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你还在那想着如何逼我给你们当狗,”宴离淮含笑道:“怎么现在见到我,这深仇就突然释怀了?”
郑溪双手微微握拳。
“我对此真的很抱歉。”宴离淮语气真诚地说:“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只要你把手里的曲谱全部给我,我就留你一命。”
第072章 072
晌午的日光被翻滚的云浪遮挡, 独留一抹沉甸甸的苍白笼罩着苍穹。狼啸穿透躁动的烈风,随着尘沙包围着这座孤立的客楼。
房内一片沉寂,压抑与腥腐在空气中纠缠蔓延。陈晔关上木窗, 把剑放在桌上, 按住不受控制发颤的右手,“时机。我们只差一个时机。”
郑溪咬着解下的腰带,额角浮起一层冷汗,他低头看着腰腹处鲜血淋漓的绞伤, 深吸几口气, 将刚才宴离淮临走前扔给他的伤药倾倒在伤处。
“御光派彻底覆灭,青雄寨已被我们踢出棋局,只要我们安全离开这栋客楼,今夜过后必能牵制住宴离淮。”陈晔看向沾满鲜血的掌心, 沉冷道:“就差一步。”
灼烧似的痛感在药物催动下逐渐变得麻木,郑溪拿下腰带, 偏头吐出血沫,说:“但我们这步棋走得没错。龙潭与宴离淮合作, 意味着他们已经有了志在必得的筹码, 甚至可以为此承担身份被揭露的代价。”
他说得太急,掩唇低咳几声, 才放缓语速:“我们能拿捏宴离淮的只有身份这一张牌,如今这张底牌没了作用, 我们只能放手一搏。倘若今日我们不出手,他日也未必能与宴离淮抗衡。”
行至于此, 陈晔也想通了这个道理。如今御光派一倒, 青雄寨也只是强弩之末,此后棋局只剩他们与叶星、宴离淮两方交锋。大家皆在终局暴露了弱点, 不仅是宴离淮的身份没了作用,陈晔与郑溪的身份也瞒不了多长时间。
但即便如此,棋差一子的遗憾也依旧没法让他释怀。陈晔右掌慢慢收拢,低声说:“你用那几个住客拖延时间,故意干扰他们想法,但他们却依然能轻易找到你。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郑溪拿起水囊,说:“我们棋差一步的原因并不是时机,而是低估了他们两个。”他回想起方才剑拔弩张的场面,自嘲地轻叹一声,道:“尤其是叶星。”
陈晔转过身看他。
“叶少主的武功高超,刚才若是想要杀我,完全可以一击毙命。”郑溪指了指颈窝伤口,“但她却选择了割喉这么缓慢的方式,明明一刀捅进去,我死的更快一些。”
陈晔道:“她在故意给你反抗的时机。”
“或者说,她在等我给她一个被迫放开我的理由。”郑溪看他:“你最开始也发现了。”
陈晔怔了一下。
训练者之间的招式手法他的确再清楚不过,尤其是叶星这种追求高效刺杀的人。她若是想杀了郑溪,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少主已经手下留情了。”陈晔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叶星出招有问题,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既然二位没有动手的打算,想来我们对你们还有用。”
郑溪在陈晔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略微点头,“你之前就察觉到了。但叶星却故意忽视了你的话,当时局势焦灼,再加上宴离淮三番五次用灭口来恐吓我们,他坐实了‘疯子’这个称号,让我们坚信自己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他在干扰我们的想法。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我们。”陈晔眉间紧皱,“我们被宴离淮带进了他设好的陷阱。”
“但这些陷阱其实都是叶星布置的。”郑溪喝了口水,咽下喉管里的血腥味,说:“她一直在旁边观察我们,从最开始出错招,到后来故意打断宴离淮说话威胁我们。她一直在暗示宴离淮下一步该如何引导我们上钩。”
“他们二人武功皆在上乘,我们当时的确身处劣势,为了活命,只能顺着他们的话走。”陈晔单手按着桌面,神色晦暗,“所以,你才会说出十多年前那些事。”
郑溪侧眸看着倒在旁边的尸体,说:“他们在估量我对他们的威胁程度。”
陈晔盯着他,不解道:“我以为你会编个谎话骗他们。”
宴离淮杀了郑溪的幼年好友,这是一辈子解不开的血仇。就像宴离淮所说的那样,宴离淮是他第二个仇人,他早晚会杀了宴离淮。这对宴离淮来说是个威胁,就算今日他侥幸生还,往后宴离淮也会想方设法除掉隐患。
郑溪却摇了摇头,道:“没必要。宴离淮真正担心的并不是血仇,而是和他抢‘骨’的对手。我与他是仇敌不假,却也和他有着共同敌人,我如果想活命,必须要让他知道,最起码在世子死前,我们不会刀剑相向。”
陈晔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两人配合天衣无缝,设计摆了我们一道……他们应该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联手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
“宴离淮一直在明面上行事,让我们以为我们要交锋的‘棋手’其实是宴离淮。但其实叶星才是那个幕后棋手,她远比宴离淮更难对付。”郑溪轻轻放下水囊,嘲弄道:“可惜,直到现在,我们才反应过来。”
“这两人在报复我们,就因为我们在四楼时耍了他们……两个疯子。”陈晔抹了把脸,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们已经掉进陷阱里了。他们如今拿到了曲谱,就算我们今天能活着离开客楼,他们日后也会随时下手除掉我们……”
门外走廊脚步声响起,苏合与手下交谈的声音隐约传来。陈晔抬眼看向郑溪,顿了下,说:“你留了后手。”
。
“这个郑溪倒是厉害,不仅利用狼群冲进客栈一事,借刀反手杀了青雄寨,还拿到了这些东西。”叶星翻动着那几张皮,说:“他刚刚一直在暗处观察我,我们若是再多留一会儿,恐怕就要露馅了。”
宴离淮拂掉叶星肩上的沙砾,漫不经心地说:“这人身体羸弱,靠着计谋才搏到了现在,眼看着大仇将报,他不敢拿命去赌。”
郑溪不敢拿命去赌“疯子”到底敢不敢杀他。
但宴离淮和叶星的确没想过动手。
“当年世子派去追杀陈晔的都是训练者里的精锐,但那群人到最后无一生还。”叶星跨过脚前的尸体,说:“郑溪低估了陈晔的实力。我们一旦和他们打起来,少不了一场恶战。”
他们没有自相残杀的时间。
眼下局势危急,楼下的住客正与群狼殊死搏斗,附近北漠商队的人正在围杀御光派,所有人都在步步执行引燃客楼的计划,叶星和宴离淮也是一样。
他们只是负责四楼清场,倘若真和陈晔刀剑相向,第一个引来的便是北漠商队这群人。青雄寨若趁机逃到楼下闹事,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把北漠商队引过来,对叶星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陈晔就算身份暴露又如何?他是贺兰图的丈夫。图坤即便瞧不起陈晔,看在贺兰图的面子上,他也会派人保护他们。
棋局已至关键时刻,他们步步为营,才将这些棋手踢出棋局。如今与世子对弈在即,绝不能在此刻又莫名冒出个拦路石。
刚才那一局对弈,赌的就是对方的胆量。
“等他们回过味来,”宴离淮随手翻着那叠纸,“又该骂我是疯子了。”
“你就当他们是无能狂怒好了。”两人刚好走到木栏边,叶星下意识往楼下看了眼,皱了皱眉,道:“楼下的狼群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怎么狼叫声还这么多。”
宴离淮闻言抬头,也跟着看了眼。楼下的喊杀声已经减弱,十几头狼倒在血堆里,桌椅被劈砍得粉碎,剩下的几头狼顶着伤往南边跑,似是想要冲破大门,然而还没等靠近,就被暴起的壮汉一铁斧砍下头颅。
“都是普通豺狼。”叶星把手上的皮递给宴离淮,倾身仔细看了一圈,冷道:“这里面没几头尸狼。”
“豺狼前一个月都被住客杀得差不多了,”宴离淮收好曲谱,解下勾爪,跟着叶星下楼,“看这样,狼群里仅剩的豺狼,都躲在这里了。”
“狼王之前让豺狼顶在沙石群当打头阵,自己带着尸狼藏在后面。”叶星快步下楼,边凝声道:“这栋楼是它们遮挡沙暴的完美避难所,狼王就算警觉,也不可能让这些打头阵的马前卒先享受……”
她话音顿止,猛地转头看向宴离淮。宴离淮掌心缠着铁链,他略微偏头,诧异道:“我实在没想到,这些畜生竟然这么聪明,能把客楼当成陷阱埋伏我们。”
刺耳的狼嗥声在风暴里此起彼伏,犹如厉鬼尖啸。一楼的住客逐渐意识到情况不对,提刀茫然环顾,却找不到狼群的身影。
“它们都围过来了。”叶星拇指推开刀鞘,眯眸看着跑向大门的豺狼。
“都多少年过去了,”宴离淮站在叶星身侧,偏头看着大门,挑眉道:“宴知洲还在故技重施,妄想用几头畜生杀了我们。”
话音未落,勾爪破空掷出,刀片半开,紧紧缠住了豺狼的脖子。豺狼重心不稳,撞塌身边柜台,还没来得及痛嚎,便被弯刀捅进了头颅。
叶星抽出另一把弯刀,侧头看向大门。
迷蒙昏光中,几道足有一人高的狼影轮廓扭曲映在门窗上。一片木然的死寂下,不知是谁喊暴喊一声:
“——守住大门!”
第073章 073
模糊的狼影在沙雾下迅速逼近, 众人来不及惊呼出声,只听“砰”地一声重响,门闩险些撞裂, 守在附近的几个壮汉立刻上前推挡。
后方刚经历一场血战的住客顿时怔在原地,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声“搬桌子”,所有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去挪剩下能用的桌椅堵门。
外面的狼群没有给人惊疑的时间,它们宛如战车般不断冲击着客楼, 大门不堪重负地发出闷沉巨响。
桌椅大都被砍得碎烂, 住客们大骂一声,开始搬运豺狼的尸体堵门。紧迫的压力在粗喘声中无形扩散,如阴影般沉压在四周。
“……我不明白,”叶星从狼头里拔出弯刀, 甩掉刀锋上的血珠,“尸狼再聪明也只是狼。它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在今日围剿这栋楼?”
缠住桌腿的勾爪骤然收回, 一旁的住客顺势接过挪来的方桌去堵住大门。
“我们暴露了踪迹。”宴离淮揉了揉缠着铁链的手掌,似乎对今日的危机早有预料, 语调轻慢地说:“它们发现了昨夜那两批探查的队伍。”
叶星脚步微顿, 猛然回想起昨晚那几声触目惊心的狼啸。
群狼睚眦必报,他们在昨晚无端侵扰了它们的“领地”, 今日这一幕便是给他们的教训。
“这群尸狼精通狩猎战术。它们故意等我们和豺狼缠斗到两败俱伤后才开始围攻。”宴离淮拍了拍叶星肩膀,道:“真是好一出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叶星转头看向后方受伤的住客,“我们的人负伤大半, 剩下的人也不可能连续几个时辰去守大门, 我们迟早会精疲力尽。”她快步走向大门,“不能再死守下去, 必须想个办法……”
一声震耳的狼嗥盖住了叶星的话,门外的撞击戛然而止。喧杂的人声也跟着安静下来,两方阵势隔着一道厚重的大门看向对面,那些扭曲庞大的狼影逐渐在门窗上笼聚,仿佛将要吞噬猎物的巨兽。
“怎么回事?”人群有人颤抖地说:“数量怎么会这么多?”
“探查的守卫不是说只有二十只吗……”负伤的住客手提短剑,望着倒映在门上重叠晃动的狼影,冷汗混着鲜血打湿了鬓发,“就算它们冲进院墙,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吧,这得有三四十只了。”
叶星五指缓慢握紧刀柄,她略微仰头,照在她颊侧的淡光被狼群彻底遮挡,上半张脸隐在昏暗里。
“这是客栈外面的狼群。”叶星声音冰冷:“但它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这么多。”
客栈的院门有宴离淮的人在附近看守,御光派没办法打开院门,只能选择破坏院墙引来狼群。但特制的院墙厚重难凿,又恰逢风暴恶劣,御光派的人当时只来得及破坏出一道窄口。
守卫曾探查过这道缺口,大概只有半人高,外面的尸狼只能匍匐潜进。而且这群狼谨慎至极,昨日一整天都未曾再进过客栈,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涌来这么多?
这绝不是巧合。
有人在帮助它们。
豺狼的尸体叠堆在大门后面,腥臭的浓血顺着伤口缓缓渗出,在地面积聚成一滩血洼,染脏了住客的靴底,又顺着门缝流向外面,浸湿了尸狼的利爪。
前排的头狼愤怒地仰天嗥叫,此起彼伏的怒嚎声震荡着飞旋的尘沙。头狼挠动着前爪,双眼直直盯住往外淌血的大门,它低呜一声,奋起狼身冲撞前方!
住客早有准备,所有人立刻收剑归鞘,用身躯紧挡着大门。特制的大门厚重难摧,在两方推力的冲撞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
“按照之前的计划,等我们清空这里后,主楼会派人来运送火油桶,然后外面的人负责引来狼群,另一批人堵住院墙的缺口。”宴离淮望了眼屋顶,感叹道:“看来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变化在于客栈的缺口。”叶星迅速整理着思绪,说:“就算运送油桶的人出现差池,也不可能引来这么多尸狼。围堵院墙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他们既然能跳过这些步骤,就意味着,”叶星看向二楼闪过的人影,笃定道:“外面的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