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孔珧闪避到一侧,许是被刚才的飞马惊到的缘故,胸口一时间狂跳不休。
  方才她看得清晰,那马背上驮着的男子正是李勖,而他月夸下所骑却是阿父的爱马踏雪。
  “他来咱们府上做什么”
  阿悦奇怪地追出两步,张望了一会儿,很快跑回来,煞有介事地调侃道:“莫不是听闻了女郎的才名,因此上门提亲来的”
  孔珧双颊微微发烫,还不及得训斥她一句,她便又“呀”了一声小跑到阶下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小物。
  孔珧将东西接到手里,原来是一方三寸见方的精致罗帕。帕面洁白如新,不染半点污黄,显是被人保存得极好,帕子右下角用红丝绒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纨”字。
第86章
  檐下风灯挂了雪,光色幽暗昏黄,上房里一片漆黑。
  廊下值守的婢子看见女郎归来,赶紧提着灯笼过来禀告:“下午府中来了贵客,人前脚刚走,老爷后脚便携着夫人去了祠堂,晚膳也未曾教传。”
  孔珧心里一紧,家中祠堂非年节不开,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事了,怎么那人来了一趟,阿父和阿母就要去祠堂了。
  她心中实在担忧,紧着追问了一句,“你可知那贵客来访所为何事”
  婢子摇摇头老实回答:“奴婢不知。”
  孔珧皱了皱眉,调转脚步,快步往祠堂而去。
  大雪飘飘如素纸,在深灰色的天幕下扬洒,沿着两侧夹植松柏的甬道前行,湿润的空气里烟火香烛之味弥重。夜色之中,孔氏宗祠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庄严肃穆,历代文官祖、千古帝王师,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灵位静静地安置于此,无声看世事浮沉。
  孔珧之父孔继隐乃是孔子第二十四代孙――自然,并非嫡系,而是旁枝。
  早在汉献帝时期,宗子爵位传至第二十代孙孔完时便遭国绝,下无子嗣承继烟火,宗子血脉至此断流。到了曹魏时,袭爵的宗圣侯孔羡早非宗系,而是另一旁支了。
  至于本朝播迁江南,衣冠士族随之南渡,鲁郡孔氏亦一分为二一部分随晋室南移,一部分则留在了江北。
  时至今日,若论血脉远近,大晋的奉圣亭侯合该由孔继隐承袭。只可惜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不绝,政务兵防通通一塌糊涂,正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暇祀圣。孔氏这支千古华族便在会稽郡沉寂下去,与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这些新出门户相比,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小族。
  孔继隐自觉生不逢时,早年间也曾愤世嫉俗了一段时日,而今人到中年,膝下子息凋敝,止得了孔珧一女……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许是世情看得多了,他整个人已变得心平气和,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洒脱了。
  本朝尚玄,衣冠庙谟莫不谈玄论道,多少儒经传家之族纷纷由儒入玄,偏他守着祖宗成法不变,空攒了一肚子的学问不能入仕。
  无论侨姓吴姓,门阀士族纷纷封山圈地,豢养门客部曲,乱世中以图自保,偏他反其道而行之,将祖上初渡江时圈占的田地都h给了邻里耕种。
  如此仗义疏财,偌大的祖宗家业到他手里已十不存三,倒是落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朝廷不册他爵位,远近乡邻早在心里将他奉为孔氏正宗,视他为无绶的奉圣亭侯。
  久而久之,孔家在浙东一带便有了不小的影响力
  好事之人私底下议论,有的说他贪名轻利、舍本逐末,可谓愚不可及;有的则对他倍加赞赏,“圣人之后,自有常人未及之处。诸君的眼睛看到的是三年五载,他却能看到十年、百年之后,这就叫做大智若愚!”
  ……
  名声和实在孰优孰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莫论旁人如何看待,在孔夫人心里,夫君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浓缩起来不过是四个字:不合时宜。
  “人家笑纳了你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说,你倒好,上赶着倒贴,反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孔夫人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可理喻。
  年轻时满腹牢骚,一句“天不我与”日日挂在嘴边,几乎教她耳朵起了茧子;这会儿又连气儿直呼“天助我也”,真是莫名其妙。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孔继隐的确是高兴的不得了,一张保养得宜的书生面孔未酒而醉,醉出了两颊酡红,颏下一把美髯兴奋得一翘一翘。
  祠堂里没有旁人,他索性一屁股盘坐在了蒲团之上牵起夫人的手,边摩挲边笑,“你不是老抱怨我挑三拣四,平白耽搁了阿珧的婚事么这回金龟婿已经上门,你怎么反倒不见欢喜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孔珧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绪顿时又狂乱起来,漩涡一般在胸腔里激荡。
  她放轻了脚步,闪身到门后,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明洁的小帕攥得发潮。
  “老东西说什么胡话!”孔夫人显然也十分震惊,压低的嗓音里透着愠怒,“谁人不知他已娶陈郡谢氏之女为妻,咱们阿珧如何能与人为妾!”
  “真真是妇人之见!”
  孔继隐连连摇头“妾又如何,江东二乔是妾否,垓下虞姬是妾否依旧名垂史册,胜过匹夫之妻不知几何!”说到此处,他眼下细纹微缩,似乎是在暗暗蓄力“夫人莫要忘了,光武帝的原配夫人虽是阴丽华,南面为君后封的却是郭圣通!”
  祠堂内灯烛黯淡,地砖返潮,在隆冬腊月里浸出湿凉的一层的夜露,孔继隐却浑然不觉,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中年人被世道磋磨得浑浊发黄的眼里燃烧起腾腾的热焰。
  孔夫人被他说得怔忪许久,半晌后反应过来,恼怒地将手一把抽回。
  “二乔且不论,那虞姬和郭后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看你如今是走火入魔了,好端端的越说越不着边际!再说,他李勖不过是个草莽出身的会稽都督,如何能与光武帝相比哼!就算他是汉光武,我们阿珧也不稀罕做那郭圣通!”
  孔夫人惯是如此,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夫人何必钻牛角尖”孔继隐知道她内里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平日里在小事上由着她吵嚷,遇上大事却分毫不让。
  “你先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自有我的道理。”安抚了几句后,孔继隐盘腿大坐,与孔夫人细析道理。
  “前年浙东大乱,北府将趁着剿匪之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害远甚于匪徒,实令人有苦难言。”
  时至今日,孔继隐回想起三年前的情景,依旧忍不住变颜变色。
  “这些人里面,唯独李勖是个例外。凡人必有一好,草莽出身却能抵挡住财色之诱,足见此人胸怀大志。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留意他,观其为人处事,越发察觉出超拔不群之处,因此我便料定,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说到此处却发出一声苦笑,满脸憾色道:“不瞒夫人,那时我便有心招他为婿,可叹到底是庸人一个,思来想去还是落了窠臼,在门户高低上犯了嘀咕,岂料这一犹豫便教人抢了先可惜啊!”
  孔夫人恍然:怪不得阿珧的婚事迁延至今,这几年间频频有人上门提亲,丈夫却都一口回绝,原来是心里埋藏着这么一桩憾事,意难平之下,便再也看不上别家郎君了。
  她原也以为李勖是个纠纠武夫,配不上自家爱女,不想那年轻人竟生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就是她看了也甚是欢喜。
  “既是没有那个缘分,还说这些作甚!”孔夫人的语气里也透出些微遗憾,“如今人家已成了谢氏的东床快婿,咱们如何争得过。”
  孔继隐察觉出她心里松动,哼了一声,冷笑道:“谢氏又如何,新出门户而已,再怎么煊赫一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今晚屡出惊人之语,听得孔夫人眼皮直跳,“你可莫要逞一时意气,白白断送了咱们阿珧一辈子。”
  “夫人!咱们膝下只有阿珧一个,我这个作阿父的岂能不为她打算……”孔继隐低声解释着,接下来的话却说得云遮雾罩,令孔夫人听不大懂。
  孔珧将身子紧紧地贴在祠堂门口的梁柱上黑漆巨木在冬日里犹如铜铁一般寒凉,阿父的话一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教她心里滚烫烫地沸腾不休。
  “你道他入会稽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查府库!府库里能有什么哼!咱们浙东也算是鱼米之乡,可一年收上来的租调还抵不上谢氏一个园子!……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封锢良田山泽,荫蔽成百上千的部曲门客,本该由朝廷收取的税赋都落到了他们的口袋里,可想而知,那府库里什么都没有!”
  “京口粮草仰给三吴,实际上就是仰给王谢这些大族,李勖岂能不知他若是甘心如此,便不会一来就查府库。”
  “我献上粮草布帛和宝马一匹,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意思,他既要了,便说明他已经动了心思!眼下按兵不动,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这有什么不明白譬如一家之中,正妻想要收拾那个最得宠的,又不想教后院翻了天,是不是得收买人心,先将余下的几个笼络过来最好便是与一个颇有信望的老妾联手,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王谢二族便好比那气势正盛的宠妾,一众江东小族便好比那些不受宠的偏房,而我们孔氏,则是那个颇有信望的老妾呵!”
  “……这怎么能是忘恩负义你们女人家真是妇人之仁,须知凡英雄者必定不甘人下,亲生父子尚有一争,何况翁婿李勖少年英豪也,我断他与谢氏迟早分道,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瞧吧!……你放心,婚事不急在一时,且得徐徐图之。”
  ……
  夜色已深,孔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困意。
  她听懂了阿父说的每一个字,这些字串成铃,在她脑袋里叮叮咚咚地摇荡,拆开来又散成珠子,在心尖上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没了。
  窗外风雪呼啸,暖炉里的木炭毕剥作响,外间守夜的婢子相互依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竖起耳朵,逐一仔细分辨这些声音,越是努力却越是无法盖过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帕子……对,帕子,孔珧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腾地坐起身来,赤足到衣架前,从荷包里将它了取出来。
  帕子柔软而熨贴地覆住胸口,胸腔里的不平稍稍缓和了下去。
  命运半途分了岔,好在如今它又绕道而回了。
  “缘分的确迂回”,孔珧心里想着,一口气刚舒出一半,窗外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
  门房老仆走到廊下,低声与守夜的婢子交谈,“劳烦娘子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李都督去而复返,说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咱们府上”
第87章
  火把和灯盏将整个孔宅照得亮如白昼,雪花自檐下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给花厅挂上了一重朦胧的羽帘。
  那仅有两面之缘的黑衣男子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帘幕之后,握盏的手上生着青白分明的骨节,腰间虎头革带勒得利落,一柄环首刀乌沉沉地斜挎在身侧。整个人气度深沉,一如重剑无锋。
  阖府下人高擎火把,里外穿梭,将前后左右的院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谁都没看到什么遗落之物
  黑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天黑雪大,兴许是掉在了哪个角落,被砖头瓦砾间的积雪掩住了。在下明日再教人好好寻找一遍,若是果真找到,定会及时送到都督府上。”
  孔继隐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觑着上首年轻人的神色,又笑着试探道:“不知都督所遗之物状貌如何,若是府中寻找不得,在下也好教人四处留意着。”
  “不过是一件随身小物罢了”,李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双手一合,“深更半夜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来日再致谢忱,李某告辞了。”
  “都督留步!”孔继隐急忙挽留,“夜色已深,外头雪重路滑,都督何妨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不迟。”
  “多谢美意,不必了。还请留步。”
  李勖领情一笑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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