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创造的世界[西幻]——湖砚【完结】
时间:2024-12-04 23:06:36

  但蓓丝还是茫然的样子。我索性站起来,自己跑去里间,反正我知道衣服在哪里,自己去拿就行了——
  我推开柜台后面小房间的门,发现这里变得和昨天不太一样。
  不,完全不一样。
  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这个小房间里摆着一套桌椅,桌子上有个针线盒,还有一盏油灯。当时蓓丝就坐在桌子前,用一把马鬃刷子刷我的棉衣。旁边有个小炉子暖暖地烧着,我还把蜂蜜饼干的罐头也放在桌子上了。可现在房间里一片昏暗,四面墙上全是空荡荡的货架,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炉子,连盏灯都没有,天花板上挂着蛛网,蛛网上落满灰尘。我往脚下看看,满地都是碎布头。这里根本就是一间旧仓库。
  角落里还有一个旧人台沉默地望着我,虽然它压根没有头。
  怎么回事?蓓丝昨天把房间换了?我想了想,可能这里不止一个小房间,仓库隔壁才是她工作的地方。可是我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找到第二扇门。我又退出来,回到店里——也没有,柜台后只有一扇木门,木门后只有那个仓库。
  我问蓓丝,你的工作间呢;蓓丝依旧茫然地眨眼睛。仓库突然传来动静。我转头一看,那个人台不知为何一左一右地晃起来了,好像刚刚被谁推了一把。我想走过去细看,人台里又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弹,好像敲门声,好像小鸡啄着蛋壳……好像我挂在胸口的回声。
  我不自觉地顿住脚步,但人台里的响动并没有停止。我转身去看蓓丝,她还是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该不会……她的眼睛里只能看见我吧?
  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对眼前这诡异的动静毫无反应?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人台里有什么东西?
  ——“啪嚓”,身后的仓库里传来一声脆响,像蛋壳破裂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要回头,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突然从我的头发根里,从我的骨头缝里滋生出来。我不敢回头了,只是睁大眼睛望向蓓丝,她也看着我,眉眼带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或者在她的世界里,什么也没发生。
  店门外的墙壁上,一个瘦精精的人影晃荡着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害怕,若无其事地朝蓓丝道了声再见,大步跑出店门去了。
  果然,那个创造士正在旁边来回踱步。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小雪,他身上也蒙了一层晶莹的雪粒。听到我的脚步声,创造士刚要转过头来,立刻被我一脚踢中小腿,“嗷”的一声蹲倒在地。
  “你干嘛!”他龇牙咧嘴,语气凶狠,却不敢大声。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龇牙咧嘴,比他更凶,却也不敢比他大声,“昨天你对蓓丝做了什么?她怎么感觉更奇怪了!”
  创造士一愣,飞快抬眼朝裁缝铺的方向望去——铺子的大门安安静静,像那位女老板一样什么都不说。又望了一会儿,创造士才收回视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细雪,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
  “反正她不会有事,”创造士说,“其他不需要你管。”
  “那好吧,”我说,“既然你这么敷衍我,那我只好上街去,随便抓个小孩,告诉他你喜欢蓓丝——他一定能让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唰”,创造士的脸红了,比奶油松糕里的莓干还红。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脸能红成这样。
第16章 喜欢
  原来大人的“喜欢”是那么丢人的事情吗?
  不然创造士怎么突然就语无伦次,惊慌失措,手舞足蹈,面红耳赤……仿佛一个一边疯狂旋转一边“叽哇”乱叫的陀螺?
  “什么……你……你不要胡说!”创造士瞪我,两个细眼睛睁得都快裂开,像红苹果上割了两道缝,通红的果皮下露出白生生的肉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刚刚知道——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但创造士紧张极了,嘴巴里飞快地嚼过一堆我听不懂的话,眼神左右乱晃,像被打蛋器搅了。我被他这过于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愣,立刻摆起架势:“所以你赶紧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然我马上去街上抓小孩——小孩传话可比你吃饭快多了!”
  创造士一愣,回过神来,愤恨交加地瞪我一眼,薄嘴唇里挤出一个字:“走。”
  看来他是真的吓坏了,都忘了自己是能让我闭嘴的了。
  创造士带我走去郊外的林子里了。冬天才刚开了个头,但树林里的积雪已经没到我的小腿。我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那么厚的雪堆里拔出来,冷气又不断从棉靴棉裤的缝隙里渗进来,我走得费力极了,感觉下半身都在雪里冻上了。还好创造士走得也很慢,他在前面默不出声,一步一拖地走。整片林子里只能听见我们“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和零星几点鸟叫。
  他要带我去哪儿?不会是想把我丢在树林里让我迷路吧?还是说,他想趁着四下无人,把我打晕用雪埋了,就没人知道他那点花花肚肠了?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紧张,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虽然镇子周围的树林我都很熟悉,但积雪让林子里的地形变了个样,我不是很有自信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回家的路。
  刚才要是把奈特也叫来就好了。他肯定认识路,也肯定打得过这个瘦精精的晾衣叉。
  前面的人突然刹住脚步,我一个不留神撞上他的后背,差点摔倒在雪里。我刚要出声骂他,就看到创造士伸出细长的胳膊,从旁边掉光了叶子的树梢上摘下一个果子来。
  那是颗甜浆泡,个头很小,可能比小拇指的指甲盖还小,红红亮亮的,在雪地里十分醒目。创造士把它连着树枝捏在手里看了一看,然后掌心一合,闭上眼睛:“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我知道,这是他的好吃咒语。念完之后,创造士把果子捻下来,往嘴里一丢,砸吧砸吧嘴,皱起眉头:“……来晚了,最甜的肯定被鸟吃了。”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鸟抢食吃?”我双手叉腰,抬头瞪他。他的脸也冻得红红的,两个鼻孔又黑又圆,比那双细眼睛有神多了。
  “那倒不是,”创造士说,“只是我正好要来这里巡查,顺便找点这个季节的好吃的。”他又从旁边的树梢上摘了两个甜浆泡递给我:“你也尝尝。这东西秋天的时候在树上晒干了水分,又被雪冰了两天,糖都沁进果肉里了,又甜又糯又沙,味道还不错。”
  什么又甜又糯又沙,不就是甜浆泡?夏天的时候我可是整把整把往嘴里塞的。这小东西的薄皮里包着一汪水,一咬就爆开,果汁倒是清甜,但也只是清甜而已,就能润润嗓子,跟其他树果比起来,算不上好吃。
  我不为所动:“你告诉我蓓丝到底是怎么回事。”
  创造士眯着他的细眼睛,眼珠在两道狭窄的小缝里缓慢一转,又抬手摘下一撮甜浆泡来。
  “你知道空心人吗?”他望着手里的树果小声地说道。
  空心人?
  我见过空心人,在泉水打开的那天早上。但那个空心人浑身上下就像一团黑雾,还冒出一股烂苹果的臭味。我刚想说这和蓓丝有什么关系,然而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空心人的身体中会传来“呜呜”的风声。
  和蓓丝胸口响起的一样的声音。
  我又想起前一天,创造士出现在裁缝铺门口的时候,身边还有一只灰色的大鸟。奈特告诉过我,鸟能啄开灵魂,吃掉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些回忆就藏在心里。
  所以空心人就是被鸟吃掉了一部分心的人?
  所以蓓丝……?
  我抬头去看创造士,他又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朝树梢上张望,抬手摘下些小果子来。做这些的时候,他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也许是对我说,也许是对甜浆泡说,也许只是自言自语。那些句子断断续续地落在地上,比雪花还轻。
  创造士说,空心人来自魔王创造的灾难。虽然如今的世界再没有魔王,但他确实曾经出现过。他不是故事书里的一个图像,一个名字,一个吓唬小孩的角色,而是会说会动,会杀人的真实的恶魔。魔王降临的时候,城墙坍圮,房屋倒塌,庇护王国的祭坛也摇摇欲坠。没人知道魔王从哪里来,为什么要破坏一切,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那些曾经见过他,又侥幸活下来的人说,魔王是一切黑暗与恐惧的聚合体,他的呼吸能燃烧草木,他的注视能杀死鸟兽,他就是一团散布死亡的黑影。人们奋起反抗,然而他们的愤怒和恐惧给了魔王成长的力量。他在屡次的战斗中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庞大,直到一口吞下了太阳。之后,虽然有勇者杀死了魔王,但被他吃掉的太阳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的太阳是我们做出来的,”创造士说,“之前那个可能也是,我记不清了。反正做太阳花了很多时间,光是收集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
  “这跟蓓丝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不要扯开话题。”
  创造士转过头来,细眼睛朝我一瞟,继续说了下去。
  “光是收集做太阳的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他说,“这段时间里,世界没有黑夜白天,也没有四季变化,万物的运行好像停滞了——漆黑,安静,像一潭不见光的死水。”
  当时,魔王已经被消灭,但这静止的黑暗无时不刻让人想起灾难到来的那个前夜。时间没有了边界,恐怖的夜晚无限延长。许多人因此陷入了疯狂,蓓丝的丈夫也是其中之一。
  “她已经结婚啦?”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想到那个被放在高柜最顶上的相框。
  创造士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摘一撮高处的甜浆泡,然而一只山雀飞来,一口啄下枝头的细梗,叼着小红果飞走了。
  创造士夸张地叹气,又继续朝前走。他说,蓓丝的丈夫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失去了理智,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魔王作乱时,他拼尽全力和妻子一起活下来;和平到来后,他却陷入绝望,疯狂地尝试各种能自我毁灭的方法。他用剪刀戳烂手臂,吞下沸腾的开水,把石灰揉进双眼,点燃油瓶几乎烧毁两人的房子。他没有伤害蓓丝,却比魔王更让她痛苦。
  当时,为了让在灾难中失去双亲的孩子恢复正常,创造士们造出了鸟,让鸟去吃掉他们关于痛苦和死亡的记忆。谁也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真的有效,但鸟又确实让那些孩子重新露出笑脸。他们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家人,也不会再为死去的父母痛哭流泪。
  “蓓丝来问我,能不能让鸟吃掉她丈夫的一些回忆,让他忘记那段魔王带来的恐怖时光,”创造士说,“但在这之前,我们从没对成年人做过这样的事——孩子的记忆只有那么一点,就像用矮积木搭成的小房子,即使抽掉一根也不会让房子倒塌,即使塌了也能很快重建。而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比儿童要复杂得多,是高楼大厦,就算只是轻轻一碰,也会造成巨大的坍塌,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创造士停下脚步,停在一棵粗壮高大的松树前。树干上钉着一个很旧的木台子,有简单的顶篷,托盘,里面还放着个小碗。创造士把碗拿出来,倒掉里面的枯叶和灰尘,然后手掌一摊,把刚才收集的树果全部放了进去。
  这是给小鸟小兽投食的平台,我在伊摩的院子里也见过一个。她把我吃剩下的烤饼掰碎放在那里了。
  创造士把碗放回台子上,退开两步,视线和雪花一起随风飘远,不知落去了哪里。
  “我对蓓丝说,我也不知道让鸟啄了会发生什么。他可能正好忘记了魔王,又变成那个快乐的傻小子,也可能会把她一起忘记,把她当成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她犹豫了,说要再好好想想,”创造士说,“可等她回到家,那个男人已经用碎玻璃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他双目失明,手臂也残了,就用脑袋把桌上的花瓶顶落在地,然后朝着碎裂声响起的方向一头栽倒下去。
  “……那怎么办?蓓丝不是要伤心死了?”我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就让鸟吃掉了她的记忆?”
  创造士收回飘散的视线,转头看了我一眼。
  “不然呢,”他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变得和他一样?还好,她认识他的时间比我短得多,所以就算让鸟把与他有关的记忆吃掉,也只是抽走了一小截积木,不会让大厦坍塌。”
  创造士停了停:“……我以为是这样的。”
  而事实是,鸟吃掉了蓓丝与丈夫有关的一切——包括记忆、感情,和她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她从一段深长的睡眠中醒来,从“现在”回到了“曾经”。悲伤的理由被抽离了,新的太阳也升上天空,蓓丝又像过去一样,每天努力工作,一个人撑起经营父母留下的小铺子。
  然而不久之后,那些被鸟啄食记忆的孩子身上出现了异变。
第17章 空心人
  一开始,有些孩子会在玩闹中突然停顿下来,傻傻地站着,坐着,蹲着,不出声,也不会动,对外界刺激做不出任何反应。他们还拥有悲伤的时候,虽然麻木,至少神情还会有所变化;而这种停顿一出现,他们就像断了发条的木偶,连目光都不会再闪动。
  然后,人们发现另一些孩子的胸口出现了凹陷。他们当胸正中的骨骼像缺了一块,肌肉似乎溶解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近似透明的皮肤。医生检查不出异状,孩子们的身体机能和情绪十分正常。有人试着小心戳了戳一个孩子胸口的薄皮,皮肤顿时像纸一样破裂开来。里面是一个光滑的孔洞,接近成年人拇指大小,穿透身体,可以看到他身后的东西。而那个孩子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没有流血。
  又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一阵像吹远的风声。他们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长,入睡后越来越难以唤醒。终于,有孩子在睡眠中停止了心跳——但他没有死去,他的呼吸还在,头发和指甲也照常生长,只是再也不能醒来。
  慢慢地,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在漫长的昏睡中逐渐消瘦,肤色日复一日地暗沉下去,呼吸也变得长而缓,仿佛风在隧道里穿行。还有一些孩子们虽然没有陷入长睡,但胸口的孔洞越来越大,皮肤开始发黑,溃烂,像一张咧在胸前的骇人的大嘴。孔洞里听不见心跳,只有奇怪的风声。“空心人”的名字在镇上流传开来。人们传说,是因为鸟吃掉了孩子的心,他们失去了记忆和灵魂的支撑才会变成一具空壳。
  国王召集了全国最好的医生,最渊博的学者,却没有人说得出这是什么,为什么,该怎么办。但毋庸置疑,这一次的创造失败了。创造士们把鸟集中到农场,把它们严密地圈养——但凡创造的产物,都不能轻易抹消,这是自古传下的规矩,也是因此,创造新物种时必须慎重小心,不能当作哗众取宠的把戏。
  “那那些小孩怎么办,”我忍不住问,“他们治不好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大祭司特别下令,把他们收留到我们的宫殿里,有专人负责他们的生活和治疗,”创造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家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更方便地照顾他们”
  是这样吗?我想起那只被创造士揣进口袋的小青蛙。他说小青蛙在秋天的尾巴才孵化是他的失误,他要对它负责,所以把它带回去,让它不至于在冬天被冻死;我想那些孩子应该也像小青蛙一样,得到了妥善的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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