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轻缓,小心地擦去她的眼泪,像在抚摸窗棂下的月光。
蓓丝的眼泪止住了。
那阵“呜呜”的声音也止住了。
我一愣,看到创造士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蓓丝眼前晃过,她跟着缓慢地合上双眼。然后创造士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桌面上一拉,一手在她后颈轻轻一推。蓓丝立刻伏倒下来,像趴在桌上睡着了。
创造士提起桌上那件我的新棉衣,抖开,给她盖上。
蓓丝怎么了?她会怎么样?他对她做了什么?我有好多话想问,但是任我怎么龇牙咧嘴,还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气得我使劲踢创造士的小腿。创造士“嗷”的叫了一声,低头看到我,又露出那副皱眉蹙眼的样子了。
“镇上那么多铺子,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创造士一边说着,一边摘掉手套塞进口袋,气哼哼地埋怨我,“还把巷子里的雪都扫了,多管闲事!害得我——”
害得他怎样?我还等着他的后半句话,但他突然闭嘴不说了,只是脸红得厉害,从脖子红到耳朵。
“行了,回家去吧。”创造士说着,要来拉我走。我又踢他,踢得他“嗷嗷”叫。他气急败坏,一把提起我的衣领把我往肩上一扛,像扛米袋似的扛着我出门了。
我怎么能束手就擒?发不出声音,我就窝在他肩上使劲踢他,用脚后跟蹬他,用手揪他头发。创造士疼急了,一只手抓住我的两个脚腕,一只手抓住我的两个手腕,把我从米袋变成被捆的小猪。我不服气,使劲地扭,使劲地挣扎,使劲晃头,用我针尖似的辫梢扎他的脖子,扎他的脸,扎得他又是一阵嗷长嗷短。
“行了,别闹!”终于,创造士低吼道,“她没事!我送你回家!”
我顿时停下了。一半是听到他说蓓丝没事,一半是突然意识到——万一回家后,他趁我不能说话,跟伊摩恶人先告状……那可不太妙。
我不晃也不动了,乖乖做个猪。创造士扛着我走出小巷,走上大街。街上有人看到他,朝他打招呼,他也嬉皮笑脸地应了。看样子他人缘还挺好?但为什么没人对我被强行扛走这件事发表看法,说一句“把她放下来吧”?我看到点心铺老板的女儿,刚要冲她做鬼脸好让她发现我被绑架,又听见不远处传来鼻涕小鬼打闹的声音,赶紧转过脸去,以免被小鬼们认出来。
创造士扛着我一路朝伊摩家走。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我住哪儿,我暂时也没空想这件事,我满脑子都忙着思考一会儿怎么把来龙去脉跟伊摩解释清楚。我想,要是能酝酿酝酿感情,挤出几滴眼泪来,伊摩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但我的感情还没酝酿到位,伊摩的院子已经出现在视野中。门前小路的积雪已经扫完了,院子里没有人。我趴在创造士肩上朝四下飞快一扫,正好看到伊摩端着一个花盆从暖房里走出来。
我立刻开始挣扎,试图从创造士肩上跳下。但创造士依旧像扛猪似的扛着我,迈开大步朝院子走去。伊摩听到脚步声,转头一望,和我目光相接。
瞬间,她皱起眉头,露出一个成分复杂的表情。上一次她有这样的表情,还是看到我从衣兜里掏出半个没吃完的油腻腻湿漉漉的炸油饼的时候。
——所以她生气了!眼泪也没用!她一定会和创造士一起骂我!
我做出最后一搏,泥鳅般扭动,驴子般蹬腿,搁浅的鱼般张嘴朝伊摩做口型,希望她能看出我是被绑架的。但伊摩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她放下花盆,保持着那副厌弃的表情走过来,在创造士面前站定。
“你回来了。”她说。
我无声地“哇”,哭咧开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扛着我的人说,“饭做好了吗?我想吃烤肉。”
原来这个瘦猴似的创造士是伊摩的哥哥。
他是捡来的吧?长得和伊摩一点都不像。伊摩的眼睛是他的两倍大。
我讨厌他!
今天的午饭多了几道菜,都不是我爱吃的,可见是给谁准备的。我朝坐在餐桌对面的人翻去一个大白眼,但他没看见。他正埋首于一条烤得焦黄喷香的猪腿,切开酥脆的脆皮,割下汁水饱满的嫩肉,凝望拥有大理石般美丽纹理的切面,吸气,感叹:“香~~”
我已经能说话了,刚才他指着我说了句“结束”,我的声音就回来了。但是我现在不想说话,半个字都不想说。创造士是男的,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吵架,男人总是会赢,因为他们嗓门大,力气大,拳头也大。虽然创造士看起来什么都不大,但他毕竟是伊摩的哥哥。我知道女人总是会无条件偏袒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哪怕对方是个混蛋。
趁伊摩去厨房里端菜,我又伸腿想踢对面那人的膝盖。可是桌子太宽,我的腿够不到。我只好从椅子上稍微滑下屁股,使劲伸长了腿,蓄力一蹬——不料创造士突然站起来,把一碟切好的烤肉放到我面前:“吃吧。”
我蹬出的腿失去落点,一屁股坐倒在地,脑袋还在椅子上磕了个响,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摔了,凳子太高?”创造士明知故问,还转头朝厨房里的人喊,“伊摩,她平时坐的是儿童椅吗?”
我恨恨坐回原位,含泪吃饭。
这个人真烦,嘴里塞着肉还在“叽哩哇啦”吹牛,吹他从小就天赋过人,所以小小年纪就被接去当了创造士学徒,离家住在城镇中心的宫殿里。他说他是这一届创造士里资格最老的,就算是大祭司,做出决定前也要参考他的意见。他说他一年才10天假,几乎是创造士里假期最短的,因为他太重要了,什么工作都离不开他……烦死了,我看他就是专门吹给我听的。我和奈特遇到他那天,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么烦人。
我悄悄去看伊摩。她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多大区别,还是慢条斯理地吃饭,喝汤,偶尔接两句创造士的话头。伊摩说已经帮他收拾了房间,翻新了棉衣,问他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创造士说看情况,搞不好没住几天就要被叫回去,毕竟没有他,其他人什么都做不好。伊摩又说这么多年了,那里的饭吃惯了没。创造士说太难吃了,都是汤汤水水,淡而无味,也不知道是给人吃的还是浇花的,反正这辈子不可能吃惯。伊摩又问他今年负责哪方面的工作,还在规划昆虫的孵化吗。创造士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含糊开口,说他被调到别的部门了,不再以计算工作为主。
“说起来,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伊摩突然问道,“在街上遇到了?”
——是告状的机会!我终于等到这一刻,马上从盘子里拔起头:“刚才我去找——”
“她去找点心店的伊丽卡,”创造士说,他擦了擦嘴,换了一副冠冕堂皇的语气,“你也知道,伊丽卡小姐的作品深受镇上孩子喜爱,但只有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才能得到其中最珍稀的宝物——所以这位小朋友想去求伊丽卡,通过一些不太正当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当然不对,会让伊丽卡为难,对其他孩子也不公平。所以我阻止了她,并带她回家。”
这番话过于胡说八道,气得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反驳。我飞快转头去看伊摩,刚要对她解释,发现伊摩平静地皱起了眉头。
“不可能,她不会干这种厚脸皮的事,”伊摩说,“换了是你,我倒比较相信。”
就是嘛!我得意洋洋,又要去踢创造士的膝盖。
“不过,你的新衣服呢?”伊摩转向我,“出门时候穿的那件,你不是很喜欢吗,怎么回来的时候换了一件?”
我一愣,立刻用最短的时间组织语言,用最快的速度开口:“因为蓓丝——”
“因为蓓丝发现那件衣服肘部的尺寸不太合适,需要修改,所以把衣服留下了,”创造士再度打断我,摆出一张虚情假意的笑脸,“明天我再带你去找她吧。今天她应该很忙。”
第15章 人台
创造士说他叫伊戈——呸,我管他叫什么!
那天吃完午饭,他和伊摩在院子里聊了一下午,又在炉火边聊了一晚上。期间伊摩扫了雪做了饭浇了花,我铺了床单摆了桌子烧了开水;而他——他点评了下午茶的酥饼,挑剔了刚晒好的肉干,嫌弃了晚饭的蔬菜汤,最后歪在软椅上打着饱嗝否决了我对早饭吃烤饼的提议。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一年不回家,回家就白吃白喝,也不帮忙干活,还要挑三拣四嫌这嫌那,烦死了!我本来还有不少事想问他,关于创造士,关于那天他说的“麻烦的东西”,关于蓓丝身上的奇怪的事……现在我只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我最喜欢吃烤饼了!
最终,第二天的早饭吃了煎蛋和面包,配上撒了胡椒的蘑菇汤。这是我吃得最快的一顿饭。创造士才刚打着呵欠在桌边坐下,我就把盘子里的东西往嘴里一塞,把汤“咕嘟”喝光,跳下桌子出门去了。我要去看蓓丝,我才不信那个人说的“明天带你去找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明天”永远在明天,“下次”永远在下次,“有机会”永远没机会。
我一路跑上街去。可能时候还早,广场上没有多少行人,开门的店铺也不多,连小孩都没出来玩。昨晚下了一层薄雪,地面虽然没有结冰,但又湿又滑。我低头看着路,小心翼翼地挪着走,一抬头发现奈特从前面不远处经过。我高兴起来,刚要喊他,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巴。
“别叫他,”身后的人说,“你一叫他,他肯定跟过来,我们就不能去蓓丝那里了。”
我抓住那只手,使劲仰头朝身后看去——果然是那个创造士,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不让我叫,那我一定要叫!眼看奈特就要走过去了,我赶紧举起胳膊朝他使劲挥手——
“你看,你都没有穿那件新衣服,”创造士说,“不如我们去蓓丝那里把衣服拿回来换上,再去找他玩吧。”
……他说得对。我漂亮的新衣服还在裁缝铺里,现在身上穿的是昨天蓓丝借给我的棉衣,虽然很干净,但既没有松鼠,也没有葡萄,连颗好看的纽扣都没有,平平无奇,没法跟奈特炫耀。于是我放下手来,假装自己并不存在,默默目视奈特走过街角。
创造士发出一声嗤笑。我立刻甩开他的手,转身去瞪他。他今天倒是没穿那身灰袍子,腰带上也没系口袋,看上去和镇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身上穿着前两天伊摩翻新的那件棉衣,帽子和围巾好像也是伊摩织的。一想到伊摩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理的衣服穿在这个讨厌鬼身上,我又忍不住想踢他两脚。
“我们去找蓓丝吧,”创造士说,“你刚才跑那么快干嘛?我说了会带你去,就一定会带你去。”
我心想我又不是不认识路,干嘛要他带。创造士又开始啰啰嗦嗦了,我不理他,扭头就朝裁缝铺的小巷子走。走了一会儿,我察觉到身后好像没有脚步声,刚要回头去看,一条细胳膊从旁边伸来,递给我一块热乎乎的奶油松糕。
一看就是点心店刚出炉的松糕,包在外面的纸杯都还是热的。顶上的奶油堆成小山,尖尖笔挺地立起,下面的蛋糕又软又嫩又密实,里面还埋着几粒这个季节少见的莓干。
冬天的早上看见这个,简直比回笼觉还要香甜。我矜持了一小下,扁扁嘴接过来,刚要勉为其难地道谢,一转身看见创造士自己嘴里咬着一块,两只手里各捏着一块,胳膊上挂了个纸袋,里面还塞了好几块——看来并不是专门给我买的,只是顺便给我吃,哼,伊摩的早饭怎么没把他撑死。
一块松糕吃完,小巷也到了。巷子里还是冷冷清清,只有裁缝铺的招牌挂起来了,隐约能看见屋子里闪着火光,看来蓓丝已经烧起炉子了。我刚要继续往前走,创造士叫住我,递给我那个装了点心的纸袋。
“你去吧,把这个给她,我在外面等你”——他是这么说的,好像还有点脸红。
我说你怎么不进去,怕蓓丝想起昨天的事来打你吗。他又不说话,咬着松糕专心致志地研究旁边窗户上的冰花了。
我提着袋子走进裁缝铺,看到蓓丝正在整理橱窗里的衣服。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叫她,又想起昨天她那副奇怪的样子——瞪大了眼,虚张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像一尊淋雨的石像,还有“呜呜”的风声从她胸口传来……我有些害怕,都站在门口了,她的名字却卡在嗓子眼里,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蓓丝转过身来了。看到我站在那儿,她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又笑起来,冲我打了个问好的手势。我急忙也和她打招呼,想起手里还提着东西,又举起胳膊把点心袋子递给她。
“这个……伊摩的哥哥给你的,”我慌慌张张地搜寻能说的话,“昨天……你……我……担心……所以……来看看你……”
蓓丝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有听懂。也不能怪她没有听懂。
“你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吧……?”我问她,“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突然……突然那个样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如果生病了,要不要叫医生来?”
蓓丝又眨了眨眼睛,依然没有听懂。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换了个人,我肯定觉得她在装傻;但蓓丝的眼神真诚又茫然,是真真正正的“不懂不明白”的样子。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她也没有收下点心。我的胳膊悬在半空,点心袋子明明还在冒香气,却可怜巴巴得像一件大雨天里忘了被收回来的衣服。我抓耳挠腮,左看右看。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人台,火炉,剪刀,卷尺……桌子上的糖果,高柜上的相框,所有东西都在原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有一个漂漂亮亮的老板娘站在面前,眉眼带笑,更显得我刚才那一番话是胡说八道。
我又想,那个创造士一定是猜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才躲在外面,让我一个人进来,让我一个人尴尬。我气得涨红了脸,扭头就要冲出去,去狠狠踢他的小腿。然而蓓丝突然伸过手来,接过那袋点心,又朝我笑了笑,然后举起一只手,用手指在唇角敲了两下。
这个动作我能看懂,这是“谢谢”的意思。
刚刚的手足无措瞬间消失,我不紧张了。我红着脸,“嘿嘿”咧开嘴朝她笑。我说这个很好吃,是刚刚出炉的,你先趁热吃几块吧。蓓丝就伸手进去袋子里拿了一块松糕,又递给我一块,是曲奇。我这才发现这口袋里装了好多种点心,有松糕有饼干有蛋卷有水果挞,还有软乎乎的夹心面包……几乎每种都放了两三块,仔细地装在各自的小盒子里;那个创造士该不会把点心店的货架扫光了吧?
于是我和蓓丝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茶吃点心。让创造士在外面多等一会儿好了,反正是他自己不想进来的。我又和蓓丝聊起来了。我和她说昨天吃的烤肉,伊摩搬进暖房里的花,水缸里像钻石一样的冰块……我说话的时候,她还是笑,不管我说多无聊的话题她都会笑眯眯地看我,就像昨天一样。我想可能真的是我大惊小怪吧,创造士也说了,蓓丝不会有事,也许她那副样子只是一时走神……或者想到了什么书里的故事,才会流眼泪——我就知道,那些写故事的人都坏透了,成天挖空心思骗人哭。
“对了,我的棉衣呢,”我突然想起这回事来,“我的棉衣还在你这里吧?我想今天把它拿回去……”
蓓丝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又露出那副“不懂不明白”的表情。我以为是我描述得不够清楚,就在身上比划:“就是这里有只小松鼠,这里有朵小花的那件。昨天我把它弄脏了,你拿了这件棉衣让我先换上——那件衣服怎么样了?我能把它带回去吗?脏的地方我可以自己收拾,不用麻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