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完了药,轻轻放下药碗,起身走向窗边。
“我们就算没踏进这座客栈,也没依旧办法保全自身。我们可能会在回家的途中遭遇狼群,死在狼口。乌洛部驭兽的初衷是为了让兽群帮助自己狩猎,狼群不是兵将,它们的狩猎方式只有疯狂的撕咬。所以,世子驯养这些尸狼不是为了逼皇上退位,而是想要血洗皇城。”
远处的狼群在风沙中不断冲撞着客楼大门,身后走廊里还有住客们焦灼不安的议论声。图坤手扶着窗沿,凛冽的寒风吹得他倍感心惊。
就算北漠商队今日不踏进这座客栈,就算他们侥幸在途中避开了狼群,但谁能保证他们能赶在狼群之前回到皇城?
就连皇上都未曾察觉出世子的阴谋,他们就算赶在狼群之前抵达皇城,又该如何劝说自己家族上下三百口人,在除夕将近时匆忙收拾行李,放下一切离开皇城避难?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
就像在狼毒事件之前,没人会相信仅仅只是一群四脚畜生,就能把他们围困在客栈里一样。他们的家人一定会以为他们疯了。
“……到时天下倾覆,乱世之中,贺兰一族又能逃到哪去?”图坤望着茫茫沙雾,任凭沙砾砸脸,也没侧身避开,“我们无处可去。”
“今日客栈里所发生的一切,便是皇城将要面临的险境。”贺兰图长发随风掀起,她拢住狐裘,说:“乱世将至,没人能独善其身,我们谁都逃不掉。表哥,没有人能保护我们,我们只能拿起手里的刀剑去对抗狼群,我们的身后还有家人,我们不能再往后退了。”
浓云遮挡残日,烈风叫嚣狂舞。
图坤合上窗,说:“刀剑割不断它们的脖子,青雄寨追杀陈晔也并非是因为他能打。”他按紧腰侧的刀柄,侧过身看向贺兰图,面目沉肃,“阿图,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对抗狼群的办法,告诉我,那个办法是什么。”
第075章 075
密室幽寂阴冷, 嵌在四角的壁灯在浑浊的黑暗里闪着微弱亮光。
“他们想用‘骨’来驱逐狼群。”
男子倚坐在墙壁一角,他稍偏过头,侧颈一道狰狞鞭伤暴露在残烛之下, 随着动作, 尚未结痂的伤口缓缓渗出小缕鲜血,一路蜿蜒下滑,染脏了褶皱的领口。
他似是对此毫无知觉,只侧耳听着外面低弱的狼嗥。
余陵蜷缩着身子, 下巴近乎要埋进双膝里, 他抱着头,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神经质地盯着对面的男子。
男子自顾听了半晌,似觉无趣, 慢慢摇了摇头,冷笑一声:“真是不自量力。”
余陵又往后缩了缩, 他抬起眼,男子背后的墙上还喷溅着大片黑红血迹, 那血迹在烛光的映照下分外狰狞, 偏偏又和男子的影子重合,随着那身影晃动, 墙上的死物仿佛变成了黑暗中将要苏醒的厉鬼。
余陵惊忡间又想起了师弟惨死时的景象,那飞溅的血不仅染脏了墙, 还灼伤了他的手。他闭上眼睛,想要大叫, 又怕招来墙上的鬼, 只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
陈召似有所感,回过头看他, 半隐在阴影中的脸牵出些许笑容,他安慰道:“别担心,你不会死的。”
余陵瞪大了双眼,重复着这几日说了无数遍的话:“是你……是你杀死了师弟。”
这段时日陈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每次受刑回来后他便一直靠在角落里,无论余陵多么癫狂,他都闭眸不理。余陵本以为他今日也不会理他,谁知他却仰头看了眼墙上的血迹。
“师弟知道得太多了。御光派的野心,青雄寨的秘密,少掌门到处撒泼害人的最终目的……以及,我的真正身份。”陈召指尖轻轻触摸着地上的血渍,“我说过,若是我们说出了秘密,少掌门就白死了,所有的计划也都会功亏一篑。”
余陵面露惊恐,干裂的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是因为我说出了秘密吗?”陈召屈起膝,任由带着烙伤的手肘搭在膝盖上,他满不在乎笑一声,道:“没关系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余陵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片刻后忽然抬头,痴痴地说:“但是……我们还没发现‘骨’,也没拿到曲谱。”
“‘骨’?那可是我们最先找到的东西。”陈召点了点地砖,说:“数十年前,乌洛部的本营就驻扎在这里,因族中储粮丰厚遭到其他部落觊觎。战局从深夜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尸体鲜血融化了地上的积雪,乌洛部没能挺过那次严冬。”
余陵放下了抱着脑袋的手,愣愣地听着。
“后来,乌洛部的神女带来了能让部族重归繁荣的秘宝,只可惜,”陈召笑着摇了摇头,“乌洛部的族民被仇恨驱使,回到了先辈曾厮杀过的战场,打了一场败仗。”
余陵不敢去看墙上的鬼影,又把头埋在了双膝,他在黑暗里闭着眼睛说:“……这、这里是乌洛部的战场,这间客栈,这个屋子,都是老板造的,‘骨’也在这里!”
“你很聪明。”陈召看着他,说:“但你的胆量太小了。如果你有少掌门那样奋不顾身和龙潭镖局少主一战的勇气,少掌门的位置轮不到御大光来坐。”
余陵没敢答话。
陈召倒也不在意余陵的反应,“至于曲谱,这的确是个棘手事。御光派为此折损了太多人,但他们做得还算不错,我们起码知道了北漠商队和客栈老板手中各握一份曲谱。”
余陵道:“但、但是我们依旧没拿到那两份东西。”
陈召冷笑看他,“那是乌洛部的秘宝,就连世子都没办法拿到的东西,我们只是土匪和地痞组成的散帮,有什么能力拿到?”
余陵手指蜷缩,紧张地看着陈召。
这时,墙缝无端吹来一缕阴风,带走了一盏微弱飘忽的烛苗。光线瞬间暗了大半,余陵看到墙上的“厉鬼”消失,只剩下墙角那道健硕挺拔的轮廓。
“我们既没有客栈老板那样的精锐下属,也没有陈晔那么聪明狡猾的脑袋,只能一步一步来。”陈召似是觉得困倦,头偏靠着墙角,闭眸说:“前世我们调查出陈晔与他帮手的藏身处,今世我们挖出了客栈老板的秘密。所以,下一世……”
陈召在黑暗里慢慢睁眼。
他们在这间密室待了十几天,这里和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同。浑浊的空气里纠缠着令人作呕的血锈味,四角的灯烛飘忽欲熄,墙缝里的阴风时不时吹动发丝刮扫着伤口。
狭小,闭塞,晦暗。
死亡如阴影般笼罩在头顶,它逼疯了他们的师弟,为了守住秘密,陈召只能用狼毒灭口。余陵杀死了毒发的师弟,他受不住打击,也变得半疯半傻。
所有人都害怕死亡,陈召却是这群人中格格不入的怪类,他体会了太多次死亡的滋味,早都麻木了。
十五年前,将军被朝中佞臣陷害,手握战功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就连他的近卫也遭受牵连。将军带着他们这些残余的手下从屠刀下侥幸偷生,离开了皇城辗转流亡,听着他们的冤案被编排成祸国罪臣的话本,流传于江湖各地。
两年前,朝廷的官兵突然冲上青雄寨,院宅火光冲天,刀剑之下血肉横飞。陈召身受重伤,在世子的帮助下才得以逃过一劫。当他能下床走动后,却在江南官道上看见了将军和“自己”的尸体。
一个月前的前世,他奉世子之命搜查关于乌洛部秘宝的线索。外面狼群环伺,客栈内人心诡谲,所有人都在怀疑对方才是引来狼群的凶手,他在压抑紧张的气氛下游刃有余地行动,顺利追查到了陈晔的线索。
然而,那群豺狼也在此刻冲破了院门。他们就像是被堵在圈舍里的羔羊,在这栋楼里惊慌乱窜……失手推倒了同伴,被脚下的残肢绊倒,连滚带爬冲上四楼,又在下一个拐角处被突然冲出的恶狼撕得烂碎。
他闭上眼睛,那些凄厉刺耳的惨叫似乎还隐约回荡在耳边,獠牙刺进血肉的剧痛依旧那么清晰刻骨。
再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这是他在死前最后一个想法。
陈召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已经结痂的鞭伤。他慢慢收拢五指,指尖抵着伤口,感受着指尖不断压迫伤口的痛感,直到指尖触到湿凉,才松开手。
只有疼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师兄……”余陵在黑暗里小声说。
陈召压下情绪,却没去看余陵,而是再次侧耳,仔细听着外面的微弱的狼嗥。
不知过了多久,他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抬眼看向对面的砖墙,说:“你们都听到了吗?”
余陵吓得一哆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他以为是鬼影来了,又开始抱头缩成一团。
门外的两个守卫看向对方,眉间一皱,侧身贴近密室,一手按住腰间绑勾爪的锁扣。
“客栈老板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吗?我的身份,御光派和青雄寨的身份,我们今后要做些什么。比如说,下一世……”
陈召故意停顿了片刻,俊朗的脸上露出点笑,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鞭伤,继而双指并拢,在伤口上虚划一道,说:“我会第一个杀了老板,和你们这群守卫。”
外面守卫神色一凛,用北漠语骂了句脏话,侧身要去扳动开门机关。
“不过——我有一个建议。”
陈召放下手,看着墙上的烛影,说:“与其花时间对我用刑,不如去外面救救你们的老板。”他意味不明地道:“他现在可是腹背受敌。”
门外守卫扳动机关的动作僵硬一顿,“他什么意思?外面怎么了?”
另一人环顾四周,看着空无一人的密道,“这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刚打算去外面看看情况,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退回到原地,“不行,公子吩咐过了,我们不能擅自离开这里。要是里面的人出了事,我们就麻烦了。”
守卫觉得有道理,“他们御光派一共进来三人,现在疯了两个。这陈召这么多天都不说话,今日话却莫名其妙这么多,估计也快疯了。”
同伴说:“只要不死就行。疯了更好,疯了我们就能给他用蛊了。”
“但是,”守卫看了眼四周,“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狼叫声有点太大了?”
外面的声音穿不进密室,余陵惊怕的低呜声在这里单一突兀地回荡着。陈召却好似熟知外面的一举一动般,道:“别犹豫了。”
他撑地慢慢起身,看着面前的厚墙,露出轻缓的笑,像是志在必得的赢家。
他说:“你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传来震颤,接着外面此起彼伏高昂的狼啸透过整间密室的缝隙,清晰传到守卫耳边。守卫眼皮一跳,大叫一声不好,其中一人转身往外奔去。
漫天尘土飞扬而起,狂风在半空愤怒嘶嚎。
白小星半跪在地,紧捂肋下伤口,死死盯着站在火光对面的身影。
第076章 076
火油桶的残片砸落在地, 溅起火星。凌息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踉跄向后退了两步,隔着滚滚黑烟, 看向四周。
方才油桶爆燃的热浪在瞬间掀翻了在场所有人。火舌沿着热油在沙地上四处乱窜, 住客在浓烟里辨不清状况,只能撑着剑艰难起身,先去扶身边倒地受伤的同伴。
耳边的嗡鸣声让远处的狼叫变得朦胧轻弱,凌息收回目光, 用手掌按压着钝痛的额角, 提着剑向院墙走去。
这不是她做的。
凌息放下手,瞥了眼指腹上的鲜血。
油桶引燃的时机不对。
这里和院墙还有些距离。这座客栈的院墙是专门用来抵挡狼群而建造的,要比普通墙壁高厚数倍,如果在这里引爆油桶的话, 很难破坏院墙。
究竟是谁做的?
耳鸣逐渐消退,身后的痛呼声变得嘈杂起来。凌息没有回头, 目光凝视着黑雾里那高耸的墙壁轮廓。
若是想要让狼群全部冲进客栈,加入那批负责填补院墙缺口的队伍才是最好的办法。御光派在这之前已经凿开了一道窄口, 她只需要带着手下杀光队伍里所有人, 继续完成御光派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就好。
但可惜,客栈老板也意识到了这点。
那批队伍里的守卫太多了。他们的身手比训练者差不了多少, 硬碰硬的缠斗实在太耗时间,她最耽误不得的就是时间。
这一战关乎世子殿下的计划成败, 她断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一张充满太多变数的底牌上。
凌息踏过脚下的油桶碎片,余光看向尘沙里摇曳游动的火蛇。
火油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这一支负责搬运火油桶的队伍, 走的是最接近院墙的路线, 她可以在他们距离墙壁最近时引爆油桶,这点数量的油桶虽不能炸塌墙壁, 但足以震开一道新的缺口。
身后的嘈杂逐渐变远,前方的狼嗥震耳惊心。凌息提剑划开衣摆,用布条缠住手臂上的伤口。
机会只有一次。
这支队伍里安插了太多守卫,他们时刻警惕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偏偏她又独身一人行动,露出任何一点引人怀疑的动作,这场计划就会以失败告终。
……究竟是谁引爆的油桶?
不远处的守卫已经反应过来事态危急,迅速地爬起身和同伴寻找纵火之人。
凌息没空深想,紧握长剑,借着浓烟遮挡,快步往院墙方向走去。
“……刚出来的时候我就眼皮直跳,直觉要出问题,才把这支队伍的油桶减了十几个,结果还是出事了。”瘦干儿擦掉糊住眼睛的鲜血,另一手拍了拍旁边的人,“没事吧?”
“要死了,”同伴被那一下炸到了胳膊,这会儿伤口火辣辣地疼,“我们刚刚一直盯着队伍,谁动的手?”他又扫了眼周围狼藉,“这里离院墙那么远,现在炸有什么用,难不成只是想炸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