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比她活着更重要。
桓玉便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那你死,留我一个。”
“留我一个人被百官、被世人猜忌攻讦。”她继续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应当还只是跟随太傅四处游学……你一路让我走到如今,又想抛下我。”
谢衍近乎肝肠寸断:“……我怎么舍得。”
“你想死,却不想我死,又舍不得抛下我。”桓玉惘然道,“那你想让我怎样呢?”
他不言,只抬起她的下颌重重亲吻,近乎咬噬的力道,直到尝到血腥气,直到等到她微弱的回应。
于是才将力道放轻,待她难以喘息发出难耐轻哼时放开,只与她鼻尖相抵,看着她眼睫变得湿漉漉,像蝶翼淋了三月春雨。
“再不会了。”他道,“掌珠,我会一直陪着你。”
殿外朔风森冷,天色昏暗。城外突厥车队的突然抬首,伸手感受掌中的落下的冰凉转为湿润。
冬月末,长安又落雪。
“招待的膳食就用那个,突厥人吃不得……”
“别听他的,撤掉。”
“喂马的草料也没必要用那么好……”
“马都是进贡给我们的东西,你蠢不蠢?”
谢怀在招待突厥使臣的事上心比针尖还小,简直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谢悯皱着眉一样样反驳他,不知道他怎会幼稚到如此地步。
两个小郎君争得不可开交,鸿胪寺的官员冷汗止不住的流,对更冷静些的谢悯道:“郎君,不能再拖了。”
谢悯忍无可忍地对谢怀招了招手,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一刻后谢怀顶着下巴上青紫的痕迹阴沉着脸出现,而谢悯压住颤动的手对鸿胪寺卿淡淡道:“照我说的做。”
待一切都安排好后,却撞上了西蕃那个游手好闲的小王子桑吉。谢怀回忆起自己大半夜被扔去清理马厩的事,面皮一抽,后退两步躲到了谢悯身后。
于是谢悯不情不愿地对上了这个大麻烦,听大麻烦行礼问好后开口第一句便是:“两位小郎君的先生怎么不在?”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著书育人,广开教化,不得闲罢了。”
桑吉面上露出些惊讶和向往神色:“实不相瞒,我母亲是汉人,我更是仰慕大成百家诸学已久,不知能否有幸得观她笔墨?”
谢悯心中微动。
西蕃王庭似乎是瞧不上汉人血统的,这个小王子生母竟是汉人么?
她回忆起另一个王子对桑吉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和其余西蕃使臣在他面前隐有的傲慢,又想起桓玉说他态度不该如此热络和如今长安城风声鹤唳的情形,隐约明白了什么。
便道:“我自会转告先生。”
苍鹰盘桓在半空,待谢悯二人离去后再次落在桑吉小臂上。他摸了摸它的长羽,垂眉泄气道:“听闻大成圣上格外器重她,不知她能不能替我引荐……”
不远万里来到大成,再遇故人,总该有点收获。
突厥使臣进京,圣上拟于三日后设宴款待。
而这三日之间发生的事,不可谓不多。
朝堂上原本在最初突厥有意议和便商讨出如何尽最大可能打压他们的臣子又旧事重提,翻来覆去将原本的谋划商议得更细致了些,还不忘捎带上西蕃。
京中无数人的眼睛盯上了招待外宾的鸿胪寺,只可惜两国使臣似乎都在休养生息,并没有什么在京中赏玩的意思。
还有不少盯着镇北王府邸的,倒是发觉了些异样。
“怎么今日给府上采买的下人比往常多了几个……清晨出府时有这么多人么?”
“多出来的那几个是不是这几日做过鸿胪寺的活计,不然怎么有些眼熟……”
不出半日这几人的生平便被查了个一清二楚,竟或多或少都有些离京闯荡的过往,往深了想说是别国密探也并非毫无可能。
于是奏折便悄无声息递到了谢衍案头,极尽怀疑挑拨之语。
谢衍并没有在意这些翻不出风浪的伎俩,只蹙眉看向桓玉:“西蕃那个小王子想求见?他见我做什么?”
桓玉沉吟片刻,郑重道:“不是特别清楚,但见一面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面圣是何等艰辛何等要紧的大事,便被这样三言两语定下了。李德暗暗想圣上真是越来越顺娘子的意,还不忘摸着他的心思准备便服。
便服也不似以往那般随意,暗纹点缀玉带为饰,还罕见地熏了香,束发的冠也不再如平日那般素朴,默不作声彰显恩威深沉。
会不会显得太老成了些?谢衍对着铜镜,罕见地生出些犹疑。
可本就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了,总不能刻意打扮得显年纪小。
李德看出他同少年人较劲儿的心思,顶着张笑道僵硬的脸道:“看容貌,圣上不过也是刚及冠没几年的年纪……”
只是气度太不像二十出头的人,放在外头人家只会往而立甚至更大的年岁猜,只当是保养得当。
自知这话说得不讨巧,李德心中叫苦不迭,补救道:“圣上何需太过在意那些,无论如何,娘子的心总归在您身上。”
他闻言容色稍霁。
鸿胪寺中,日日闲得不得了往偏僻角落钻的桑吉终于如愿被人引了出去,遮掩容貌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家酒楼客房。
入门香息浅淡却不失华贵,像极了他脑海中对这位大成圣上的构想。
于是桑吉在进门那一瞬便俯首跪拜,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前:“桑吉见过圣上。”
坐在谢衍身侧下首的桓玉暗暗将桌上唯一一盏满上的茶从自己手边推到了谢衍面前,顺带把另一只手从他掌中抽出,听到他无波道:“平身。”
桑吉便起身,不敢直视谢衍,只看向他身侧桓玉道:“早听闻圣上任人唯贤,不拘男女,如今得见,果真是君臣和睦。”
桓玉便默不作声看向谢衍置于膝上的那只手――掌心向上,手指微蜷,是个等她放上去的姿势,并未有别的动作。
嗯,还算和睦。
西蕃小王子应当知晓中原官场上你来我往的弯弯绕绕和从不单刀直入的惯例,可惜自己做起来并不是很好,只干巴巴谢了谢衍的拨冗和桓玉的引荐,便开口道:“我的兄长扎西手握王庭兵权,暗中训练应对大成陇右骑兵的阵型已久,怕是有同陇右开战之意,我此番前来,是为投诚。”
谢衍看他一眼,饶有兴味道:“哦?”
带着股不愿多搭理他的意味。
“我那兄长实在目光短浅。”桑吉正色道,“他认定突厥议和后,王庭与大成行商必回受到打压,又对您……对您数年前不敬佛门之举心怀鄙弃,似乎还受了奸人蛊惑,以打定主意无论此行结果如何,回去后定要生乱。”
而这一趟朝贡之行,不过是因着往年两国和平及父皇的命令,不得不来罢了。
或许也有旁的他不知晓的缘由。
他觉得扎西愚蠢。两国邦交来之不易,如今大成圣上既然允了他们进京朝贡,便一定是有维持这平和的意思,为何非要毁去这一切呢?
难不成他还真觉得高山雪原阻隔之下,他们能吃下苦若金汤数十年的陇右?一切战事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桑吉将心中所想如数说了,诚恳道:“王庭中活下来的王子不过扎西与我二人,父王偏袒扎西,不喜有中原血脉的我,我却觉得自己比扎西强得多,也对大成更有用。”
至少他识时务,看得清。
“你想让朕帮你夺位。”谢衍毫不遮掩地指出他的野心,“万里之外难以相帮,你到底想做什么?”
桑吉手心冒出热汗,目光澄澈无比:“我只需要圣上表明站在我这边。”
他说出自己认为最可行的筹划:“和亲便是最好的表态。”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供奉
眼前的西蕃小王子目光飘忽喉头微动,身子微微偏向桓玉一侧,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谢衍心想,该生气的。
可见桓玉闻言微蹙的眉心,和稍有不解却仍旧清正的目光,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同这个投诚念头都如此青涩的少年人置气,反倒显得自己半丝气度也无。
“你不受父王喜爱,不被圣宫器重,甚至还因身负中原血脉受西蕃贵族鄙弃。”他平淡反问,“你有什么值得朕相帮?”
桑吉稳住心神,郑重道:“凭父王对圣宫积怨已久而扎西却虔诚无比,凭圣宫妄图染指王权而贵族不肯轻放,凭西蕃百姓更爱待我。”
他澄澈如苍穹碧湖的眼眸中浮起某种坚定的神色:“更凭我身有中原血脉,有心击垮圣宫,传中原教化于雪原。若事成,我在一日,便定会向大成称臣一日。”
击垮圣宫?
桓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了桑吉为何想要求得谢衍助力,毕竟他曾打压过于猖獗的佛道,在此事上心得颇深。
可这实在不是什么能轻易做成的事。当年谢衍先是扶持佛门打压道教,又在佛门日益猖獗之时出手震慑,自始至终长安佛学都在他掌控之下。可西蕃不同,王庭的第一任主人便是借佛门传说得登高位,而后的每一任王都受圣宫高僧点头承认,西蕃百姓更是将对圣宫的信奉融进了骨血之中。
她微微抬眸,果然窥见谢衍面上微露讶与嘲。
不免轻叹一声。
和亲两个字到底让他心中生出微妙不满,不然不该有如此鲜明外露的尖锐嘲意,顶多淡淡道一声天真。
可对他们而言,桑吉总比那个早就心怀不轨的扎西好得多。
于是便开口道:“我倒觉得,无需和亲,王子也可成事。”
神权这种无论在哪个世间都让统治者头痛不已的东西,也可以成为统治者上位得以利用的一把尖刀。
特别是在百姓深信不疑之时。
桓玉心中梳理着自己对西蕃的知悉、这些时日看谢衍抄经而感悟得愈发深的佛门教义以及过往闲暇时研究过的各种史料,娓娓同他梳理起可用的谋划。
她并无什么争权夺利的遭逢,可却因知之甚多有一番旁观者的从容通透与出其不意剑走偏锋。面前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将她话中深意堪透融入万千山河丘壑,颇有点化之意。
因深知自己相较这世间人只是多了见闻,桓玉出言难免再三斟酌万分谨慎,更显出几分谦和来。
眼见桑吉面上笑意越来越盛,眸光也变得亮晶晶的,桓玉心中才松懈下来,最后还不忘言归正传道:“……是以没有和亲的必要。”
谢衍撇去茶盏里的浮沫递到她面前,桓玉极其自然地接过润了润嗓子,随后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可西蕃小王子并没有注意到这般举动,满心都是怎么没有必要,这难道不是更有必要了么!
以往西蕃得见,只觉她容色出众见多识广让人心生好感,谁料大成再遇,却知她才学出众心有丘壑,还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本就有意寻得大成圣上做同盟,见到她后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和亲这个法子。
他知晓谢氏并无宗室女,那为表郑重与诚意,这样一位极为特殊的娘子也很合适。至少在他心中比任何人都好,是即便皇室有公主也比不过她的那种好。
更何况,他们还有过那样一段过往!
便厚着脸皮道:“和亲听着冷冰冰的,的确不好,那若是我诚心求娶呢?”
“我心仪娘子,想要求娶娘子做我的王妃。”桑吉看着他,蜜色面颊上竟隐隐透露出红意,“娘子以往救过我的性命,今日又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记得中原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桓玉不懂为何他言谈能跃进到如此地步,哑口无言看向谢衍,于是桑吉也望过去,神情颇像向岳家求娶女儿的女婿。
不只是面上像,桑吉心中也的确是这般想的。毕竟他是君桓玉是臣,这样的事确实要经他点头,只要他点了头,其余一切都不成问题。
谢衍几乎没受过这样天真直白的挑衅,眉眼间笼了沉沉一层阴云,起身将手搭在了桓玉肩上。
他姿态看起来是从容的,可手背上本就因冷白肤色而明显的青色筋络却更为凸出。桓玉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另一只手仍端起茶盏借此掩住面上微窘。
她宁愿在东宫一刻不歇同那些小崽子们讲十二个时辰的课,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场景。
谢衍起身,桑吉自然也随他起来,只是这样被他一双幽深如墨的眼自上而下看着,难免心中惴惴。
未曾想到……
谢衍并未嘲弄讥讽,只冷冷问道:“你能给她什么的?”
桑吉唇角微动,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能给的了的,谢衍也能,甚至比他更强。在这样的关口,同这位圣上起争执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少年人第一次的心动还未全部诉诸于口便不得不压回,雀跃的神色都不免显得萎靡,只换得心上人温和淡然一句承蒙厚爱。
到底还是失落不甘,有些倔强道:“可我总要回报娘子的,娘子有何想要的么?”
桓玉刚想开口道王子做到方才承诺的那些便好,便觉肩上谢衍的手一重,于是还未出口的话便吞了回去。
“朕要你在圣宫为她供奉。”他半分犹疑也无,似乎早就想好了要说些什么,“圣宫在一日,长明灯不灭,供奉不得止。”
桑吉有些怔然,不明白为何这位素有不信神佛之名的圣上会提出这般要求,下意识看向桓玉。
她眼中有某种柔软又无奈怅然的神色。
那一刻西蕃小王子意识到他的求亲于他们而言像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他自己或许终生无法在心上人心底刻上自己的名字。
他有些惘然,又有些难过,那难过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眼前这一双人。
可他不明白为何。
或许是因为即便圣宫长明灯不灭,他们也终究会走向无法逃避的死亡。
而他能做的,不过是为这要求增一分别样色彩。
譬如不只供奉桓玉一人,加一个大成圣上,她或许会更快活些。
突厥使臣进京三日后,宫中设宴,而长安城中翻涌的暗潮,也终于被摆到了明面上。
先是突厥进贡千里马时马匹突然挣开缰绳,自行跑到了镇北王身侧,模样格外亲昵。使臣只道是野马未驯,朝中大臣们却面面相觑,想起操持鸿胪寺事宜的两个小郎君都是镇北王孙,说不准镇北王进了鸿胪寺,还见过那马,毕竟他素有好马之名。
那为何去鸿胪寺呢?
不免又想起这几日盯梢察觉的那些异样,便起了些私语。谁料镇北王竟当堂发难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本王同突厥使臣有勾结?!”
一时之间言语往来唇枪舌剑,在镇北王质问有何证据时御史台有人坐不住了,高声怒道:“不就是突厥使臣进京后这几日!”
而后将查探到的东西抖落了个干净,高声乞求圣上处置此等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