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清晰,干脆,仿佛有人踩碎了一片蛋壳。
他一愣,刚要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耳边又有一声呼啸响起。他听见锐利的风声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紧接着,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腐烂的腥臭味。
他知道这是什么,他立刻转头望向那一侧。
——女人的身体坍塌了。
时间的流速被拖慢之后,那具身体的每一寸变化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出来:他看到她的胸前熔开一个黑洞,衣服、皮肤和骨肉朝洞口陷落,仿佛流沙;黑洞如虫噬般逐渐扩大,女人的皮肤泛起死一样的青白色;她弓起脖颈,张大嘴巴,下颚扩张到极限,喉咙和胸口的黑洞连通起来,空气从中贯穿而过,胸腔里传来空旷的风声。
他知道这是什么,女人身上正在发生蜕变,只是——
“这里也有空心人……?”他下意识地问道。
“当然,”女巫说,“甚至不需要鸟来啄食灵魂。”
他看到女人摊放在地的身体逐渐变得干瘪枯槁。她的喉头传出轰鸣,仿佛正有一场飓风在体内酝酿。而男人对此毫无察觉。他在缓慢流动的时间中张狂起舞。夜如水银般覆盖他的全身,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漆黑发亮的人形蛹。他抓起女人细弱的手臂,把它掰折成一个几乎断裂的角度。
几乎同时,无数像树枝又像荆棘的枝条从女人胸前的黑洞中喷涌而出——是那些触手。时间虽然被拖慢了,它们的动作依然迅捷如电。男人的视线甚至没来得及捕捉到它们。它们长矛般贯穿他的身体,所有的触手在一瞬间紧紧抓住覆盖在他身上的那层黑水,朝着同一方向奋力一撕——刹那间,夜结成的蛹从男人身上剥离,脱落,像活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男人的瞳孔骤然放大,脸上的狰狞表情跟着一滞。从他身上剥下的夜还在颤抖,像一颗跳动的漆黑的心脏。触手迅速交叠起来,围成牢笼将它箍在中间,然后飞快缩入女人胸前。
那一团夜被黑洞尽数吞没了。蜕变将要完成。
他叹了口气,又转向女巫:“那她原本的心呢?如果没有鸟来啄走,她的心去哪里了——”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看到面前的年轻人眼神一暗,身体也跟着剧烈地颤动。他愣了一下,眼前之人的面孔仿佛变成了纸,又被隐形的手一把揪住,揉皱,再松开。然后,年轻人抬起脸来,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手里的烟头再次冒出火星,烧焦的烟草气息升腾而起。
链接断了。女巫已经离开,时间的流速恢复了。
一声粗嘎的嚎叫从马路那头传来。他看到年轻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微微一愣,立刻掷了烟头,拔腿冲进小巷。声音是男人发出的。他正在地上滚动,哭嚎。他看上去没有外伤,叫声却凄厉得惊人。女人蜷缩在一旁,浑身血污,一条手臂被折断了,耷拉在地上,神情却异样的平静。
平静得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如同死去。
年轻人捡起地上的风衣为她披上,又解下自己的皮带,捆住地上男人的双手,然后掏出随身的黑色小盒,拨弄几下,对它说起话来。他站在马路这一头看着。他知道,再过不久,会有更多人来到这里,为这件事做一个妥善的收尾。
但只有他才能看见,女人胸口绽开巨大的破洞。
她已经成了一个空心人。透过她的身体他甚至能看到小巷粗粝的砖墙。
在他的世界,那些被鸟啄去心的人会在注定的某一天消失;这一天何时到来由创造士计算决定。但这个世界没有鸟,也没有创造士,他便不知道这里的空心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回声的呢喃重新在耳边响起。他听到它说——“去,去,去”。他一时困惑,但还是走上前,走进那些闻讯赶来的人们中间。他看到一些人把女人搀扶上一辆白色的车,另一些人把男人押进另一辆车。然后人群离去,他看到路面上散落着一些发亮的碎片,仿佛潮水落下后露出的礁石。
他弯腰捡起一片来。碎片在昏暗的灯下呈现出淡淡的粉色,色彩又很快变得浑浊,光芒也随之黯淡。转眼间,他掌心便剩了一块青黑的石片。
“心,心……”回声在他耳边这样说道,“她……心。”
第10章 蛋
创造士走了之后,我们也回家了。不过回家前我又拉着奈特到处搜罗一圈树果菌菇,总得带点东西回去才算来过一趟。
回去的路上,我总感觉奈特走得比平时慢,好像有心事。我想问他但又不敢问,因为我也有心事。原来有心事就是这样,有话不能说,嗓子堵堵的,胸口闷闷的,好像头上套了个大鱼缸,真难受。但都说大人才会有心事,我要忍住,大人都会把难受忍住,小孩子才一点屁事就“叽哇”乱叫。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院子里晒着我和伊摩的冬被,还有一些洗好的衣服。冬天快要来了,得抓紧这最后的晾晒时机,把在柜子里塞了半年多的被子好好晒一晒,才能暖暖和和地盖着它们过冬。想到伊摩今天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我又难为情起来,明天我哪儿也不去,帮她把厚棉衣和大毛毯拿出来晒吧。
我跑进屋里,发现一楼没人,天花板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动,伊摩在二楼。我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下,悄悄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我的房间还是早上我离开时的样子——随手整理的被子,随手拉开的窗帘,来不及叠好的睡衣……没有伊摩进来过的痕迹。我掩上门,走到床头柜旁,蹲下,发现抽屉是开着的。
抽屉开着,回声不在里面。
抽屉里只剩下那张画着馋嘴小孩的纸片,和我手编的小网兜。我一愣,赶紧回头四望,没有看到我发光的小珍珠。我趴到地板上,往床底下探过头,也没有看到我发光的小珍珠。我回忆早上起床后干的事,把被子床单枕头通通掀开,把睡衣拖鞋抖了又抖,也没有。我打开衣柜,打开橱柜,打开所有能放东西的空间的门,还是没有。
它去哪儿了?
被伊摩拿走了?
我的脑袋一下子空了,套在头上的鱼缸骤然收紧,我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走廊上传来伊摩的声音。她一边喊我一边朝这走来,大概是听到我“乒乒乓乓”找东西的动静,所以过来看看。我赶紧把床单胡乱一铺,把衣服胡乱一团,仓促收拾完之后转过身,正好看到伊摩在门口停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伊摩说,“我都没听到你进门的声音。”
我故作镇定:“刚刚才回来……我走了好多路,捡了好多树果,有点累……就想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伊摩站在门口,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房间。我有事想要问她,但就怕她也有事要问我。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可眉头控制不住地越皱越紧,嘴巴也不自觉地撅起,那句话已经浮到嗓子眼了,它要是再往上漂,我就要忍不住开口问她——
“那你睡会儿吧,吃晚饭了我再叫你,”伊摩说,“真少见,你也会觉得累。”
伊摩走了。我往床上一头栽倒,脑中闪过那个创造士刚刚说过的话——“前两天泉水打开的时候,丢了件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是回声吗?
我把它捡走了,会出事吗?
它现在又去哪儿了?
我刚才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告诉创造士,我去了林子里,也捡了东西?
我在床上滚了一圈,这些问题也在我脑子里滚了一圈,像在木桶里滚动的小石头,“沙拉沙拉”响个不停。我刚想从床上爬起来接着找,视线一斜,看到窗台上,窗帘下,静静地停着一个发亮的圆球。
半天不见,它几乎膨胀成了一个蛋。
我翻身坐起来,伸过手,拿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蛋。它依然是珍珠色的。我把耳朵贴近它,里面传来风声,仿佛蛋壳下埋藏了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终于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在去看泉水的那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那个空心人。他的身体如同一团黑雾,也有这样像风又像哭的声音从中传来。
它有生命吗?它真的是活的吗?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它,想象自己在抚摸一个光溜的小肚皮。
——“哒”。
蛋壳一颤,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一时愣住了,分不清刚刚那一下“哒”是错觉还是现实。我又用手轻轻敲了敲蛋壳——“哒”,微弱,但清晰。
我又敲一下——“哒”。
“哒哒”。
“哒哒哒”。
里面有东西,是活的东西。
脑袋上的玻璃鱼缸“当啷”一声碎了。我才不管什么奇怪不奇怪,我的回声是活的,它是一颗蛋,有生命在蛋壳下悄悄成长——它是我捡来的,我要把它养大!
我顿时从床上跳起来,握着我的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想,小动物都要睡在软绵绵的窝里,于是翻出一条最漂亮的枕巾,在枕头旁边做了一个小窝,把回声放进去。我又想,蛋孵化需要温度,又赶紧给它盖上被子。可被子不会发热,蛋壳还是凉的。我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能发热的东西,干脆往床上一滚,把手伸进被子里,用掌心盖着它,拢着它——它是我捡到的蛋,我要把它养大,我就是它的妈妈!
我躺在床上,抚摸枕边珍珠色的蛋。往日里我也常常在睡前这样摸着它,对它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但眼下我的心情和平时不同,复杂又奇妙,好像有一朵花在心里打开了重重花瓣,每一片都是不同的颜色。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生命?是因为我对它说话吗?
不知道蛋里会孵出什么动物,应该是只小鸟吧?希望它的腿不要受伤,腿受伤的小鸟很快就会死了。
如果孵出小猫来,希望它不要嘴馋,我记得馋嘴的小猫咪也会很快就死掉。
如果是只小狗,但愿它不爱叫唤,不会成天“汪汪汪”。在我印象中,太吵的小狗也活不久,我会很难过。
我把被子掀开一条缝,看到那个蛋安静地陷入枕巾做的小窝,像躺在云朵里。我决定给它取个名字,小动物都要有名字。有了名字它就是一个独立的特别的动物,和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就像人有了名字,就成了他自己,而不是那人,这人,“喂”,“哎”,用手指头一点就能招呼过来。然而我一时想不到该叫它什么,毕竟取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能一拍脑袋就想出来。就像街上的小鬼,随随便便就管我叫“希尔芙”,我也很不高兴;我都不知道“希尔芙”是什么意思。
还好现在蛋还是蛋,我还有时间为它仔细挑选一个响亮又威风的名字。如果它能自己告诉我,它叫什么或者想叫什么,那就更好了。
第11章 裁缝铺
剩下的秋天里,我不再出门玩了。我新编了一个小网兜,把回声装进兜里,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下,用体温暖着它——据我所知,小动物的妈妈都是这么干的。我带着它洗脸刷牙,带着它吃早饭,带着它帮伊摩准备冬天的被褥,整理冬天的口粮,储存冬天要烧的柴火。伊摩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看起来很高兴;她还不知道我快要做妈妈了,我要忍住,等到宝贝孵出来了再告诉她。
我要做妈妈了,妈妈就是大人,大人都有秘密,小孩才什么事都往外说。
每天晚饭后,伊摩会拿出一些旧棉衣,拍拍打打,缝缝补补,第二天再拿到太阳下晒。这些旧衣服里混着几件我没见过的男装,整洁又干净,像新的一样。我问她这是谁的衣服,伊摩说是她哥哥的。等到了冬天,她的哥哥就要回家来了,她要把他的冬装准备好。
原来是这样,看来今年终于能见到伊摩的哥哥了,我很高兴,又多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虽然伊摩时不时就提起她的哥哥,但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应该也很好看吧,因为伊摩就很好看。
我问伊摩她哥哥是干嘛的,不在镇上工作吗。伊摩好像没听见,只顾着往那件棉衣里塞棉花。我问她他的工作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不然怎么一年才回来一次。伊摩好像还是没听见。我又问她我的棉衣呢,我冬天穿什么。她这才抬起头来说,我去年的那件旧棉衣已经穿不上了,她在街上的裁缝铺里又帮我订了一件新的,明天就能去拿了。
我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我去年穿过的棉衣长什么样,但有新衣服穿总是件开心的事。何况衣服穿不上,说明我长高长大了,离小孩更远,离大人更近了,哈哈。
第二天,也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伊摩如约带我去集市了。街上有好多人,整条街上的铺子都开门营业——冬天到来之后,路面会结冰,到时候出门可就没那么方便了,所以今天是大采购的日子。
我们一路走去,店铺的老板看到我们俩都很热情,可能因为伊摩很少上街,而我也好几天没有出门,让他们十分想念。我们买了一些水果蔬菜和面粉,都让伙计送到家里去。路过点心店的时候,店主的女儿正好在挂传奇卡的看板——这次的新人物是“星痕女仙”,虽然不知道是干嘛的,但海报上的姑娘有一对银色的眼睛,搭配翡翠色的头发,还挺好看。我把我抽到的“破魔勇者”给她看,店主的女儿很惊讶。她说这是非常稀有的卡片,她只画了一张,镇上的小孩谁都没有,原来是落到我手里了。
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小孩,但她这么说,我可要把这张卡当宝贝了。
然后伊摩领着我去裁缝铺了。裁缝铺在一条小巷子里,虽然位置比较偏,但生意一直很好,毕竟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要做衣服只能来这里。我们进门的时候,老板娘刚刚送走前一位客人。这位老板娘很年轻,可能比伊摩大不了几岁。伊摩朝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老板娘朝她笑,看到我在旁边,她转身去柜台上抓了一把糖递给我。我都是快当妈妈的人了,不能像小孩似的老是吃糖,就礼貌性地说了声谢谢。不料老板娘马上又给了我一把糖,我立刻闭嘴,不敢多谢。
裁缝铺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她白天招呼生意,晚上裁布制衣。伊摩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到处看——店里摆着的衣服裙子都美极了,比“星痕女仙”穿的还美,我什么时候也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就好了。伊摩喊我只许看不许摸,不许毛手毛脚。我不服气:我又不是小孩,这点事还能不知道?
我看到高柜上摆了一个相框,里面似乎是张合照,刚想踮脚看个仔细,老板娘递来一个包裹,让我打开。我一摸,又厚又软,顿时笑咧开了嘴,几下就扯掉外面的油纸,抖开一看——一件簇新簇新的棉袍,橙黄色,灯芯绒的,棉花塞得饱满又均匀,像个圆鼓鼓的南瓜,口袋非常大,足够装下两个苹果,上面还绣了小松鼠吃葡萄的图案,像图画书上一样可爱。我马上把棉袍往身上一套,袖长正好,肩宽正好,衣摆长过屁股,领子裹到下巴——是我喜欢的款式,冬天穿着它出门玩,一定暖和又漂亮!
我穿着新衣服,忍不住原地就转了两个圈圈。我问伊摩好看吗,她说好看。我又跑过去照镜子,镜子也说好看。我对老板娘说,你的手艺真好,我从没来这里量过尺寸,你都能把衣服做得这么合身,你是仙女吗。老板娘笑嘻嘻,不答话,只是又递了一把糖给我。我这才想起来,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