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鸟?”我问奈特。
“就叫‘鸟’,”奈特说,“它们是创造士造出来的。最初的创造者没有为它们取名,鸟就是它们的名字。”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但看那只大鸟在他手下那么温驯,又伸手想去摸它。奈特把我拦开。他说鸟不会吃人,也没有攻击性,但它们喜欢啄食人的灵魂。
啄食灵魂。
我想起大鸟刚刚的举动,立刻把手缩回来了。
大概是看我害怕了,奈特又继续往下补充。他说它们的鸟喙又尖又硬,只要一下就能在灵魂上啄开一个口子;然后它们把嘴从口子里伸进去,拨弄几下,叼出一点东西来吃,就像那些长嘴水鸟吃贝壳。
“……叼出一点什么?”虽然他举例的是水鸟吃贝壳,但我脑中已经想象出一些更不得了的画面。
“一点不干净的东西,”奈特说,“比如坏运气,不好的回忆,想忘记的事……之类的。”
我眨了眨眼睛:“那不是正好?”我看看鸟,鸟也看看我。要不是我的运气不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我都想把脑袋伸过去让它啄一下。
“但是那样一来,灵魂就不完整了,”奈特说,“就算是坏运气,也是灵魂的一部分。就像墙上嵌了一块不合适的石头,它可能不好看,还刮手;但如果把它抠掉,墙就会有洞,就会开裂,就会漏风……就会引起其他更多的麻烦。”
他一边说着这些,一边给大鸟刷完了毛。鸟抖索了几下,又掉下几片绒毛来。然后它拍拍翅膀,小跳着飞起来,去山坡下和同伴汇合了。
“你的工作就是这个?”我问奈特。
“是啊,”他说,“今年夏天,它们多生了两窝小鸟。现在冬天快来了,农场人手不足,不能照顾它们过冬,我就来帮忙——顺便赚点零花钱。”
说完,奈特弯下腰,把大鸟抖落的绒毛都捡起来,又从皮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另外几根长羽,掸了掸,吹了吹,再一起递给我。他说把鸟的绒毛缝进枕头,可以让人一夜安睡,不会惊醒。
我从来没有在半夜惊醒过,但既然他给我了,我就收下。
然后奈特提起他的短柄叉子,带着我朝小木屋走去。他说昨天忙了一个整天,把鸟过冬的暖房收拾干净,刷了架子,洗了料槽;今天就没剩下什么活了,只要把明天的饲料准备好,就可以早点休息——就可以和我去林子里捡橡子了。
但我的注意力暂时回不到橡子上。我问他:“农场为什么要养鸟?”
奈特稍微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我扭头一哼,有点大声。
“反正……反正是创造士要求的,”奈特不甘心地补充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很久以前,魔王四处作乱,残害生灵,整个国家几乎都被毁了。是圣泉骑士挺身而出打败了魔王,王国才又恢复和平。但有许多孩子在灾难中失去双亲,变得呆呆傻傻的,不会笑,不会跑,也不会说话。于是一个创造士造出了鸟,让鸟把孩子们相关的记忆吃掉。那些孩子立刻忘记了自己死去的家人,又重新活泼快乐起来。”
魔王和圣泉骑士的故事我知道,后面的内容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又想起奈特刚刚说的,鸟啄食灵魂的事,想象了一下,觉得又可怕又可怜:“那……他们就让鸟啄那些孩子的脑袋?疼吗?孩子会哭吗?”
奈特摇摇头,同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鸟啄的是这里。”
他的手指落在胸口正中,仿佛那里有一个洞;我想象尖锐的鸟喙从中穿过,叼走一条扭动的小虫。
“他们让鸟啄孩子的胸口?”我又问,“连皮带肉?”
奈特还是摇头。
“鸟不会伤害他们的身体。它们啄走的是他们一部分的心。”奈特说。
“心被啄走,不会疼吗?”
奈特想了想:“可能当时会有点疼吧……但如果不那么做,那些孩子永远都会活在痛苦中。”
道理我也懂,可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刚才奈特自己也说过,就像墙上嵌了一块丑石头,就算再难看,也是墙的一部分;把它抠掉的话,墙上就会留下一个洞,会引发其他更大的麻烦。
见我一直不说话,奈特又挠挠头:“不过我想这只是传说吧。就像魔王,老人都说他确实存在,但现在谁又见过?不过,鸟倒确实是创造士要求养的——你看,它们的羽毛可以塞枕头,粪便可以入药,脊椎骨还可以做成护身符,保护灵魂不受侵扰,用处多得很。”
原来是这样。我本来还想问他,它们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小山坡下了。灰白色的鸟们聚集在一起,“嘎嘎吱吱”的不知在聊什么。奈特让我离它们远点,不能靠得太近。
“我去把剩下的活干完,马上就来,”奈特说,“你在这里等我,里面臭,别进来。”说完,他转身朝木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传奇饼干,最近街上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他笑笑说,“你也试试看,看会抽到谁。”
……哼,我又不是小孩。但他既然给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
奈特去木屋里干活了。我走远了些,找了块安静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和我想的一样,盒子里装的是普普通通的黄油饼干,闻起来还没伊摩做的香。我把它们扒拉到衣兜里,然后看到了藏在最底下的那张小卡片。
卡片上画了一个英俊的年轻骑士,最下方是他的名字:“圣泉骑士·破魔勇者”。我不知道他是故事里的谁,也许就是那个打败魔王的人?他的名字下面还画了一排金色的小星星,一共五颗,看起来很强,过两天可以拿去跟小孩们炫耀。
第7章 创造士
我和奈特去林子里了。秋天的树林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甜的软的脆的水的什么都有,可以啃着吃嚼着吃烤着吃吸着吃,带回家晒干了吃,让伊摩放进菜里一起煮着吃。要不是晚上必须回家,我简直想在林子里吃了睡睡了吃地住上好几天。可惜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冬天降临的第一天,整个城镇都会被白雪覆盖,小鸟小兽都躲进洞里,树上再也找不到一颗果子。
所以我赶着秋天的尾巴,把整个林子仔仔细细一通搜罗。奈特带了个大口袋,我找到柿果松子蘑菇什么的就往里面扔,捡到橡子就装进自己兜里。奈特说可以看看树洞,树洞里什么都有。我找了个树洞一看——真的,里面塞满了干燥的树叶,还有橡子、松子,沾着泥巴的蘑菇,还有几朵晒干的小花。但这些都是松鼠和小鸟的东西,它们找到的归它们,我不能拿。
我还在一个树洞里看到一团东西,上面粘着几根羽毛,脏得看不出颜色了。我问奈特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喜欢”,一定是有人的喜欢无处可去,只好塞在这里,看起来时间还挺长了。我说喜欢还能无处可去吗,他说当然了,又不是所有喜欢都能被人接受的。他说得我又想多看几眼,但那团喜欢实在有些恶心,我决定还是继续捡树果了。
等到我身上所有的衣兜都装满,两只手也抓满的时候,奈特的大口袋也满了。我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离天幕正中,微微开始西斜。
于是我们在林子里的小溪边找了块空地,准备吃个迟到的午饭。奈特捡了柴生了火,把刚刚挖来的甜芋架在火上烤。我把手里的橡子铺在地上,拣了几个好的扔进火里。火堆里马上传来“哔哔啵啵”的爆裂声。橡子被烤了是会炸的。我捡来几块石头,围着火堆造了个屏障,以免死去的橡子跳起来向我复仇。
甜芋的焦香也冒出来了。秋天的甜芋烤起来有股蜂蜜的味道,外皮虽然厚,但是又松又软,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果肉和汁水塞满一嘴,“哈嘶哈嘶”的烫嘴,香甜极了,我喜欢得不得了。偏偏甜芋个头大,就算奈特把它们切开了,也还要再过一小会儿才能吃——这一小会儿可是世界上最漫长的时光。我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看到旁边小溪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于是站起来打算去捉几条小鱼。冬天到来之后,这些小支流的水就会结冰,到了那时候,就没有活蹦乱跳的小鱼吃了。
“上次去泉水的时候,你把什么东西带回家了,”奈特突然问我,“有跟伊摩说吗?”
“回声”两个字都到我舌头上了,我又犹犹豫豫地把它咽下:“本来捡了块小石头,后来在路上掉了。等我到家,口袋里只剩下一张纸片。我拿给伊摩看了,她让我以后别捡垃圾回家。”我可没有撒谎,说出来的部分都是真的。
“当时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吗,”奈特又说,“那个‘回声’,后来掉哪儿了?”
我一时心虚,盯着水面胡言乱语:“……什么回声?你说那条怪叫的鱼吗?”
身后的人笑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所以问问你,”奈特说,“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也忘了那东西去哪儿了。不过,要是你捡回去了……”
“要是我捡回去,会怎么样……?”我问,希望听起来像随便问问。
奈特还没开口,旁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静大极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看到树下的草丛里一动一动的。然后又是“哗啦”一声,里面冒出一个脑袋来。
是个年轻男人。他打了个呵欠,抬手揉了揉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短发,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是因为摔疼了,还是没睡醒,还是本来就那么细,总之看起来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我还在打量他,他突然耸了耸鼻子,细眯的两眼瞬间放出光来:“好香!你们在烤甜芋?”
说完,他“呼”的从草丛里站起身,大步朝这边走来。
我这才看到他穿着创造士的灰袍子,腰间挂满了创造士才有的小布袋。奈特马上从火堆边站起来,一步跨到我身前,把我挡在背后。
“我们……只是出来玩的,”奈特说,“马上就走。”
那个创造士脚步一顿,看看我,又看看奈特,然后使劲挠头,响亮叹气。
“你们紧张什么,”他皱着眉头说,“真搞不懂,怎么老有小孩害怕创造士。我们又没干坏事——”
“我不是小孩!”我脱口而出,“我也不怕你!”
创造士愣了一下,弯下他细精精的脖颈,低头来看我。他的眼睛明明那么细,这一瞬间投来的目光却锐利得吓人。被他这么一盯,我倒真的有些害怕起来。
“原来就是你啊,”创造士说,“怪不得我好像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话有点怪怪的,但我懒得去听懂,躲在奈特身后梗着脖子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才叫什么名字。”
奈特又要开口,但创造士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到他身上的灰袍沾满了草叶和泥巴,腰间的布口袋也松松垮垮的,有几个的口子都敞开了,要掉不掉的坠在腰带上。其中一个口袋里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悄悄从奈特身后探出头,伸长脖子,朝那个口袋使劲望过去。
我的视线才刚鬼鬼祟祟地爬上袋口,创造士伸手把那袋子一提,举到我眼前。
“想要这个?”他提着口袋朝我晃了晃。
我立刻噘嘴:“我才不要!”
“想要就给你,”他说,“拿那边的甜芋和橡子跟我换。”
——原来创造士的口袋里装的是一只小青蛙,可爱,但普通的小青蛙。这让我喜出望外,同时又大失所望。创造士说,他在溪边捡到它,可能是孵化得太慢,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这只小青蛙错过了它的季节,五天后溪水一结冰,它就要沉入冰面下了。
“今年的青蛙应该在十天前就藏进地穴里准备过冬了。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这小东西才会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玩,”创造士嘴里塞着烤甜芋,“哈嘶哈嘶”地说,“有些人觉得无所谓,一只青蛙而已。不过我想,是我们弄错的事,就该我们负责任,对吧?所以我把它收起来了——你可以拿去玩,一会儿还得还给我,我要带回去的。”
小青蛙只有我大拇指那么长,通体翠绿,像玉雕出来的。我把它捧在手里,它就鼓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安静地看我,一点都不怕人。
我也不怕那个创造士了——他一口气把烤好的甜芋都吃了,又“嘎巴嘎巴”吃光了我刚丢进去的橡子,还自来熟地翻起了我们的大口袋;综上所述,我现在只想揍他。
“你们还捡了蘑菇?眼光不错!这种粉蘑洗干净之后,把伞盖撕成条,用盐腌一下,放在石板上烤一烤,香死人!”创造士说着,从身上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来,“正好我带了盐。”
他抓起一把粉蘑就去溪边了,一边“稀里哗啦”地洗蘑菇,一边哼一首奇奇怪怪的跑调的歌,哼没两句又停下来,从旁边的灌木上揪两个小果子来吃。我怀疑他可能得了嘴巴一闭上就会死的病。不过,和他的饭量比起来,他的体格未免太过瘦弱,整个人单薄得像纸糊的。要是来一阵风,把他身上的灰袍子吹得鼓起来,他说不定会像风筝一样上天去。
“幸亏今天轮到我巡查,不然就错过这一顿好饭了。”创造士自言自语。原来他是来这里巡查的呀,看他刚才打着呵欠从树上滚下来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跑出来偷懒睡午觉的呢。
“巡查?”奈特突然问他,“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一愣,想到刚刚说了一半的回声,顿时紧张起来。
“啊?哦,没有,”溪边的人说,“就是换季前的例行检查,看看花草树木可还安好,小鸟小兽有没有做好过冬准备——你们看,要不是我来了,就有一只小青蛙要被惨兮兮地冻死了。”
“青蛙也是你们管的吗?”我问他。
“全世界都是我们管的,”创造士说,“我们制定世界运行的规则,计算日升月落的时间,规划季节更替的节奏……这是很庞大很重要的工作,所以需要很多人一起完成。一只青蛙其实不算什么,但它在这个时候出现,意味着我们的工作可能出了些差错,必须找到原因,不然后续会发生大问题。”
大问题?什么样的问题?有多大?我还想问,创造士已经端着洗干净的粉蘑回来,走到火堆边一屁股坐下了。
“不是还有橡子吗,”他看看火堆,又看看我,“拿出来烤呀,不然这火烧着多浪费。”
第8章 烤橡子
我不高兴:“你不是创造士吗,还不能自己造点橡子吃?”我的橡子都是我辛辛苦苦捡来的,怎么能全让他吃了。
创造士皱起眉头,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小孩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又不是想要什么就造什么的。首先,创造是要经过批准的,不能私自造物;其次,创造只能在夜晚进行,在太阳底下是不行的;再者,我们也不能凭空造出东西来,要造什么,就要准备相应的原料,而涉及到原料……反正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
我懂了,他的意思是,要不是太麻烦,他早想这么干了。
创造士抓了一把橡子丢进火堆,然后从身上的口袋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来。石板上好像还写了字,我没看清。他把它翻过来,擦了擦,用小石头架在火堆边上烤。在等着石板冒热气的时候,创造士把刚才洗好的粉蘑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在树叶上,再撒上粗盐,抓抓揉揉。这个时候的粉蘑闻起来有股土腥味,但只要一上火烤,土腥味就会变成馋人的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