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玉莫名想起了小七曾和她说过的大同教,隐隐知晓了谢衍为何对色欲是此种态度,心不由得又软了些。
“因为色欲的主动权来源于权势。”桓玉组织着自己的言语,“男子权势更盛,便能肆无忌惮发泄而不顾忌女子承受,若权势颠倒那便不同,前朝有公主养面首不便是这个道理么?”
顿了顿,她继续道:“若男子将女子放在心上,或将其视为与自己平等之人,那色欲便是慰藉身心之良药,不会如大同……那般丑恶。”
言罢桓玉目光有些飘忽,总觉自己还是太过出格,一时间耳根都略微有些红。
那些话让谢衍心中好受许多,可却让身火烧得更旺。他应当极力压制,可却止不住想她说的“慰藉身心之良药”,出言问道:“你也会有此种欲求么?”
这是句有些出格的话,饶是在此种事上有些迟缓的桓玉,也察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
她有些怕。
不是怕眼前这个人,而是怕她注定不敢回应的爱欲。
在不知晓自己能不能活过二十岁之前,她不想同任何人有情爱之上的牵扯,那会变成最伤人的一把刀。
她能嗅到他衣袍间皂角留下的清香,他冷白的手指叩在书卷上,修长又略有粗粝。他姿容高彻,气度盛极,是她两世见过的人里最出众的那一个。
她当然有欲求,也不是没读过那些杂七杂八的书。
可此时她只能竭力维持着坦然姿态,如同方才论道那般寻常道:“我只是个普通人,自然是有的。”
那一瞬桓玉感觉到他眼中有某种更黑更沉的东西流露出来。
她不知晓自己的神色已经带上了恐惧与哀求。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缘法
她到底是在恐惧些什么呢?
心底泛起细密的疼,谢衍回忆起她信赖不设防的姿态,想起她在看到自己真容时眼底一瞬的惊艳,想起她与自己相处的一切一切。
她当真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么?
可此时他终究还是因她面上的惧色而心软,便说起其余的事来。
“年关将至,国子监还有几日便要休沐,你大可等到年后再去。”
桓玉低声道:“我休整准备一日,过了明日便去罢,省得让京中百姓说闲话。”
“不必如此烦忧。”他淡淡道,“有我在,这些事都伤不了你。”
桓玉纤细的手指将衣摆揪出了一片褶皱。
似乎一切都早有端倪。他在金陵州学扮做金羽卫中人听她讲学,回来路上与她谈起何为明君,听了她的话后眉眼间都带了笑;她思念家人心神不宁之时他从明州赶回,夜半洗手做了一盘桂花酥;中秋夜醉酒他将自己抱回去,带着疤痕与薄茧的手指擦去她脸上泪痕;普度寺前他面色苍白,问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应当是喜欢她的。
这样一个看似什么人都不喜欢什么杂事也不感兴趣的人喜欢她……
可若是他知晓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岁,那该怎么办呢?
虽说慧觉隐隐暗示了她这些年还有诸多缘法诸多变数,不是没有生路,可万一她挺不过去呢?
万一挺过去后此间种种都消散,醒来是另一个世界,那又该怎么办呢?
或许她应当干脆一些拒绝这份情意,可他似乎看出她的胆怯,索性不将话言明,她也不敢或是不愿突兀开口。
沉默在小书房里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桓玉溺死其中。片刻后谢衍起身,对她伸出手道:“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桓玉不敢将手搭上去,也不敢自己起身。
这般对峙了片刻,谢衍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动作她甚至能一直这般坐下去,干脆略带强硬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控制着力道将她拽了起来。她终于出声,带着不宜察觉的颤抖:“师叔……”
“我害怕……”
只一步之遥到达那扇暗门,谢衍却顿住脚步回首看他,面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桓玉垂首不看他,只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我不知道,您是圣上……”
你终究是圣上,想做些什么都可以。
……圣上,又是圣上。
他语调骤然冷了下去,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连名带姓唤她:“桓玉,你成心要气我是不是?”
上一次他这样唤她的名字,是在醉酒夜后去明州的路上,她不愿与他待在马车里。彼时她还有同他斗嘴的心思,此时却只有恐慌。
暗室门终究被推开,她看到四周陈设着颇为空荡的珍宝柜,上头摆了几个檀木首饰盒。暗室中央架起了木施,搭着各式各样的女子衣物。
俞家做绸缎生意发家,桓玉自然能认出那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不乏进贡的珍品。颜色是她穿惯了的几种,款式倒是颇为新颖,看起来尺寸也合身。首饰盒打开,俱是珠玉钗环,莹润上佳,她认出先前在正堂桌案上看到的图纸是这些东西的模样。
能装饰,也能防身。
……都是他画了图纸命人做的。
莫名又想起在太傅府中初见时他赠的那支木簪。
……或许还有他亲手做的。
又一个匣子打开,她看到里面是各色胭脂。
桓玉不知这是何意,只磕磕绊绊道:“这些……您……我……”
谢衍只是冷静反问:“年关将至,总该添些新衣是不是?”
哪里只是新衣,他是将配套的钗环与相称的胭脂都备好了,她是不是应当庆幸他还没亲自准备鞋袜和里衣?
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她没料想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只嗫嚅道:“阿爹阿娘都为我添置了。”
“可总有旁处的人欠你一份。”谢衍道,“我替你补上,不好么?”
旁处的人。
另一个世间的,她牵挂着的亲人。
他们这些年未能给到她的,他都补给她,无论是爱意还是那些身外之物,那她能不能像牵挂那些人一般也牵挂他?能不能像眷恋那些人一样眷恋他?
桓玉一言不发,只愣怔着站立其中。
身子有些发软,头脑有些眩晕,即便他仍抓着她的手腕她也快要站不稳了。另一只手搭在了身侧的珍宝架上,她靠过去,微微侧首便看到首饰盒中名贵珍宝。
太过贵重了。
这些东西,这份心意,以及在这之后藏匿的爱欲都太过贵重了。
有一抹碧色在首饰盒中格外惹眼,桓玉凝眸,认出那是一串碧玉的佛珠。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她竭力稳住心神将其拿出,随后慢慢顺着珍宝柜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材质一样,大小一样,触感一样。
和上辈子在普度寺得到的那一串佛珠相比,只缺了其上镌刻的经文。
手在颤,她在谢衍不解的目光中一颗一颗数着,声音都在哽咽:“一,二,三……”
四十九颗。
这天下会有第二串奇怪的,四十九颗的佛珠么?
她想将佛珠缠在手腕间,可一只手却还被谢衍牵着。他看出她的念头,松开手接过佛珠,亲手为她缠上去。
如月皓白的手腕,细到方才他都不敢用力气生怕把她折断。四十九颗的佛珠足足绕了三圈,他开口,声音略有些哑:“喜欢这个?”
当初他与佛门周旋时心烦意乱,靠雕琢佛珠来打磨心神顺带做做样子,最终磨出了四十九颗来。
泪水止不住流下,桓玉怔怔看着他,问:“为什么只有四十九颗?”
没有什么缘故,只是他在护国寺杀完僧人后便不再继续,恰巧只有四十九颗。
其实在前几日亲手串起之前他并不知晓到底有多少,只是想起她与普度寺的种种牵扯才将这早就封存的东西拿了出来,数了数才知晓是这样一个数字。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他为帝数载,做了许多此前未有之事,仿佛便是在找寻遁于人中不被窥见的那一条道。世俗的道义已有许多人在走,看起来对世人并无大用,他得走上隐匿的那条做出更多事来才足以偿还身上的罪孽。
可隐去的那条被称为天机,即便他自认所作所为没有错,可午夜梦回之时却仍免不了恐慌走下去的路到底对不对。
直到她出现,带着与世不同的通达与智慧,告诉他,他没有错。
她便是他的道。
心中有万般言语却不知该从何开口,谢衍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终于将想说的话宣之于口。
“大道五十,已得四九,今日终窥见圆满。”
他再次伸出手,握住佛珠以及她的手腕。
“有你才是圆满。”
似乎有什么破碎,又有什么在萌芽。桓玉只觉在一片云遮雾绕的昏暗中窥见了一丝明亮天光,冥冥之中她似乎已经知晓了什么。
慧觉说她在世间还有许多未尽的缘法。
眼前这个人,圣上,师叔,谢衍。
他便是她的缘法。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算计
他的话和那串佛珠让桓玉心神大乱,只倚在珍宝柜上无言垂泪。心仿佛被什么攥紧了,喘息都渐渐开始颤抖。
冬日地上太凉,谢衍见她久不起身,终于忍无可忍把她拉起来。她近乎仓惶地挣开了他的手,又觉得不安,转而拽住他宽大的袍袖。
一念欲其死,一念令其生。
谢衍没有再碰她,只静默着看了她一会儿,问:“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桓玉捋不清思绪和情绪,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他极其细微的一丝笑意。她感觉有些丢脸,只亦步亦趋跟着他从另一道暗门出去。
入眼是他的卧房,高床软枕幔帐飘摇。桓玉停住脚步不敢再上前,谢衍也没管,只将衣袖从她手中拽出来,取了一方锦帕浸湿又拧干。
脸上泪痕被细细擦去,他一向冰冷的手指此时竟带着热意,不知是因温水浸润还是别的什么。
莫名又想去蹭他的掌心,可在这里动作稍稍出格一些便可能遭殃,她便把乱糟糟的念头都压了下去。
外头早已是昏沉夜色,桓玉轻声道:“……我想回家去。”
谢衍并未应答。他想让她今夜便将该说的话便说清楚,譬如为何看见那串佛珠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可她似乎还有所顾忌。
见他久久未出声,桓玉继续道:“这个时辰该服药了,我没有带药丸,要回家煎药……”
“宫中也能煎药。”谢衍道,“我不信你连一副方子都记不住。”
其实他早就查探出了她服的什么药,只是她明了这件事后定会心中不快。
桓玉无言反驳,神思不太清明道:“在……在您不知道的那里,女子都是过了二十才成亲,不然有违律法……”
谢衍不太明白她为何要说这些,眉心微蹙,心道这律法着实奇异,也不知有何用处。
她目光有些飘忽,欲言又止,涨红了脸才磕磕绊绊开口:“通常男女也是……过了十八岁……”
谢衍终于明白了她在说些什么。
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她此时是真的神思不太清明,等冷静下来不知要怎样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留是留不住了,他为她理了理满是褶皱的衣裙,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而出宫的两人并未发觉不远处的一处花丛后,有几道目光正目送着他们远去。
直到人影走远,几个娘子才敢松了口气。齐姝的红裙在夜间的雪地里仍旧惹眼,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直以为圣上是个冷心冷情的,没料到居然能把在宫宴上那样一个温润谦和的娘子给惹哭。
李真真个头小,蹲在地上只有小小一团,此时正托着腮出神,喃喃道:“藏在宫宴上看桓家娘子时就觉得她好看,没想到私下更好看,哭红了眼睛也好看……她和我新绣的花样子好称……”
齐姝沉默片刻,对李真真柔柔一笑:“你不觉得在我面前说这话不太好么?”
娇艳容色一下子迷了李真真的眼,她脸霎时便红了,晕乎乎道:“你也好看……”
已经不是“你最好看”了,齐姝心里有点泛酸,面上却不动声色――毕竟还有一个姜幼薇在。
姜幼薇面色有些白,低声问:“你们就不怕她日后进宫会赶我们出去么?”
“原本的确有些担心,不过见了她反倒不怕了。”齐姝道,“桓家这个小娘子一看就不是那样的人……不如担心圣上会不会突然想起我们把我们赶出去。”
看他那个模样,怕是栽得不轻。
她又挑眉看了看姜幼薇:“你倒不必担忧,毕竟跟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事,该担心的是我和真真这种赖在宫里混吃等死的。”
“我没有混吃等死!”李真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争辩道,“我日日都有刺绣,每月能让出宫的小太监将绣品卖上好多银子!混吃等死的只有你一个人!”
亏她还这样努力赚钱养她,给她买胭脂水粉!
齐姝也不提自己怎样教训那些小太监让他们把卖绣品昧下的银子吐出来的,只哄她:“是我说错了……照理说我也没有混吃等死,而是在一心伺候你。”
李真真期期艾艾:“好像也是……”
一旁的姜幼薇只觉自己站在这里太过多余,沉默片刻后便离开了。
以后总有再打交道的时候。
希望那位桓娘子以及圣上不会为难她们。
与此同时,韩家府邸。
一干士族官员齐聚,面色是一个赛一个的阴沉。不知是谁开口冷笑道:“咱们这位圣上真的欺人太甚!如今一个上门女婿的女儿都能压到咱们家中弟子的头上来了!”
韩曜懒洋洋靠在一旁,一改在宫宴上的沉默做派,出言道:“若你不愿让家中子弟做桓玉的学生,大可直接不让他们再读国子监。”
而不是在这里抱怨。
韩老太爷略带警告地看了幼子一眼。
几大家的长辈不悦道:“若没有什么法子,便不要在此冷嘲热讽。”
韩曜奇道:“谁说我没有法子?”
他肤白唇红,笑起来时一侧颊边酒窝极深,烛火下森艳如鬼。
“这种时候便不要只想着扳倒桓家了,而是扳倒一直扶持他们的人。”他近乎玩笑地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话,“正巧,我寻到了一些东西。”
先前他以为谢衍会去陇右,是以派了手下许多人前去劫杀,却没料到他与自己一样去了江南。
不过好在他没落下什么把柄。
手下那些人没办出什么事不敢回来,他便让他们去查探正在交战的镇北王和突厥沙蝎部,没想到还真阴差阳错查出了些东西。
“诸位还记得先帝的生母是什么人么?”他笑了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