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创造的世界[西幻]——湖砚【完结】
时间:2024-12-04 23:06:36

  “你们刚才烤的东西,香是香,可惜还差点火候。”创造士说。我“哼”了一声,换了是我,一屁股坐下白吃白喝,我可半个字都不敢挑剔。
  白吃白喝的人继续开口了:“创造食物也是‘造物’。造物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自己,”说着,他把揉好的粉蘑放上石板,“这个世界的每件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就算只是一颗橡子,一朵蘑菇,它会在今天被你捡到,说明它就是为了被你吃掉,才被创造出来的。所以在烤它的时候,要心怀感激——它是为了你才长得这么圆,这么大,这么饱满,这么好吃,它的一生都是为了你的一口饭,一定要感谢它。”
  说完这些,创造士双手一合,低头,闭目,念出了一串奇怪的句子——
  “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
  这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语言。创造士念诵的时候,从他口中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沉稳洪亮,仿佛寺院的钟声。然后他睁开眼,平静地注视火光中的食物。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的目光就像唤醒万物的晨光。
  几乎同时,一股浓郁的香气从石板上蒸腾而起。这气息里包含了植物、菌菇、矿盐,还有溪水甘冽清澈的味道,还混杂着橡子的油脂在火中迸发出的清新的焦香。我从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就算是炭火上吱吱作响的小牛排,在这一刻恐怕也无法和它相比较。
  “香吧?流口水了?”创造士眯着眼睛看我。我马上扭过头,背过身,坚决不在他面前咽口水。
  他又用树枝扒拉了几颗橡子,捡起来吹了吹,递给我:“尝尝看,心怀感激地烤出来的橡子是什么味道。”
  我接过来,手指一搓,坚硬的橡壳轻轻松松就掉了,里面的果仁热腾腾,金灿灿,几乎在发光。我把鼻子凑近过去一闻,一股汹涌猛烈的香气像洪水般灌入我的鼻腔,我简直要被这味道香晕过去了。
  “快吃,趁热。”创造士催我。我马上把橡子丢进嘴里:“咔嚓”,它热乎乎的,松脆得像糖片。果仁一被咬开,更浓烈的香气立刻在嘴里爆开,顺着食道充满我全身。我嚼了一下,果仁中渗出一点甘甜的汁水,再嚼一下,甜味变淡了一些,香气却更浓了。我想再嚼第三下,橡子已经顺滑地掉进胃里,只留下舌根上几丝淡淡的回甘。我立刻又从火堆里扒拉了几个橡子,然后剥壳,吃掉,剥壳,吃掉,吃掉,吃掉……如果星星有味道,我想肯定就是烤橡子的味道;不是吗?它们都是金灿灿的,一定也同样香脆。
  等我回过神来,创造士的橡子已经让我吃得一个不剩。他托着下巴,和奈特一起看我,连青蛙也眨巴着眼睛看我,让我感觉自己是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的饿扁了的小松鼠。
  “好吃吗?”创造士问我。
  “……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橡子,”我低了头,老实承认,“是你刚才念的咒语让它变得好吃的吗?”
  创造士挑眉一笑:“咒语?我就知道小孩会有这样的误会。那不是咒语,我只是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些小东西,同时告诉它们我的愿望。”
  我难以置信:“还要许愿?”
  “我的愿望是——希望它们能变成世界上最好吃的烤橡子,”创造士一脸认真地说,“你看,它们听见了我的愿望。”
  他也把粉蘑给我们吃了,又鲜又香又嫩;还烤了好多甜芋,每一口都好吃疯了,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烤粉蘑和烤甜芋。我坚持认为他说的是句咒语。所以他每次往火里放东西,重复那句奇怪的咒语念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偷偷记下——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记住了,等我回家就去试试。
  我们三个很快就把一口袋的山果都吃光了,我的肚子都撑圆了。然后创造士收起他的石板,奈特灭了火,我也把小青蛙还回去。我算是懂得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幸亏今天轮到他巡查,不然我们就要错过一顿好饭。
  “对了,前两天泉水打开的时候,你们去过那边的林子吗?”创造士突然开口问道。
  我和奈特警觉地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奈特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事,”创造士说,“我听那天去回收的同事说,在湖边看到了几个小孩——每次泉水打开,他们都要来凑热闹,真是烦人。”
  “……就是,”我附和道,“那天我也看到镇上那几个小鬼在集合,说是要去湖边玩,还喊我也一起去。烦死了,我又不是小孩。”
  “去了也没事,小孩子最喜欢这些东西,我们也习惯了。他们想捡什么就去捡,”创造士说,“不过,那天好像有个奇怪的东西被捡走了。”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什么奇怪的东西?”
  创造士又眯起他的细眼睛了。
  “怎么,是你捡走的吗?”他看着我。
  “……我都没去,捡什么!”我说,同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手腕——空荡荡,光溜溜的,那个东西应该正在我房间的抽屉里。
  创造士又“哈哈”大笑:“既然你不知道是什么,那就说明不是你捡走的,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别问了。”
  我还想问,可是才刚张了嘴,创造士就收起笑容,眯着眼睛看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越是不让你问,你就越要知道,偏要知道,一定要知道,对不对?这种时候,我完全可以瞎说一个什么来糊弄你,但我觉得,就算是小孩,也有提出问题和获得回答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的权利,”他说,“你真诚地提问,我也愿意真诚地回答。但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诉我——那天你到底去没去林子里,捡没捡到东西?”
  我不说话了,低了头不看他,也不敢看奈特。奈特和伊摩都告诉我,“回声”是个没用的小玩意,我也把它当作自己往日里收集的玻璃弹珠,木头瓶盖——只是比它们更漂亮更少见一些。但创造士一说到“奇怪的东西”,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小球。
  它奇怪吗?
  ……它会惹出麻烦吗?
  我是不是该把它交出来?
  但是,如果它真的是不好的东西,如果我把它交出来的话……会不会被骂?
  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我意识到自己正皱着眉头抿着嘴唇,这幅样子一看就没想好事。我赶紧把表情摆正,抬眼朝创造士一望——还好,他正在收拾自己那堆口袋,压根没注意我。
  创造士收拾完了,把小青蛙也放回到口袋里,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要走了,”创造士说,“你想起来了吗,泉水打开的那天,有没有去林子里?”
  我吸一口气:“我——”
  “我们没去那里,”奈特说,“我们在集市上逛了会儿,就回家去了。”
  奈特刚刚一直没出声,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沉,语调又稳,像大人一样,听起来就很能让人信服。
  创造士眯起他的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点头:“我知道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呢。”我说。
  创造士又朝我望来。
  “我们在找的东西,对这里大多数人来说没有用,就像一颗石头,一颗纽扣,”他说,“但如果被‘大多数’以外的人捡到,就有可能引发麻烦。”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麻烦,”我追问道,“你多说一点,我们也好帮你找找——万一真是被小孩捡走了呢?”
  但创造士只是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朝我们道了别,转身就要走。
  “对了,你们玩归玩,可别过河去,”创造士停下来说道,“也少去泉水那里。那个林子深处住着女巫,吃小孩的。”
第9章 另一个故事·之二
  他和那个回声一起上路了。
  他知道,回声这种东西,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无法独立行动,只能乘着风势滑翔,或者随着水流飘荡。如果无风无水可以借助,便附着在影子上,随影子一起移动。
  那个回声就藏在他的影子里。他不知道它所指的“互相帮助”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他问过几次,都只得到一串重复的呓语,仿佛金鱼吐出的无意义的气泡。他也告诉过它,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没有时间帮它完成心愿;但金鱼依旧沉默地吐泡。
  所幸回声不会妨碍他行动,也能在危险发生时出声提醒,所以他便放任这团白雾跟在身后。他想,也许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这团雾气才能看见自己;而反之也是如此。
  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昼夜,逐渐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也愈发觉得它光怪陆离。他见过脸上布满刀疤和针孔的女人,也见过从浑身的毛孔里涌出白色小虫的男人。他见过儿童的头颅肿胀膨大,铁球似的压弯脖颈,垂在胸前,搭在肩上;老人的皮肤仿佛龟裂的砂岩,每有风吹来都会掉落一些碎屑。
  这里的天空永远有古怪的阴影盘旋——有时是哗,那些长了翅膀的勺子;有时是成群的巨大的黑眼睛,它们安静地从空中滑过,遮天蔽日。他抬头仰望它们,仿佛小鱼仰望路过深海的鲸群。
  这就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诡异,可怖,让他想起清冷的荒野,和阴湿的沼泽。这一天里,有许多个瞬间,他质疑自己来此寻找“容器”的决定是否正确。但立刻,他又打消了这短暂的动摇:必须找到“容器”,必须。
  只有这样才能救她。
  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下,第二个白昼即将结束。半空中的哗慢慢减少了。他已经知道它们只会在阳光下行动,所以白天的时候,他就贴着阴影处行走。而到了夜晚,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开始,他能够走到更广阔的地方,更深入地探索这座城市。
  现在,夜晚降临了。
  他抚摸手上的骨环,天空没有鸟儿落下。崇高意志的指引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到达。于是他便信步走去,踏上夜晚灯火璀璨的街道。
  路上的行人披着灯彩,如鬼魅般漂浮穿梭。他看到一些青黑色的半透明液体从墙角,砖缝,下水道口里涌出,攀附上路过之人的鞋跟和裤脚。它们中的一些会被脚步甩下,剩下的则攀上双腿,渗进皮肤,蚂蟥般钻入血管。他问回声那是什么,回声没有回答。那些东西让他很不舒服。他加快步子,迅速离开了这一带。
  又走一阵之后,周围的灯火变得稀疏了,路上也慢慢少见行人。他继续往前。夜色安静地沉落,这座城市逐渐进入睡眠。
  他看到一片细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抬头一望,发现马路对面有个女人正疾步往前走。她的长发溶进夜里,鞋跟“哒哒”作响,仿佛上紧了发条的钟摆。她穿着一件长风衣,衣料下的身体团缩起来,像一片脱水的花瓣。
  有无数细长的触手似的东西从女人风衣的下摆伸出,绕过她的腿,贴着地面朝四面八方探去。那些触手像在寻找什么,又像戒备的蛇信,敏锐地感知周围的变化。他看到一片叶子从枝头脱落,周围的空气被划开轻淡的涟漪——几乎立刻,那女人浑身一颤,警觉地回过头,视线在昏暗的夜色中飞快一荡,仿佛被懦弱的手握紧的匕首。
  然后,女人看到了那片叶子。
  迟钝的错愕之后,她松了口气。所有触手在这一瞬间如含羞草般退回她的衣摆。然后女人转过头,继续前行。触手又陆续“沙沙”地钻出,跟随而去。
  ——一个黑影从她身旁的巷口飞扑而出,浪头似的朝她压落。女人没反应过来,他也没反应过来。他只看到那个影子浑身泛着湿漉漉的暗光,好像是个人,被泼上某种粘稠的黑水——
  他想起来了:是那些从墙角砖缝里涌出的青黑色液体。
  人影的轮廓变得清晰了。是个矮小的男人,他全身上下都被那种液体包裹,如同一只被吞入琥珀的蚊子。男人用滴着黑水的手扼住女人的脖颈。女人尖叫,挣扎,试图逃跑,又被男人拽过狠狠甩到墙上。她衣摆下的触手纷纷如枯枝般折断,狂暴的吼叫里混入恐惧,变成凄厉的哭喊。
  他站在马路另一侧,听到了也看到了。他是这一幕唯一的目击者。回声在他耳边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啸叫,一声急过一声。女人摇晃着试图站起,当即被男人迎面一拳打翻。她的口鼻涌出鲜血,有白亮的牙齿似的碎块蹦跳着落地。
  他几乎没有多想,立刻迈步上前——
  “你想做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回声的啸叫随之消失。
  他一愣,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自己身后。板寸,胡渣,松垮垮的上衣和满是破洞的裤子,夹在指间但已经熄灭的香烟,和夜色中异常明亮的双眼。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想做什么?”年轻人又开口了。明明是个男人,却发出尖细的女性声线。
  这一次,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夫人。”他说。
  他知道那位女巫喜欢被称呼为“夫人”。
  年轻人撇嘴笑了,冷漠,且刻薄的刀片似的笑容——是他曾见过的女巫的笑容。
  “我好不容易链接上这里,就看到你在浪费时间,”女巫说,“我告诉过你,你和这个世界互不相干,不要做没用的事。”
  他欲言又止,视线却下意识地朝那一边扫去——女巫出现后,时间的流速似乎变了。女人的发丝浮在空中,哭喊被拖成钝重的长音。男人每个动作被无限滞慢,面目也因此更显得狰狞丑陋。
  “你就当看见了蟒蛇吞鼠,没有什么奇怪的,”女巫说,“就算你今天救了她,她也会死在三天后的下一次晚归;而落空的捕猎者会重新寻找猎物。”
  “……那些东西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那些流动的黑水,它们会让人变得混乱疯狂?”
  “那是‘夜’,”女巫说,“它们是夜晚本身,并不能让人疯狂。它们只是释放疯狂。”
  他又望向马路那一边。时间虽然变慢了,但并没有停止。女人的身体被缓慢而清晰地挤压,扭曲,撕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他也终于明白,那些从衣摆下探出的触手到底是在戒备什么。
  “记住你是个潜入者。如果干涉太多,这个世界的维护者就会发现你的存在,”女巫重复道,“不要做没用的事,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维护者会把我赶回去?”他问。
  女巫看了他一眼。年轻人耷拉的三角眼里投出的目光让他胆寒。
  “把你原路遣返,需要打开链接的通道;但把你就地抹消,就像撕掉一张纸一样容易,”女巫回答道,“这里的人看不见你,但有很多东西可以伤害你。如果你死了,谁去寻找‘容器’?”
  这番话让他犹豫了。是的,如果他在这里死去,就再没有人能来寻找“容器”。
  就再没有人能救她。
  马路另一侧,女人的影子逐渐被男人的影子吞噬。她的惊恐和绝望被时间缓慢地拉扯开来,像解开一缕缠绕打结的黑发。他闭上眼睛,切断视线,不再去看。
  “况且,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你插手。”女巫说。
  这句话落入他耳中的瞬间,一声微弱而清晰的碎裂声从另一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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