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伊摩喝着汤抬眼看我,“他捡那个干嘛?又没什么用。”
“谁知道他,都是四五天前的事了,”我不失时机地接上,“不过这两天他说那颗珠子变暗了,里面的声音也变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伊摩的表情,但她好像没什么表情——看来是不感兴趣。我只好闭嘴啃面包,让这个话题自然熄灭。
伊摩也继续吃饭了。她的吃相很斯文,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偷偷模仿过两天,感觉自己成了伯爵千金,不料第三天就在碳烤小牛排面前破了功。吃完之后,伊摩又喝一口汤,把嘴里的食物慢慢咽下,然后给我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他砍了头。新来的理发师在为国王理发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向国王发誓绝对不会外泄,再加上确实技艺超群,这才保住性命。
但时过不久,冬天来了,风从极北之地吹来,吹来冰冷的水汽,吹落了满城的树叶。许多像叶子一样的东西在街头巷尾飘扬飞舞,它们用理发师的声音叫喊:国王长了驴耳朵,国王长了驴耳朵!原来理发师虽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却因为怀有心事,积郁成疾,只能对着树洞倾诉。于是树知道了这件事,风把它吹遍全城,国王的秘密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那些飞来飞去的叶子就是回声?”
“可能是吧,”伊摩说,“那个理发师如果只说了一次,他的回声早就在树洞里腐烂了。能让风吹得满天都是,到处乱飞,他肯定成天对着树洞念念叨叨——可能憋着不说,压力很大吧。”
说完这些,伊摩就站起来收拾自己的餐具。我还在琢磨她说的话,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厨房里传来洗碗的水声,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盘子里剩下的东西往嘴里一塞,端着碗盘去厨房了。
——理发师对着树洞一遍遍地说话,所以养出许多回声;我也对着我的回声说话,能不能让它重新亮起来?
来不及等到晚上了。洗完碗之后,我跟伊摩说我困了想午睡,就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往被子里一钻,摸索着把回声从手链上抠出来。被窝里黑洞洞的,它完全熄灭了,摸起来也皱皱巴巴,像煤核。
我把耳朵贴上去,什么也没听到,好像那个女人已经从里面离开,剩下的只是一粒空壳。我想起伊摩刚刚说的故事,于是试着对它开口:“……喂?”
——手掌中似乎有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我顿时高兴起来,又把脸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听见了?”
光又闪了一下,这次亮得比刚才久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变长了。
我激动得在被子里来回打滚,两只脚疯狂乱踢,差点没把被子踢到天花板上去。我把回声握在手里,贴在嘴边,满肚子都是想和它说的话。我的脑子里好像住了一窝小鸟,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啄开蛋壳,“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我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在被窝里蜷起身体,用胳膊护住回声,把它贴近我的嘴边。小鸟们已经排好队,即将雀跃登场。
我对回声说了好多事:今天的午饭,昨天的天气,前天在街上看到的新开的裁缝铺,最近在鼻涕小鬼之间流行的卡片游戏;现在是秋天,山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烤橡子,酥酥脆脆,再撒一把盐,能香遍一条街;要是明天奈特在家,我就喊他一起去捡橡子,他个子高,还能摘到树上的柿果;柿果晒干了再浸到蜜里泡着也很好吃,但我总是等不到晒完就把它们吃光……
说到柿果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被窝里不知何时已经鼓起一团荧光,我手里又握着一颗亮闪闪的小珍珠了。
回声又亮了。
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屏住呼吸,捂住嘴巴,恨不得把“咚咚”乱跳的心脏也按住。世界安静了,好像落进厚厚的雪堆里。终于,我听到一丝极轻,极细的声音,像被风扯乱的炊烟,它飘忽不定地从我掌心的珠子里传来。
这声音和之前的呢喃不一样了。我仔细听去——似乎是风声,又像有人把嘴唇抵在玻璃瓶口,“呜呜”地吹着。这“呜呜”声有些熟悉,但我还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它又沉入雪堆,被被窝的安静吞下,听不到了。
我拨了一下回声,小珠子慢慢滚动,光芒柔和,像一勺热牛奶。原本干皱的表面也重新变得饱满光洁。我翻身平躺在床上,掌心里团着这勺光,感觉它是活的。我可以让它继续活下去了。
不过,我又想起伊摩给我讲的故事来。理发师的回声里藏了国王的秘密,那我的回声呢?那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她藏在回声里的事,会不会也从此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觉得有些可惜,但再一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秘密,多一个也不多,太阳还是暖的,柿果还是甜的,烤橡子还是香的。我把回声重新包好,戴上手链,跳下床,出门玩去了。
第6章 鸟
秋天快要结束了。从前天开始,穿着毛毡斗篷的季节使就出现在街头巷尾。一天三次,他们会在广场吹起喇叭唱起歌,用自古传下来的调子大声宣告:“秋天所剩无几,请做好过冬准备!”“7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6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
今年的秋天比以往要短一些,伊摩心爱的花们还没在太阳底下招摇个够,就要准备搬进暖房里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个,我也在帮她的忙(帮她收拾剪下来的枝叶,帮她搬走被我碰倒的架子,帮她扫掉被我摔坏的花盆)。我问伊摩为什么季节还会有长短,就不能平均一下,让天数对齐吗;她说是季节长短是创造士计算的结果——如果一个季节的好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拉长,反之如果坏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缩短,于是原本要发生的暴雨,或者干旱,或者雪灾,就会没时间发生了。总而言之,创造士的决定不会有错。
“不过,如果一个季节里会有特别重大的庆典活动——比如国王结婚,公主出生,要举国欢庆一个月的那种,他们也会把当下的季节延长,免得耽误正事,”伊摩说,“这么一来,多出来的天数就只能从别的季节里扣除了。”
可今年的春夏似乎并没有发生大事,我就不知道秋天是因为什么才缩短的了。季节使的出现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必须赶紧去树林里捡橡子——冬天都要来了,我竟然连一颗烤橡子都没吃上,这怎么行。
季节使的倒计时还剩下5天的时候,我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就把伊摩交代的活干完,然后急急忙忙出门去。走之前我把回声从手链上摘下来,放进它专用的小抽屉。今天要在林子里玩一天,我可不想它掉在哪个树洞里了。
回声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大了一些,之前的小网兜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这几天里,我每天睡前都和它说话。虽然它依旧只会“呜呜”地吹气,但确实在一天天地变亮,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要亮得多。晚上我把灯一关,它就是个小月亮。有时候,它的光线还会一明一暗地闪动,正好合着我呼吸的节奏。我想,也许它真的是活的吧,它在长大,在从虚弱中恢复健康,甚至偶尔我还能隐约感觉到它在我手腕上跳动。
所以我打算过两天给它编个新网兜。冬天到了,它也要有新衣服。要是它能自己告诉我,喜欢什么颜色就好了。
我一路走到街上,看到季节使们刚刚结束了早上的播报,正从广场四散离开。接下去他们会去往城镇的不同角落,把那首歌继续传唱,确保所有人都能知道。鼻涕小鬼们站在广场中央,披着家里的床单,吹着纸糊的喇叭,学着季节使的样子唱歌,怪声怪气的,还加进去自己瞎编的歌词。我敢说他们再多唱两句,就要被结伴杀到的家长提着衣领结伴拎走了。
但其中一个鼻涕小鬼发现了我,他从鼻涕群中振臂高呼:“希尔芙——!”顿时,所有鼻涕小鬼齐刷刷转过头,撒腿朝我冲来。他们身上的床单“呼啦啦”地飘,让我感觉自己仿佛正面对一群冲锋的海蜇。我想扭头逃跑,但来不及了,鼻涕海蜇小队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今天出来玩了?”其中一个。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其中又一个。
“伊摩的花盆终于被你摔完了?”其中再一个。
我刚要回嘴,突然灵光一现,数了数面前的小孩——6个。
6个,够了。
我眯起眼睛,温柔一笑:“对呀,我前两天在帮伊摩的忙,今天终于有空出来玩了——我们去树林里玩吧,就玩捡橡子比赛,我做裁判,你们把橡子捡来都交给我,我看谁捡得最多~”
不料,我热情的邀约得到了冷漠的回应。
“没空,不去,小孩子才捡橡子吃!”剩下的一个说。
“捡橡子有什么好玩的,不如玩传奇卡!”又一个。
“希尔芙你也去买传奇饼干,抽了卡片我们一起玩呀!”最后一个。
呵,传奇卡,我听着就皱起眉头。这是街上那家点心店新近搞出来的把戏:在每盒饼干里放一张老板女儿亲手画的人物小卡片,拆开前不知道里面是谁,要买回家吃完才能看到自己抽到的是翡翠国王还是圣泉骑士还是黑焰山大魔王。就这么个小纸片,把全镇的小孩都搞疯了。本来卖不出去的饼干两天脱销,老板的女儿连夜创作新人物——如今圣泉骑士团已经扩招到了248人,大魔王也拥有了数量庞大的魔物部队。点心店门口的小黑板上再也不写“本日特卖”了,谁还关心本日特卖,赶紧公布下一炉饼干推出的新角色才是正经事。
我没买过传奇饼干,但我知道肯定不好吃——要是好吃,用得着耍这种手段骗小孩?
但既然小孩都忙着,我也不想和他们多费口舌。我又想起奈特来了。这几天我都没看见他,不知道他在干嘛,难道他也有花盆要搬?
“奈特去农场了!”我问了其中一个小孩,他这么回答道。我回忆了一下“农场”:在我不太清晰的记忆中,它似乎位于集市的东北方向;我们吃的蔬菜水果,小麦稻谷,鸡鸭牛羊……很多都是从那里来的。
“奈特去农场了,打工赚零花钱!”另一个小孩补充道。我怀疑这镇上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再次拒绝了圣泉骑士们“一起来玩传奇卡呀”的邀请,调转方向,朝农场出发——把奈特叫来帮我捡橡子倒是其次,主要是关心一下他在打什么工赚什么钱。
早晨的雾气已经散了。我一边走一边朝远处望,看到一条小河从视野尽头弯弯绕绕地淌来。这条河听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山顶上流下来的,和林子里的泉水同属一源。小河在中段开叉,分流,把这块土地分割成几块。最早来到这里的人们依着它建起了房子,房子慢慢变多,慢慢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村庄和城镇。
这条河就像镇子的围墙。没人说不能跨过它,但也确实没有人跨过它,不管是从里面还是从外面。我不知道河的那一头是什么样,我的视线所能到达的尽头都被河水和山林拦截了。
不过我想,既然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就说明那一头也和这一头一个样,也有创造士,季节使,鼻涕小鬼,和传奇卡。
我很快就穿过集市,沿着石板路走到了农场——看,我对这里的路线一清二楚,谁还说我是路痴。农场门口站着一个又矮又壮的老头,皮肤黑得发亮,我差点把他看成一截老树墩。我不认识他,他却好像跟我很熟,嗓门洪亮地跟我打招呼,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吃,搞得我难为情起来,只好也装作很熟地冲他笑笑。
“奈特在鸟场里,”老头说,“你没见过鸟吧?可以去看看,记得站远点,别喂它们。”
我想这老头真是瞧不起人,我怎么可能没见过鸟,我吃都吃了不少呢。但看在苹果的面子上,我朝他道了谢,照着他指的方向去找鸟场了。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农场里到处是抓紧时间收割采摘的工人,大家都四处奔忙。马也很忙,拉着木板车载着满筐满篮的谷物水果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别人努力干活的时候我在闲逛,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低了头,加快脚步,也朝前跑起来。但这农场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我跑了好一会儿,好像才刚刚跑到它的中心。麦田之后是菜地,菜地之后是果树园。从果园路过之后,我还陶醉在甜丝丝的果香里,突然迎面来了一阵风,顿时,一股臭气直冲脑门——呸,前面是牛羊牧场。
我捂着鼻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喘不过气了。好在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山坡,山坡上还有好长一排圆木搭建的木屋。我耸起鼻子小心翼翼地一闻,空气里有股奇怪的羽骚味。
鸟场到了?
——耳边突然响起“呼啦啦”的风声。我下意识地眯起眼,与此同时,一股强风扑面而来,几乎把我吹得摔倒。我稳住身体,用手挡着风,睁开眼,看到一双舒展的大翅膀正从半空悠悠降落。
是一只灰白色的大鸟,它也用亮金的眼睛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大鸟却晃了晃身子,滑翔着落到我面前。它收起翅膀,风立刻停了。我用手抹掉脸上的尘土,又揉了揉迷进眼里的沙子,终于看清这位停在我面前的朋友。
它差不多有公山羊那么大,双腿笔直有力;喙很长,是红铜色的,仿佛一把锐利的铜剑。它的脖颈长而纤细,灰白色的羽毛沿着优雅流畅的颈线披下,高贵极了,像个戴假发的公爵。它胸前的羽毛有鳞片的光泽,双翼的长羽又如同绸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一时看呆了,直到它张嘴叫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它的叫声并不动听,但也算不上难听,只能说与它美丽的外表相比起来,这“嘎嘎吱吱”的声音有些过于普通。
如果这就是那个老头说的“鸟”……那行吧,我确实没见过鸟。
我盯着大鸟看的时候,它也盯着我看。它的金眼睛里映出的我头大身小,有些滑稽。我正想伸手摸摸它,不料它伸长脖子,尖利的鸟喙像箭一样朝我戳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开。大鸟还要伸嘴啄我,我接着躲开。它执着地上前一步,继续伸嘴过来,我有点生气了,连连后撤,偏不让它啄。敌进我退的游戏玩了四五个回合,不远处响起一声唿哨。顿时,大鸟收起它的长脖子,收拢翅膀,朝旁踱了两步,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是奈特。他穿着厚厚的皮围裙,手里提着着一把短柄叉,从山坡下的木屋那里大步赶过来。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意外,停下来眨了眨眼睛,才朝我笑笑,继续走来。
“你怎么来了?”他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马上就是冬天了,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说,“我又不是小孩,整天只知道玩。”
奈特又笑。他走上前来,用戴了长手套的手去摸大鸟的脖颈。大鸟也顺从地朝他转过身去。奈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半旧的木刷子,帮它梳理羽毛,刷掉翅膀上沾到的枯草和落叶。大鸟眯起金色的眼睛,纤长的脖子柔软地弯曲起来,一下一下地蹭他,神情竟有些像猫。
远处小山坡上传来“呼啦啦”的拍翅声。我抬眼一望,一大群灰白色的鸟从半空降落下来。它们长着一样的金瞳,灰羽,只是体型有大有小——大的像牛,小的像鸽子。我仔细一看,最大的那只落地之后,还有几只鸟从它肩背的细绒毛里钻出来;它们比一般的麻雀还要更小一些,要不是我眼神好,恐怕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