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侧死士挥刀斩向其余几支箭羽之时,数名金羽卫突然从包围得越来越紧密的将士身后出现,鬼魅般击向其余死士并制住了被压住的韩曜。城楼之上谢衍冷汗淋漓,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太傅也已将那木盒抱在了怀中。
得救了!
桓玉顷刻间落下泪来,却又克制不住对太傅露出一个笑脸,搀起他道:“我们回去……太傅,我们回去……”
裴太傅颤声道:“傻孩子,傻孩子……”
他的手仍牢牢抱着那个骨灰盒,想要在桓玉搀扶下迈出脚步。
可为什么……为什么动不了了?
裴太傅刹那间明白了什么,看向手中骨灰盒。干皱的手指上隐隐翻出青黑,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夺回骨灰的狂喜渐渐被压下,他体会到了四肢百骸中如万虫啃噬般的痛。
他察觉到只要自己一动,毒便会蔓延得更快,此时不动还能说上几句话。
是了,韩曜那么轻易答应换掌珠过来,定是已经确信他活不成了,才想再多拉一个掌珠下地狱。
不由得哑然开口:“……掌珠。”
她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驻足唤她,只轻声应了声,微微侧首对上他的目光。秋水般的眼眸中蕴了点点泪光,却晶亮无比,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喜色。
即便当初入朝为官,她都没有这样高兴过,她一向是个从容又淡然的孩子,有时甚至显得疏离。
心中忽觉怆然,裴太傅费力对她挤出一个笑,看着她有些不解地回以一笑,突然扬声道:“阿衍!”
方行至城墙想要走石梯下来的谢衍一瞬之间似乎猜到了什么,目光一瞬之间扫到了人群中的太医令,竟拎着他直接跃下了城墙!
城墙之上百官愕然道:“圣上!”
于是太傅面对着城墙之上的百官和不顾礼法仓惶过来的谢衍道:“今日之事,是因士族而起!”
“你曾困惑为何谢清后要将谢家同曾经的陈郡谢氏扯上干系,又是为何仍要重用士族,皆是因为他娶了裴家的女儿!裴家卓然于士族,可仍旧是士族,同韩氏之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没有你这样的魄力,他不敢对士族下手!”
“可这百余年的脓疮早该剃了,官员应选真正有才又为民之人,土地本该是百姓的土地,这些都不该是士族的,你做的很好!”
已到太傅身前的谢衍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是某种无解的剧毒,可还是对太医令道:“快解毒……”
太医令“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却是对着太傅的方向,悲泣道:“太傅……”
桓玉手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救出太傅的狂喜转瞬之间化为被命运嘲弄的悲痛,心口似乎又弥漫起了痛意,眼前阵阵昏暗,可她不能倒下。
谢衍已经转身去逼问被折断了四肢制住的韩曜了。桓玉听着太傅对百官以及车辇刚到此处的裴太后道:“无论是韩氏之流还是裴氏,都不该再留存了!其余士族也不应再违抗君命,若还想作乱,便别再认我这个先生!”
“我裴N活得还算明白,不奉有疑之人为君,不举无能之辈为臣。”他用最后的力气对百官道,“你们若再为难我的阿衍和掌珠,也不要再认我做先生。”
官员与百姓间多的是他的学生,这世间还是尊师重道,若再有人为难,自会有更多之人阻拦。
毕竟百官与禁军皆在,这话应当会传遍天下。
这是他能为这两个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已经站不稳了,桓玉半扶着他渐渐歪倒在地上,悲泣道:“太傅……”
不远处的谢衍不再看满脸是血还满脸嘲弄笑意的韩曜,颓然跪倒在他身侧,喃喃唤道:“舅父……”
裴太傅的声音已微不可闻。
“把我的骨灰和……和访晴……和访晴一起洒在……洒在随君渡……”
三十多年前在那里,满身脏污瘦瘦小小的秦访晴问他:“裴郎君,我能随你渡江去北地么?”
八年前在那里,掌珠头一次听到这段旧事,目光黯然地同他道,“我曾听过一曲歌谣,‘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
两年前他看着满身凉意的阿衍和掌珠回来,问他们:“背着我这个老头子出去说什么了?”
他的爱侣,他的后辈,他的牵挂。
手中仍抓着那要了他性命的木盒。
至死他都没放开。
N者,日升也,普照众生,是以他游学四海,教化百姓,为天下之师。
他没有死在刀剑下,没有死在动乱里,他死在对秦访晴骨灰的执着之下。
朔风骤起,吹来如鹅毛般的雪,仿若送葬。
最后一丝惨白日光被阴云遮住。
天暗了。
十一年冬,腊月初九,太傅裴N仙逝,停灵五日于长安,供官员及百姓吊唁。
镇北王平鲁郡之乱,押送裴氏逆党进京。经由太傅府,逆党欲入府悼唁,帝不允,逆党大闹,太后亲手斩之。
五日后,帝欲焚骨为灰,百官相劝,太医令言此乃太傅遗愿,无人再言。
追封秦访晴为关内侯,与太傅配飨太庙,世人皆服。
至年关,突厥、西蕃使臣辞行,镇北王与王妃亦辞行,留两孙于长安。除夕至上元,京中无宴饮享乐,无焰火花灯,帝携百官宵衣旰食,勤勉政务。
正月廿二,留镇北王孙谢悯、谢怀及诸相监国,起圣驾,欲至金陵。
每至太傅昔年讲学之处,百姓无不夹道而迎,失声悲泣。出言不逊及作乱者,皆惩之。
二月十七,至金陵。择吉日于随君渡,洒骨灰于长江水。
东宫之师桓玉立太傅、关内侯石像各一座。太傅手执书卷,关内侯腰配悯生,并肩而立,如若璧人。帝亲书“天下之师”“万民之表”于其上,桓玉作文记之,士人争相传颂。
三月初,返长安,开省试。月末放榜,榜上有名者,九人为女,其一为有孙之老妇,仍入朝。有朝官“榜下择妻”,同朝为官,成佳话。
四月,朝官上书请帝大办寿辰,以复长安繁盛,允。
四月初八,圣上寿辰。
殿中丝竹几声,已经沉闷了数月的皇宫终于有了些烟火气。百官宴饮之时还不忘悄悄去看最上首的谢衍,见他面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些才渐渐松了口气。
又偷偷去看桓玉。
这位娘子面上倒有丝病气,远远比不上刚入朝时康健,一看就是孱弱之相。
不过也比太傅刚去世不久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好了些。
总要渐渐走出那些事的。
酒过三巡之时,龙椅上的人突然便没了踪影,有心之人再看,果然察觉桓玉也不在此处了。
便不免窃窃私语:“怎么圣上也没说立不立后的事呢……”
明眼之人都看出他们之间亲厚异常,怕是谁也离不得谁了,可偏偏没有一点好事将近的苗头。
好事之人便去问桓谨:“桓相公,令爱这……”
桓谨敷衍道:“先立业再成家,掌珠还不到那时候。”
询问之人便不吱声了。
东宫少师的位置是跑不了的,这业立得还不够大么?
第77章 指环
夜风柔和,吹来草木芬芳气息,也吹皱了一池春水。湖中亭中石凳上落了几瓣不知从何处卷来的花瓣,桓玉仔细用手笼了,轻撒于湖水之中。
流水落花春去也。
谢衍只坐在另一侧静静看着她。
月色清凌凌洒下来,他将她今夜饮了几杯酒后脸上生出的薄红看得分明。这是数月来她面色最为康健的时候,也是看起来最轻松的时候,他无心再计较她是否多饮。
桓玉托腮看着那些花瓣漂远,扶着亭柱慢慢起身坐到了谢衍身侧,靠在他肩头汲取他身上并不多的热度。
谢衍不言语,只抬手置于她发顶,一下一下轻抚。
她便有些昏昏然欲睡了,可又打起精神,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掏出一枚打磨得极其莹润的碧玉扳指来。
他拇指出又多了一道疤痕,是年前射箭之时弓弦回抽擦伤所致,扳指戴上后正巧遮住。
“比不上你的手艺,”桓玉轻声道,“……凑合戴罢。”
谢衍鲜少佩戴饰物,此时有些怔怔转了转那扳指,道:“比我头一次做玉饰时好多了。”
桓玉便忆起他送自己那些雕琢精巧的玉质钗环,恹恹道:“莫要诓我了,你几日便能做好一根玉簪,可我打磨了数月才得了一枚扳指……”
她着实不善于亲手做什么东西。
谢衍便笑了笑:“我头一次做玉饰时,不慎将其弄得粉碎。”
桓玉眼中透出些兴味来,似乎在笑他也有那般笨拙的时候。
“幼时宫中枯燥,我便总找些能消磨时日的事做,有段时日热衷于做石器。”他声音很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有次被舅父瞧见了,他便说,这样好的手艺雕琢这些顽石浪费了些,该去琢玉。”
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浪费,毕竟他本就是为了消磨时日。石块坚固难磨,格外适合被他拿来消遣。
“他说玉经雕琢才更有用处更显名贵,石是质朴之物,筑房屋、成山峦,雕琢反倒无用。”谢衍缓缓道,“我不喜他口中这些说教之语,便顶撞他说石可筑房屋成山峦,可玉名贵无比却只是供人把玩。玉无顽石之功,还更为易碎,在我眼中着实无用,因此也不愿费心雕琢。”
听起来颇为有理,桓玉想,他小时候诸般想法便不同于世人。
“那太傅又怎么说的呢?”她问。
谢衍便忆起太傅彼时闻言微讶的模样。可那讶异也只有一瞬,随后他便道:“正因易碎又珍贵,才更打磨人的耐性。”
而后便为他取了一块玉来。
琢玉果然比打磨石头更耗费时日,因其珍贵,便要用衬得上其珍贵的技法,不然便是暴殄天物。本来是消磨时日,最后却成了正经事,他实在厌倦,便随手将那半成的玉簪置于书案一角做镇纸,起身时桌案微有歪斜,那玉簪便落地碎成了好几段。
他便对太傅道:“还是石头好。”
太傅岂没有看出他是故意为之,瞪他一眼道:“是你还没碰上自己珍视的那块玉。”
又同他道:“玉石本石,和你称赞的那些石头是一家子,只是被人赋予别样意味,你若嫌,也该嫌是人非要给它们分出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来,为何这样作践一个死物。”
桓玉从未像眼下这般如此思念太傅。
她几乎能想象出太傅是如何在东宫对年幼的谢衍说出这番话,正如她自己如今在东宫教导谢悯和谢怀。
“我一直把太傅当成祖父看。”桓玉喃喃道,“他和我的爷爷很像,都是为师者,都好诗文却不迂腐,可是也都……”
也都不在了。
她咬住下唇内侧软肉,不再言语。
怎么又提及这些伤心事了呢……
谢衍的手下移至她腰间,揽紧她涩然道:“掌珠,那我们就差辈分了。”
桓玉知晓他是想安抚自己,轻轻勾了勾唇,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与他的扳指同样成色的碧玉指环,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在我的故乡,这是已经成婚的意思。”她轻轻说,“这样就不差辈分了。”
一块玉剩下的边角刚好够她打磨出这枚指环。
谢衍注视着她,低声问:“那怎么没给我做一枚一样的?”
她只嗫嚅道:“最初没有想到。”
后来觉得没有想到也很好。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原本只是在最深处生出裂痕,如今那裂痕却蔓延至表面来,像是他口中易碎的玉。
在太傅死前她坚信自己还有生路在,毕竟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与她牵扯至深的人。本以为前路光明灿烂,可那前路也只是自己想当然。
就像她以为自己已经救下了太傅,可他转眼又死在她面前。
她一直拖着不肯成婚,就是怕自己万一性命不保,夫妻之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楚。她愿意以他妻子的身份死去,却不愿他以自己夫君的身份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太傅的死把她这原本只有两分的怕放大到了十分。
谢衍便将那扳指取下打量片刻,淡淡道:“那我自己来。”
“我不会弄碎的。”他道。
几日后朝臣们突然发现圣上左手之上多了一枚碧玉指环,比男子常戴的扳指窄了许多,更像是女子饰物。那指环箍在他微凸指节之下,像是一道枷锁。
指环一侧还缠了几根线,让内侧孔洞更窄,也更不容易脱落。
像是在自缚。
谢衍寿辰刚过不久,陇右便传来消息,说突厥首领老死,大王子阿史那被奉为新首领。
这位新首领似乎仍在记恨去岁冬日在长安求和时被愚弄和暗中威胁的惊心动魄,言去岁求和乃其父之意。既然新首领即位,那老首领的话自然不再作数,而后悍然再次同陇右开战。
只消停了几个月的北疆再次陷入战火之中。
朝中百官对此等言而无信之人出其愤恨,加之本就疑心去岁突厥使臣进京之时是有心作乱,只是圣上碍于求和之名没与他们撕破脸皮。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朝中许多一直主和之人也执意要让陇右将这一仗打得漂亮。
突厥之乱已经太久了,谢衍看着陇右一日日传来的战报,心中久违地生出一丝焦虑来。
虽说陇右胜多败少,可战况仍旧胶着,时局并无太大变动。数年的交战让镇北王父子熟悉突厥,可突厥也同样熟悉他们。
或许需要一个与镇北王父子截然不同的将领出现。
“所以你是想要御驾亲征么?”紫微殿中,桓玉看着他,眉眼间笼上一丝极细的哀愁。
“突厥乱了太久了。”谢衍道,“掌珠,我在位之时要看着突厥成为大成的属国,不然我心难安。”
他不能看着陇右永远处于战乱之中,那是他的失职。
桓玉道:“那我同你一道去,把阿悯和阿怀留下。”
就像他们正月去江南那般。
谢衍沉默片刻,缓缓道:“掌珠,你要留下。”
她不宜奔波劳碌,也不宜去那样凶险的地方。
可是他根本想象不到她不在身旁他该怎么办。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要让她留下,如今长安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本能又叫嚣着让他带着她。
她不在身边,你真能安心么?你真能毫无顾忌地上战场么?
桓玉没有想到他会想让自己留下,秋水般清凌凌的一双眼望着他。
忽地笑了笑。
“你居然能忍得了看不到我……”她有些怅惘道,“也好。”
也好过根本离不开她,这是件值得她高兴的事。
只是心中却生出某种难言的酸胀,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受不了他离开。在凶险的战场之上,生离可能转瞬便成为死别,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