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战战兢兢看着面前圣上身侧的大红人李德,颤声道:“李公公,您能再说一遍么?”
李德此时满面笑容,自然不介意多说一遍,反而极其乐意:“圣上要立后了,还请大人将适宜宣诏、纳采、告宗庙、诸国使臣觐见……以及大婚的吉时都算出来。”
这些钦天监倒是听清楚了,是每一步都要与吉时相合的意思。他又小心翼翼道:“圣上什么时候想过目呢?”
李德道:“圣上知晓这并非易事,格外宽宥,明日午时呈上去即可。”
钦天监险些晕过去。
什么叫即可?
午时便要呈上去,还要算这么多,这叫什么即可?!
可他终究敢怒不敢言,只道:“……老臣知道了。”
而后又听李德道:“大人也知晓桓娘子的生辰有些……有些不同寻常,不过钦天监总有让八字相合的法子,也无需咱家多言了。”
说罢便施施然走了。
徒留钦天监凄慌立于夜幕之中。
果然是桓玉……她那个生辰,和谁能合得起来?
更何况圣上还生于佛诞之日,都不必合,一听便是天意都不愿这两个人在一处。
可天意又如何,他此时还是要因项上人头而“逆天而行”。
钦天监望向满空星斗,苦笑一声想,这就是镇北王在疫病了解后说的那什么“人定胜天”的真切含义罢……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取悦
立后的诏书是在九月二十传遍长安城的。
并无多少人惊愕,只有种“果真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百官刚清闲了不久的案头又摆上了圣上大婚的诸多事宜,宫内前朝忙成一团。
内廷之事桓玉一窍不通,被分身乏术的谢衍交到了姜幼薇手上,自裴太傅死后隐居在望云阁的裴太后也搭上了手。姜幼薇虽早与家中人数年不见,却也因当初为谢怀谢悯挑选伴读时自家人害桓玉惊马之事心怀愧疚,因此格外尽职尽责。宫外则是桓谨带着群臣应付谢衍诸多称得上是“刁钻”的要求。
其中最受折磨的便是钦天监。
此时谢衍便在钦天监颇为偏僻荒芜的院落里,看着监正的脸皱成了一枚苦巴巴的桃核,不住念叨:“八字实在不合,毫无绵延子嗣之吉兆,桓娘子面相好,可却是早夭的命格……”
这话桓谨自桓玉出生便听了百十遍,此时虽心中不快,却终究没黑脸。可谢衍却是头一次瞧见敢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的,微微一抬眼,何穆手中刀便横在了监正脖颈上。
钦天监内跪了一院人,谢衍淡淡道:“此番小事都做不好,朕留着你们做什么?”
这便是让他们弄虚作假的意思了。监正口中发苦,叩首道:“臣……臣自当尽力,可怕得是携人告天地宗庙时占出不详卦象……”
照如今这个模样,占出吉兆才是有鬼了。
卜卦之事不就是看占卜之人一张嘴怎么说么?这人怎么这样执迷不悟?谢衍冷笑一声:“若天地宗庙不允,朕就送你去问问为何不允。”
将钦天监这边处置妥当,桓谨又开始说聘礼礼单之事。谢衍对他面色和缓许多,道:“是不够丰厚么?那便再差李德添上一些。”
桓谨喉头一噎。
不够丰厚?是丰厚太过了,他私下拿回家中让妻儿算了好久才算清到底都有多少,直算得他们面色凝重,将原定下的嫁妆又翻了一番。
身为臣子,桓谨觉得这逾制太过,又有些叹息一向勤俭的圣上竟少见铺张。而身为父亲,他却对谢衍的不满少了一些。斟酌了片刻他道:“臣想的是,将聘礼与同拙荆备下的嫁妆都给掌珠做傍身之物,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再丰厚,他们家中也不缺那些,还不如留给掌珠做日后赏赐通融之用。
谢衍难得迟疑了一瞬:“可依掌珠的性子,怕是会将那些原样抬回国库去……”
桓谨满怀欣慰地想,也就他家掌珠能做出这样的事了,多好的孩子!也不管谢衍如何想,开口道:“那就随她心意,毕竟都是她的东西。”
谢衍并未应下,只想着夜里同桓玉说上一句,却又听桓谨道:“过几日纳采过后,掌珠该回府待嫁,且不宜同圣上见面了。”
说这话时,竟有些欢欣之意在。
这哪里是待嫁,这是省亲啊!他家掌珠都多长时日没整日在府中待过了!
天底下总是有诸多令人不解的礼节,夫妻成婚前不宜相见便是其中一桩。见四下没有什么闲人,谢衍才道:“掌珠还要在东宫授课,留在宫中诸事方便些。”
桓谨皮笑肉不笑道:“有句话臣早就想说了,从东宫驾车到臣府上比行至宫中您的紫微殿快得多。”
“那她也要留在宫中诵记重复成婚礼节。”谢衍语调寻常,却格外不容置喙。
桓谨讶异道:“再繁复的礼节掌珠看一遍也能记下的,您不知道么?大婚礼仪比上朝还要累,您竟舍得让她每日都走上一遍么?”
见谢衍说不出话,桓谨陡然生出扬眉吐气之感,继续道:“以免生出其余纰漏,臣已命人将院中密道尽数填了,圣上无需担忧。”
待桓谨走后,谢衍藏得极好的怒气才透出一丝来。李德忙劝道:“总归大婚后桓相公便不能这般了,您莫要因小失大,总归往后几十年娘子都陪着您……”
几十年……
以往没怎么在意过,今日却觉身旁都是不会说话的人。偏偏这时候东宫那边还递来了消息,说桓谨在东宫停了片刻说了些什么,桓玉便格外自然同他回府去了。
甚至都没来同他说一声。
李德战战兢兢看着谢衍额角青筋,片刻后见他取了纸笔画了些什么,吩咐道:“照图纸重新挖密道。”
这次直接通到了桓玉闺阁之中。
接过图纸后李德叹息着想,娘子平日挺周全的一个人,却总能惹了圣上又在圣上这里自讨苦吃,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桓玉终究还是回了桓府,而钦天监也择了吉日敬告天地宗庙,得了“乾坤昌泰,阴阳和顺,天下太平,鸾飞凤舞”的卦象。
毫无弄虚作假,只是不像是立后卜得的卦象,倒像是登基。
不过想起桓玉如今的身份,以及立后诏书中“共治天下”而无人觉得有何异样的事,这卦象倒显得格外恰当了。
三日后,桓玉等来了从宫中送来的聘礼。她对那些金银珠宝并无兴趣,只瞧了谢衍亲自从猎场猎来的一双活雁,这一双大雁在纳采之时便到府上转过一圈,此时才被真正收下。
而后,钦天监又择吉日,将婚期定在了来年正月十五喜上加喜的日子。桓玉以为就此尘埃落定,谁料长安城繁忙的两个多月才刚刚开始。
单是婚服就一件一件试过许多次。宫中织室如今在桓玉提议下被谢衍给了李真真管,她的确胜过长安任何一个绣娘,将原本厚重古板的婚服与朝服、谒庙服等都别出巧思收拾得与众不同。
繁复裙摆层层叠叠,依次是千里江山、百鸟朝凤与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绣线细且精,并不显老气,反倒格外钟灵。李真真看着桓玉,眼底发亮,回首问齐姝:“你画完没有?”
她要将这画传给自己在织室的徒弟,这件婚服应当是她此生绝佳之作了!
桓玉瞧着这身华美异常的婚服,恍惚间却忆起当时在陇右穿得那一身,不免又想到谢衍那件烧掉的喜服,便含蓄问了一句。
谁料李真真却头也不抬道:“圣上?他的还没绣。”
桓玉算了算离大婚的时日,茫然道:“那是否有些来不及?辛苦你日夜操劳……”
“来得及来得及,”李真真极其敷衍道,“圣上成婚的衣服有规制,织室的其余绣娘随便绣上几日便成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儿,桓玉问道:“……皇后的衣服便没有规制么?”
不然怎么会制那么长时日?
“有是有,可你怎么能同寻常皇后穿一样的衣裳。”李真真振振有词道,“你可是要同圣上一同上朝一同治国的圣后!你可是朝官出身而非闺阁女子!自然要与众不同!”
她面上浮现出异样红晕:“大婚定会被史官详细记下,我绣的婚服也要流传千古了……”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人欢欣的事了。
片刻后齐姝终于停了笔,从袖中摸了本册子递给桓玉,红唇含笑:“我比不得真真和姜幼薇诸多操劳,只备了些别的东西,你瞧瞧合不合心。”
以往在宫中留着,是谢衍懒得管她们。在有了桓玉后他还还能让她们称心如意自在留在宫中,真真还得偿所愿,便是桓玉的功劳了。
毕竟只有桓玉说得出“宫里那么多空闲地方,住几个人才显得不那么死寂”这种话。
桓玉谢过她翻开,见最初一页便写着“自我取悦一十八式”,默然片刻,合上,再翻开。
依旧是那行字。
齐姝看出她的不自在,贴心道:“圣上到底年长你那么多,男子又不比女子……他瞧着又颇为冷淡,你莫要委屈了自己。”
像桓玉这种娘子,应当理解得了她的一片苦心,也不会以此为耻。
桓玉喃喃道:“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
也可能对谢衍和她都有一些误解。
可她终究还是收下了这份贺礼,本想好好藏起来,却又实在想看上一看。不知不觉间夜色已至,手中那册子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合上。
“烛火下看书伤眼睛。”谢衍蹙眉道,“又不听话。”
桓玉心虚无比地应了,极力装作自然地想接过他手中册子收起来,谢衍却已从她泛红面颊上察觉到某些异样,长指一拨打开了那册子。
室内一时静默非常,只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谢衍额角轻微抽动,想问她是不是他做得不够好让她看这种东西入了迷,刹那间却又想起了什么。
便问道:“是齐……齐姝送的?”
桓玉莫名生出种他要找齐姝麻烦的感觉,缄口不言。
谢衍却已从她的反应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恍惚记起自己刚把掌珠哄进宫时,生出过把闲居宫中的几日赶出去的念头,还未真正做些什么那齐姝便请李德送了些东西来。
尽是教人取悦女子的手段。
他彼时觉得这事太过荒谬奇诡,齐姝也透着股邪性,可又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人最懂得如何讨好女子,也都看完了。
后来见掌珠格外喜欢同她们几人谈天说地消遣,怕她久留宫中太过孤寂,便没再想赶她们。
这册子实在恼人,可谢衍又莫名觉出些许别的意味来,垂眸看桓玉:“不顾眼睛也不记我说过的话,便是为了学这个?”
桓玉嗫嚅道:“我只是随意看看……”
怎么就成学了呢?她觉得自己实在用不上那些东西。
谢衍重复道:“随意?”
便探手按住某处,问:“第三式说了什么?”
像是在考校。
桓玉下意识答:“以食指指腹揉捻……”
话刚出口便顿住。
下一瞬果不其然听到他低声道:“还是学了。”
“过目不忘的事算什么学!”桓玉生怕他拿这事欺负她,辩解道,“是你刻意拿那种口吻问我!读书人听到这样问都是要答的……”
谢衍若有所思道:“读书人还说要学以致用。”
桓玉心中生起不妙之感。他慢条斯理抓住她的手,在她略为警惕的目光注视下问道:“掌珠,你要不要用一用?”
下意识便要拒绝,可又听他道:“你试过我后几日便不难为你了。”
反正后几日是她的月事。
桓玉记不得这件事,只觉他口中言语是天大的诱惑,鬼使神差抿了抿唇道:“那你要说话算话。”
衣裙褪下,桓玉眼中渐渐蓄起了浓重水汽,看着他衣衫整齐端坐一旁,低泣了一声停住。
她想起来了,昨日他就特意嘱咐她这几日莫要饮冷茶,是她的月事快到了。
不难为她只是一句空话。
“你怎么越来越会欺负人?”她格外委屈又羞恼,把自己埋在锦被之中。
他神色略显晦涩,在注视着她时又莫名生出缱绻意味,不答反问道:“不是因为你过分纵容么?”
“掌珠,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他轻抚上她柔软发顶,喉头动了动,落下一个吻。
他缓缓道:“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让我生出渴求,接纳欲|念,放纵情意。”
所以你要永远陪着我。
因为是你的纵容,让我不能再次回到声色全无的日子里。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大典
正月十五这一日恰好赶上立春,竟是几个月来少见的日丽风和的好天气。
天初亮时,桓玉便被唤醒梳妆。伸手探去另一侧被褥微凉,竟不知谢衍是几时离去的。
她这几日睡得早,此时也不怎么犯困,只被暖融融炭火烧得有些懒倦。梳妆的宫人也是裴太后身边伺候过的,一举一动轻柔无比,像是怕碰碎了她。她不习惯这样周全又密不透风的照料,只道有劳,又请俞瑛帮忙取了金银赏赐。
衣层层叠叠繁琐无比,根本不是她一人能穿上的。桓玉仅着中衣站在一侧等候宫人更衣,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妙预感。
她身上应当没有什么……
思及此处便看向铜镜,肩颈处并无什么痕迹,又侧身撩起发想看后颈,还未瞧见便被宫人以脂粉遮住了。
桓玉不由得看向那眼中含笑的嬷嬷,面上发热,心中生出几分对谢衍的恼意来。
他就不能安分些么!
乌发挽成云鬓,冠上凤凰含珠而栖,华胜云纹缠枝,明月玉点缀,葳蕤生光。妆容按皇后品级,本该雍容逼人,却因她面容沉静多了几分莫名的悲悯意味。
梳妆完已是晌午,桓玉听到院外的动静,抬眼看到了俞瑛与韩瑶,便唤道:“阿娘,嫂嫂。”
宫人们便退下了。
俞瑛抬手抚过她鬓角,本是含笑的,可目光落在她华服之上时又多了几分涩然,怔怔落泪道:“我的掌珠日后就是别人的了……”
掌珠做了皇后,她们见面的时日只会更短。
她怀胎十月险些丧命生下的女儿似乎从未真正依赖过她。掌珠幼时便比寻常孩子聪明,为家中的生意和桓谨的仕途出了不少力。稍大一些后又跟随太傅游学,像永远无法停驻的飞鸟,她心中难受,却也未曾阻止过。
掌珠是她的孩子,不是她随意摆弄的物件。
如今她的孩子有了可以栖息的地方,有了可以依赖的人,可那个人却更为依赖掌珠,甚至把他们为父为母之人都视为与他争夺珍宝之人。
日后无召怕是见不到了,她这天生就对亲人有些淡薄的孩子,会不会记得多见见她呢?
桓玉在那一瞬莫名懂得了俞瑛的难过,心里生出某种难言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