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此时谢怀这个小崽子又道:“你身边的事哪里能瞒得过叔父,既然他定能知晓,那你不告诉他也没事。”
桓玉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先生冤枉,我哪里敢。”谢怀抱臂懒洋洋道,“我要是真打什么坏主意,叔父和谢悯不活剥了我。”
桓玉不语,只将他前后不同的态度和寥寥无几的话琢磨了一遍,奇道:“难不成你是觉得他会因这个只与我有过几面之人的人拈酸吃醋不成?”
这孩子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谢怀不置可否,只腹诽道,哪里是几面之缘。听她说刚入西蕃便碰到了那个桑吉,而后又同行去了圣宫,不知在一处相处了多长时日呢。估摸着叔父细想想都能把自己逼疯……这种戏码真是怎么想怎么有趣,无坚不摧的身居高位者有了软肋,变成了可以被打败的人。
他喜欢有软肋的可以被击溃的人,不过他又没有忤逆叔父的念头,只能在平日里看看戏了。
于是便对桓玉道:“您试试看喽。”
桓玉好脾性地回他:“可惜我不大想听你的。”
谢衍知不知晓和她说不说是两码事,若真因这种小事惹他生出醋意,那吃亏的不还是她自己么……不过他也不至于因这种事吃醋罢?他还是颇为明理的……
要不然试上一试?
再吃亏也吃不到哪里去,顶多被他用些手段磋磨一番。但他向来比她自己还清楚承受的限度,也不会生出什么事。
谢怀自然看出她的若有所思,忍不住勾唇看着她走远,随后被谢悯冷冷剜了一眼:“你又发什么疯?”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见谢悯也隐隐生出怒气,谢怀面上笑意更甚。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桓玉这个先生了,有她在,他可以轻易看到两个平日波澜不惊的人变成别的模样。
谢悯嘲道:“我只觉得你幼稚。”
“你比我小,说这种话是不是太老成了?”谢怀把手臂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凑近道,“总不能如今就同我这个‘兄长’耍为君者的威风罢?”
谢悯烦他烦得要死,刚想把他的手推下去,又听见这少年笑嘻嘻道:“眼下在外头,若你推开我的事让御史台的那群蠢货知道,参一本先生教导无方怎么办?”
她果然顿住。
狼崽子便沾沾自喜地想,这一局是他胜了。
谁让他们有那么明显的软肋呢?
正这般想着,搭在她身上的那条手臂却克制不住地抽痛起来。谢怀手背上泛起青筋,对上她满是嘲讽的眼,终于忍不住痛,状似自然地放下了手。
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不至于这样狠罢……”
谢悯拍了拍自己肩膀上被他压出的褶皱,并不理睬他。
没有比得过别人的本事还想肆意拿捏别人的软肋,活该他疼。
回宫后桓玉心思有些微妙,并没有同谢衍提起桑吉,而他也没有问起,只如常同她用膳。她便将这当成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没再上心。
直到写了几页明日要用的讲义,沐浴后被他揽住腰抱进了卧房一墙之隔的那间暗室,桓玉才隐隐察觉到不对。
她并不常进这间暗室。
四周珍宝柜上陈设着些她用过,或是用得上的物件,也盛满他的爱欲。她最初来紫微殿时稀里糊涂进过一次,而后某个夜里又撞见他于此处纾解。后面又来过几次,都是在她受不了他过于浓烈隆盛的情爱急切想要挣脱,而他却认为她还能继续时。
他到底还是在意她想不想继续,在她太过抗拒时便抱她来暗室,让她躺在榻上在余韵中醒神,而他则只能压制,或是半阖着眼自我纾解。
而后他们会在这里待上好一会儿。通常桓玉会沉沉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身处外头的卧房。
没睡过去时,他并不会主动把她放出去,只会在凌乱衣衫间吻她或是轻抚,直到她开口说想要出去。
最不同寻常的那次,是亲昵前她喝多了水,难受得厉害又脸皮薄不愿开口,便一直推开他,被他近乎强硬地抱进去。她很快挣开,在墙壁上摸索却触碰不到机关,求他开门时几欲垂泪。
太难堪了。
他便半捂住她的眼打开暗室的门放她出去。
那时桓玉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愿意放她走出那间暗室,不然不会不让她知晓机关在哪里。她的抗拒与挣脱让他生出失去的恐慌,于是他急需一个让她逃脱不了的地方来安抚他自己。
她觉得他太患得患失,回去时想要好好同他说一说,却见他苍白着脸,垂眸看她道:“……下次这样不能推开我。”
这样的面色实在吓人,她低声有些委屈道:“可是我快忍不住了……”
他便侧过脸不看她,沉默片刻后才道:“那就不要忍着。掌珠,那样不是不能继续。”
她被这话中的下流意味弄懵,一时间忘了要同他说什么,只记得往后不能饮太多水。
此时桓玉后背隐隐有些发毛,总觉他有让她在这暗室中待一夜的意思。其实这里收拾得格外妥帖,睡上一夜并非不可,可她怕开了这个先例他便能让她夜夜睡在里头。
刚想开口,便见谢衍俯身给她褪下鞋袜,缓声问道:“西蕃那个小王子是怎么回事?”
她双手叩在床沿,答非所问道:“你既这般问了,定然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怀说得对,她身边的所有事都瞒不过他,更何况她知晓身边金羽卫事事都要禀明,那些她不在他身边时做了什么的密信应当就放在这暗室中的某架珍宝柜中。
她根本没法制止,否则他估计要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了。
越想越觉得无奈与无力,便将赤着的足放在了他的大腿上,叹道:“还真能因为这些事拈酸吃醋。”
谢衍握住她赤裸的足,察觉到她带了些沮丧的无力,不发一言。
怎么可能不妒忌。
越是相处,他越觉得若没有那些涉及生死的纠葛,没有他对她的洞察与强求,若她只是个不必忧心性命能好好活下去的小娘子,那她根本不可能喜欢上他。
那些十**的、有满怀赤诚和抱负的小郎君更适合她。
无论是王言之,还是今日那个西蕃小王子。
她似乎不懂他为何会因这种事生出恐慌,面上有些困惑。谢衍生怕她会因此生出厌烦,低声道:“掌珠,我总觉他们同你年纪相仿,比我更衬你些。”
桓玉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想,哭笑不得道:“难不成你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么?”
可见他并不反驳,甚至有些默认的神色,便实打实噎了一下,温声安抚:“你同他年纪差不大时就胜过他不少,如今更甚,怎会觉得自己比不过他。”
谢衍便想起自己未及冠时,曾因开科举之事让她进过一次宫。
于是问她:“我那个年纪时,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桓玉呆了呆:“可我那时候才和阿怀阿悯他们差不多大。”
他蹙眉道:“又不是真的只是个孩子。”
桓玉便回忆了一番最初见他的模样,总觉得可能不大。实际上若非他的渴求太过强烈,她根本不会予以回应,毕竟她最初根本没想同此间中人生出太多纠葛。
“那时你同我说话时像在哄孩子,柔声细语的,还隔了道屏风。”桓玉道,“你看起来根本不会喜欢上那时的我,我又怎么可能喜欢你。”
谢衍黯然道:“那时……宫中来了刺客,我受了伤怕吓到你,并非有意避而不见。”
他看到桓玉面上浮现出格外难过又柔软的神色,克制不住起身逼近她,手指慢慢落下叩在了她的后颈上,问:“会不会?”
她看起来要说“会”了,可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角:“可你那时候太荒唐了,明明知道道士练的那些丹散有毒,居然还吃‘梦里寻花’那种东西。”
幸好没留下什么瘾。
所以她果然不会喜欢上他。
桓玉看着他唇线抿平,知晓他不愿听到这样的回答,可又真心为他做过那样的事生气不愿改口,便轻声道:“如今这样就很好,怎么非要想那些不会再发生的事。”
谢衍按住她的后脑吻她,带上了咬噬的意味,又不敢真的留下痕迹,便顺着唇向下吻到她的锁骨,喃喃道:“就不能说句好听话哄哄我……”
她声音有些颤:“我怕……”
“怕什么?”他有些困惑。
桓玉闭上眼睛,手指插进他的发。
“怕你知道我的确还是会喜欢你,肆无忌惮到想把我关起来。”她尾音有些颤栗,“……我不喜欢。”
谢衍顿住,手指猛地握紧她。
不过寥寥几语,却能让他心中几番翻覆。他想,她的担忧不无道理,至少此刻他是真的想永远把她关在这里,同他一起。
皇位也好,百姓也好,身世也好,哪里比得上同她在一起?天翻地覆任它去,无论发生什么,有她在身边就好。
可是她不喜欢……
“我不会,掌珠。”他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劝说自己,“那样对你身子不好。”
可到底压不住那些卑劣的渴望,又克制不住求她:“在这里睡一晚上好不好?”
有她在,这间暗室才显得完整。
桓玉问他:“那你明早舍得放我出去么?”
……怎么可能舍得。
一时之间相对无言,最终还是桓玉让步道:“你把暗室的机关告诉我,我就在这里睡一晚。”
谢衍僵了僵,最终还是没有应允,默默带着她走了出去。
她还是不知晓那道暗室门是怎么开合的。
心中有些气闷,桓玉看着这间同自己闺房别无二致的卧房,更觉他心中患得患失焦灼忧虑太重,简直到了无从开解的地步,便怏怏不乐抱着锦被卧倒,背过身不理他。
谢衍默然片刻,披上外袍去了殿外,唤来了何穆。
“把谢怀那小子拎起来。”他嗓音极冷,眉眼间缠着一层深深戾气,“让他今夜把他们骑射课的校场和马厩都收拾干净。”
何穆不敢问原因,只低声应是。
谢衍又在外头吹了片刻风,稍稍冷静些才又进殿去,把沾了凉气的外袍脱掉,自己在炭火旁烤了一会儿才又上榻,手搭上她的肩头:“掌珠,好歹面朝着我睡。”
见她不理睬,心中有些堵,干脆从背后将她抱进怀里,一手贴在她的胸前感受她的心跳。
桓玉被这个动作弄得心软,转过身窝在他怀里闷声道:“……睡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
而睡得迷迷糊糊的谢怀大半夜被何穆叫了起来,在冬夜冷风里听着他转告的话几次无言,最终憋屈道:“叔父不怕我染了风寒再传给先生么?”
何穆道:“那圣上应当就不会再让娘子教你们了……小郎君还是快些,校场今日还算干净,只马厩有些脏。”
若是桓玉真不教他们了,那谢悯怕是要找他算账,他的胳膊如今还有些疼呢,可惹不起她。
唉,谁让他贪图那一时片刻惹他们失态的感受呢?自作孽不可活,还是他道行不到家……
除去谢怀,这个夜里还有的是人无眠。
韩家宗祠内,满面皱纹的韩老太爷道:“约莫明日,突厥的使臣就能到长安了。前来议和的是他们的大王子阿史那,那个与先帝有几分血脉的老妇便跟在他身边。”
可这话并没能让这些共谋者面露半分喜色,反而更加惶惶不安。
“到底能成么?”有人焦灼道,“阿史那真敢在长安找圣上的不痛快么?简直像是自寻死路……”
十六卫尽数掌握在他一人手中,长安城是他说一不二的地方,他怎可能被轻易击溃。
即便连天象都在帮他们……可那终究只是天象。
又有人讷讷开口:“看镇北王的模样,也不像对圣上心存芥蒂……以往像陇右递信,他不也不信的么?”
韩曜淡淡道:“若谢衍最初便允诺过继镇北王的子孙立为东宫,那他的确无需在意谢衍的身世,毕竟得胜的总是他。可如今多了一个桓玉,谢衍还没真正立储,你们难不成真觉得他心无芥蒂?”
众人皆摇头。
滔天权势唾手可得却得不到,哪里会有人真的会甘心。
更何况这几日镇北王突然上奏说长留宫中于礼不合,在长安另寻了府邸带着从陇右带来的兵将入住,简直像是在给世人留下一个与圣上生出罅隙的讯号。
韩曜笑了笑,又道:“更何况重要的不是他信不信,是世人以为他信不信。”
突厥议和,不是为了和手握长安十六卫的谢衍议和。十六卫再听话也打不到突厥去,他们要的是镇守陇右数十年的镇北王的态度。
他们不信镇北王会对此事无动于衷,于是会用那老妇投诚以换取更长久的合作。突厥使臣同镇北王有首尾的事一旦被世人所知,那镇北王不反也要反。
毕竟谢衍是见不得这种事的人,何况他的确身份有异。
“可镇北王上位,我们也不一定好过啊……”有个士族家主开口道,“他一向看不上我们,当初同我们相交的也是先帝。”
韩老太爷道:“那这天下就该名副其实的乱上一乱了。天下豪强,大半都被当初的先帝收服,镇北王上位岂能服众?且他的证据从突厥那里得来,不是有通敌之嫌么?”
这些年谢衍手段酷烈,多少官员是因为他在才兢兢业业,倘若他不在了,他们怎会再这般听话?
“可镇北王到底有兵……”
“我们不是同西蕃的大王子扎西做了交易么。”韩曜轻嗤了一声,“那是个被圣宫洗了脑的王子,早就对谢衍以往灭佛之举心怀不满。西蕃兵力在他手中,到时候陇右自顾不暇,十六卫又不可能尽数听镇北王的命令,他哪里能顾得上我们。”
言罢又看了眼手中的一纸密信,颊边酒窝深深:“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盟友。”
众人闻言望过去,却见他将那信压在了手底下。
掌心下一个“裴”字惊心动魄。
而城中镇北王的府邸中,本该明日才到长安的突厥大王子阿史那却出现在了此处,用生涩的汉话道:“多谢王爷暗中相助让我提前进城。”
镇北王额角微不可察的跳了跳。
他想起方才突然有个金羽卫出现,说谢衍那小子借他的名义把突厥使臣提前放进了京,和老妻登时瞌睡都吓没了。
就不能提前知会一声么?非要这么突然?
心中骂着小兔崽子,面上却是威严十足,虎目中满是肃杀之色:“若你说的那礼物不合老夫心意,今夜可别想活着离开我这府邸。”
阿史那捋了捋面上胡须笑道:“自然会让王爷满意。”
说罢拍了拍手,下属把一个深蓝眼睛,高鼻深目的老妇带了上来。
面容和谢清的生母隐隐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