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这附近?”同伴皱起了眉头,“但瓦片边缘的血只有那么几滴。除此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血迹,这周围房间的窗户紧闭,他能逃到哪去?”
黑衣人压刀回鞘,没有回答这话,而是问:“那个孩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绒毯上砸出闷弱声响。陈晔靠倒在窗下,感觉到眼前一片昏黄,令人眩晕的星点不断闪过。紧随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钻心般地刺痛,小股热血顺着小臂刀伤的窟窿外涌,连带着整条胳膊都止不住地发抖。 他额角青筋暴起,紧咬着布团,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颤抖地从怀里摸出方才训练者带来的伤药,一股脑都倾撒在伤口上。鲜血和药粉滴滴答答落进了雅木地板的缝隙里。
旁边的男人一直将耳朵紧贴在窗口缝隙,试图去听楼上传来的每一个响动。但外面除了狼群的嗥叫以外,没有任何声音。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周围再没什么可疑的动静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关上窗。
“……他们好像走了。”男人转头看向浑身是血的陈晔,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目光却不由被他小臂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洞引走。他连忙从旁边抽屉里翻出几团纱布,帮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这是之前客栈那几个守卫发的,还好剩了一点。”
“……多谢。”
穿着青色袍子的男人顿了顿,然后看向陈晔头顶窗台上那一道血印,说:“不过,世子的那些手下不会放任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逃走不管的。你故意往楼下留血迹的伎俩骗不了他们多长时间。如果他们发现楼外附近没有你的其他踪迹,很快就会挨个房间搜查。”
陈晔抬手擦掉了流到眼角的冷汗,让自己从疼痛中保持清醒,说:“……方才要不是你在楼下及时开窗,我恐怕很难逃过一劫。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真的怕被牵连,就不会在瓦片上看到你时,开窗让你进来了。”
男人低头包扎着他的伤口,刺鼻的血腥味在房间中一点点弥漫,外面狼群饥饿的低呜声还在隐隐回荡,但他的语气却反而冷静得出奇,就像是经历过无数惨剧和厮杀后,流露出的某种无能为力的麻木。
他说:“世子过来之后,客栈里的情况远比沙尘暴来临时更加恶劣。我和表弟也都被那些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强制隔离在了两栋楼里。世子也不知道到底再找什么东西,每天都有人被拖下楼,夜晚还时不时传来什么惨叫声……”
陈晔看了他一眼。男人帮他缠好伤口,又把剩下的纱布递给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接着道:
“我这几天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盯着窗外,因为那些人基本上都会选择在半夜清理楼内的尸体。我听说他们在找客栈老板的手下,但那些尸体当中,有几个人我认得清楚,他们只是寻常来客栈休息的游商。其中两个人,我在客栈外面就与他们打过照面。大家都是一起顺路来的客栈,怎么可能会是客栈老板的手下?”
他说到这,话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紧接着又像是担心被什么人听到似的,停顿了一下。
——又是一个被那些训练者逼得几乎精神崩溃的人。
陈晔心里不禁自嘲地想着,面上依旧沉默地包扎着其他伤口,没有打断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话,也没有安慰他的意图。在这危机四伏的险境下,屋内气氛却诡异地和谐宁静。
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稍低着头,看着渗进地板缝隙后又向附近蔓延的鲜血,上半张脸被阴影和额发遮挡,看不太清是什么神情。
他接着说:“……两天前,就和往常一样,我听到楼梯口有拖动重物的动静,便悄悄打开窗户,看着他们拖着两具尸体往外走……其中一个人我认得。”
陈晔缠纱布的动作略微一停,脑海里下意识蹦出的那个猜测和男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个人是我的表弟。”
“我花了很大工夫去打听表弟一家的情况,但无论给多少钱,那些黑衣人都不会回答一个字,他们是世子忠心不二的狗。”
尽管这么说着,但男人语气里却不带有任何的嘲弄。
“后来,我费尽了心思,才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到,那些被拖走的尸体里之所以会有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绝大多数是因为他们是在绿洲帮忙藏了那些守卫,所以才……”
陈晔没有说任何话。他想起了之前一直为贺兰图调养身体的那个守卫。
她现在还在阿图身边吗?
屋内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男人却扯起嘴角无声笑了笑,不知这笑是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能力,救下了一个和世子作对、即将和表弟落得相同结局的陌生人,还是因为总算说出了一直憋在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总之,他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收走了散在旁边的空药瓶,说:“……对了,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你要离开这里的话……”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还有事要做。”陈晔包扎好伤口,撑着地想要起身,目光不经意暼向内室的床榻,动作倏然一顿。
男人看着床榻上翻身熟睡的背影,“那是我的儿子,等再过三个月到了除夕,就两岁了。”
陈晔猝然想起了之前训练者说的话,“她的母亲……?”
“孩子他娘被世子的人带走了。”男人将空药瓶用帕子包好,藏在了抽屉最里面,说:“他们不知从哪带来个孩子,说要养着她。可那孩子太小,瞧着模样应该连一个月都不到,又没有奶来喂养。于是他们挨个房间找乳娘,最终把孩子他娘带走了,说要帮他们照顾孩子。”
陈晔问:“她现在在哪?”
男人摇了摇头,原本还算俊秀的脸上尽显疲惫,双眼也熬得发红,“没人知道。从她被带走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派人来给我们送奶,防着我家孩子饿着……这也是我知道孩子他娘还活着的唯一方式了。”
陈晔把目光投向床榻上那道小小的背影,一时没有说话。
男人敏锐发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看着陈晔毫无表情的侧脸,那些疑问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他迈步走向内室,把床榻边的绒毯拖到了窗下,遮盖住地上的血迹,随后又向四周张望了一眼,把角落里一个装饰用的花架挪到窗边。
“天快亮了,”男人用湿帕子擦掉窗沿附近的血印,“孩子睡醒后需要喝奶,到时那几个黑衣人会过来给孩子送吃的。”他说:“无论你想做什么,那都是你唯一的机会。”
陈晔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向窗外绿洲的方向。
。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几个住客握紧了手里的剑,紧紧盯向站在一楼酒堂的那道背影。宴知洲缓缓抬起眼,望着被烛灯映亮的一层层走廊,似乎在找什么人的踪迹。他周围倒着六七具尸体,鲜血一路沿着地板纹路汇聚,浸过旁边几个训练者的靴底,慢慢向执剑围在四周的住客蔓延。
……这是唯一杀了他的机会。
住客用布条把自己的手和被血浸湿的刀柄缠在一起。冷风顺着四周被破开的窗户呼啸涌进,吹荡着空气中沾染腥锈味的尘埃。
——他们本以为世子会直接拆掉这些窗户,和他们硬碰硬的。
就算他们远不是世子的对手,但他们对这座客楼足够了解,大可以利用窗户和房间狭小的优势堵住他们。他们对此有足够的把握。
但他们没想到那些训练者会声东击西。
最开始的是西边库房的窗户。那扇窗户本就有裂痕,也最容易被攻破。对于世子来说,外面那些土匪的行踪不明,他们时间紧迫,库房一定会是他们的最优选择。
他们派了近十人守在那里,而当窗户真正被砸开的时候,窗外却并没有任何身影。
因为那些黑衣人去了二楼东、西边的房间,那里距离库房最远。他们只有四十三人,但要看守的窗户足有十五扇,而世子手下的黑衣人近乎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短时间内,他们根本没办法制定应对意料之外变故的战术。
生死一线的危机关头让他们没办法思考更多,只能先去抵挡出现在眼前的危机。于是,原本守在二楼的人几乎都堵在了东、西边那两个房间。
而在他们对付二楼黑衣人的时候,一楼的几扇窗也近乎在同时被砸破。他们担心世子会趁着他们不备从库房折返,于是库房在保留了一部分人手的同时,又派出了剩下的住客去围堵远处那几个房间。
但那几个房间的训练者不过都只是分散他们注意力的诱饵而已。
世子真正选择的缺口其实在一楼的东边。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如今世子被包围在一楼,他身边的黑衣人只剩下不到十人。如果想要杀他,此时此刻,就是唯一的机会。
其中一个住客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尸体,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刚要迈出脚步时,一声“咯咯”地呛血声忽然传来。那个跪在宴知洲身前的住客抖动了一下,双手徒劳地去扒嵌进脖子皮肉里的丝线。
想要偷袭的住客站在宴知洲身后,看不清那个同伴的惨状,只能从那狐裘前疯狂挣扎的手臂来分辨他的痛苦。
“……我说过了,如果不想你身边的人因你而死的话,就把刀放下。”
四周死寂无声。住客觉得自己的双腿就像是绑了巨石一般僵站在原地。
“好了,幼稚的反抗游戏结束了。”
宴知洲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那住客一眼,轻飘飘地松开手中丝线,看着那个在脚边蜷缩抽搐的青年。明明身处在数十人的包围当中,可他却未曾露出过任何惊慌或恼怒的神色,声音听起来甚至要比方才更加平和:“现在我只问一遍,贺兰图在哪?”
没有人说话。
宴知洲感到惋惜地稍偏了下头。周围一个训练者领意抽出短刀,一脚踩着那倒地住客的背,对着他的后颈挥起短刀——
周围住客瞳孔一缩,下意识抬起手中武器。
一声细微的“喀嚓”声传来。
训练者神色微变,原本直直下落的刀锋急遽改变方向,在空中抡出一个半圆后,劈开了朝他胸**来的暗箭。
“……你真的不应该闯进这里的。”
宴知洲闻声抬起眼,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三楼的身影。
贺兰图说:“如果世子仔细想一想的话,就应该知道,现在落进死局的并不是我们,而是世子殿下。”
第145章 145
两人就这么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望着对方。周围住客没有一人说话, 倒在血泊里的青年徒劳地扒着嵌进皮肉的丝线,惊心动魄的剧咳声犹如恶鬼的诅咒般回荡在一片静默里。
半晌后,宴知洲轻笑了笑, 感慨着道:“……我以为北漠商队仅仅只是作为陈晔的后盾, 在幕后为他提供隐姓埋名的庇护而已。想不到,北漠商队的千金竟然还有能说动青雄寨为你卖命的本事。”
贺兰图扶着木栏,暖手炉被厚重的狐裘外袍遮掩了一半,“世子已经将我们逼上绝路了, 我们总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活路。”宴知洲略微扫了一圈, 看着住客一张张惊惧不安的面孔,但这群人当中并没有青雄寨的人。他神色如常地收回目光,笑了笑道:“看来,贺兰小姐已经笃定今夜我会葬命于此了。”
“世子误会了。”贺兰图沿着木栏往木梯走去, 说:“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其中大部分人的身手, 恐怕连近身世子身边那些训练者的资格都没有。即便我们想要拼死与世子同归于尽,胜算也微乎其微。”
宴知洲随意按揉着方才被琴弦勒红的掌心, 说:“……既然贺兰小姐认定胜算已经‘微乎其微’, 想来应该也知道,就算你将这栋楼里仅剩的高手都派出去布设那些‘陷阱’, 也几乎不可能顺利闯进主楼,去找那个藏在暗室里的客栈老板吧?”
“当然, 那是一条几乎走不通的路。在不知道客栈老板位置和主楼内部的情况下,盲目地闯进去的确无异于以卵击石。”贺兰图点了点头, 坦然地回答, “所以,他们的真正目的, 其实并不是去设下那些陷阱埋伏你们。”
宴知洲动作略微一停,抬眼望向那站在楼梯边的身影。而贺兰图就这么俯视着他,旁边的烛灯映着她单薄而挺直的侧影。她的声音仍带着以往常有的柔和:“他们真正要做的,是把剩余的火油全部安置在客栈院墙附近。”
领队的训练者面色阴沉,他忽然想起了贺兰图刚才说过的那句“真正落进死局的,其实是世子殿下”。
那不是一句虚张声势的逞能话。
与此同时,贺兰图继续说:“如果世子当初选择去追那些人,而不是执意带人闯进这里的话,说不定此刻已经在他们抵达院墙之前,就拦下他们了。”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这种诡异的安静让住客们不约而同再次握紧了剑,警惕地盯着那些训练者,在世子稍稍抬起双手时,其中几个住客甚至下意识将剑挡在了身前。
——啪、啪。
轻慢的掌声随即在空荡而死寂的客楼内响起,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倒地青年逐渐虚弱的喘息声。住客后颈无端泛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世子的从容的表情来看,那似乎只是单纯地欣赏,所有人却觉得这声音就像钢针般正一下一下扎刺着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