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又觉得不可能,“咱们之前怕有人借机惹事,特意拉开了油桶之间的距离。就算他们引爆油桶,也不可能炸死我们所有人——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谁能知道。但龙潭镖局从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瘦干儿偏头啐了口血沫,抽出勾爪,“小心点,这里面可能有诈。”
“既然知道龙潭的人有问题,我们当初就不该让他们参与进来。”守卫抬手抹掉满脸沙子,往前走着,抱怨道:“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哪有那么简单。龙潭又不是御光派,那些人可都是实打实从比武里选拔出来的高手,你敢惹他们。”瘦干儿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继续说:“眼下狼群就在外面虎视眈眈等肉吃,我们可没精力再跟龙潭镖局内斗。”
他说话间,顺手扶起旁边的住客,继续说:“更何况龙潭镖局内部已经分裂成两伙人。我们想要杀了那些狼,少不了叶少主的帮助。总之,”他拍拍同伴手臂,“跟龙潭合作,利大于弊。”
同伴挠了挠头,正要说什么,却见浓雾里倏地晃过一道人影。再一眨眼,那人影已然消失,眼前只剩风沙滚滚。他眼皮一跳,手中勾爪缓缓张开,正要上前一探究竟,却听西面倏然传来一阵刺耳狼啸。
“怎么回事?”瘦干儿蹲下身,手掌贴着沙地,侧耳听了片刻,忽然起身,“不好,院墙出事了!”
院墙那边有梵尘负责,是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一旦缺口出现什么问题,必定会第一个连累到他们这些搬送油桶的人,油桶送不到,引燃客楼的计划失败,他们所有人都得死。同伴再顾不得其他,当即跟着瘦干儿往西面跑。
凌息略微侧头,见身后两道人影彻底消失,才松开怀中的守卫,同时收回割进他脖颈的血剑。
“你……是你……”
“龙潭镖局已经成了别人的挡箭牌,不杀守卫,他就会来杀我。”凌息收剑归鞘,偏头看向躺在血泊里的黑衣人,实话实说:“但是,火不是我放的。”
“不……”黑衣人在刚才那场爆炸里被迸溅的碎片刺穿了肋骨,刚说一个字,蓦地偏头吐出大口鲜血。
凌息不欲与他牵扯,起身去拿那几个油桶。
“小心……”黑衣人用尽力气抓住凌息的衣摆,咬牙道:“小心……白……小星!”
凌息闻若未觉,直到听到“白”字,猛地顿住脚步。就在这时,身后冷风骤扫,凌息立刻带着油桶就地翻滚,堪堪避开那一击。
白小星抱着未出鞘的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我以为你跟着他们去堵院墙的缺口了。”凌息单膝跪地,右臂撕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她只看了眼手边火油桶,“原来是你放的火。”
“师姐,”白小星朝火油桶微抬下巴,懵懂地问:“拿着那东西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凌息站起身,蹭掉颊边泥沙,“何必再多问。”
“既然师姐早就发现我有所察觉,”白小星说:“你应该杀了我这个隐患。这要比刺杀老板更简单。”
“你我都是少主的亲卫,杀了你会引起少主的怀疑。”凌息看了眼周遭狼藉,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过现在看来,少主可能早就怀疑我了……我不该安排那场刺杀的,是我太心急了。”
白小星抱着剑的手臂略微收紧。
远处攀着油桶碎片燃起的烈火映亮两人侧脸,浓烈的黑烟裹着尘沙浮荡在半空。
他们隔得太远,就像是从未相识过的陌路人。那些朝夕相伴的岁月仿佛只是一场梦境,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这些支撑他走下去的美梦不过是一场围绕谎言包裹的骗局。
白小星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脚边的训练者,仿佛自己的喉咙里也堵满了血,但那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他感受不到窒息的痛苦,只有大脑一片空白的麻木。
“你刚刚也该杀了我。”凌息退回到昏暗里,看不清神色,“既然选择引燃油桶,你应该选择一个离我最近的。”
“我从没想过要杀了师姐。”白小星摸着怀中剑鞘,垂下眼,说:“我只是想阻止你摧毁院墙,所以才在队伍离院墙最远的时候动手。”
他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弯起的眼眸映着旁边的残火,说:“所以,师姐把它给我吧。”
凌息提起火油桶,后退一步,“如果不摧毁院墙,世子的计划失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让狼群进来扑杀我们,我们就能活了吗?”白小星往前一步,手并未收回来,“我们拼命完成世子交给我们的任务,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任务失败会被惩罚,临阵逃脱会被训练者追杀,所以无论那些任务多艰险,生还的把握有多大,我们只能听话往前走。”
他在凌息的后退里步步逼近,直到剑锋横在自己侧颈,才停下脚步。他稍偏过头,看着沾满血的剑,眼角里却浮现起少年人无虑的笑:“如今任务完成也是死,失败也是死,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想选的死法呢。”
“这里曾是乌洛部的本营,乌洛部曾在此处设过秘术。”凌息右臂伤口缓缓渗血,握剑的手却平稳如常,“只有我们所有人全都死了,才能让一切回到最开始。那个时候狼群还没有冲进客栈,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我们谁都不会死。”她这般说着,手中剑刃却狠贴白小星侧颈划过。
白小星立时抬手拦截锋刃,怀中剑鞘猛地砸向凌息锁骨。他出乎意料地没去问重生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而是问:“所以,师姐要在下一世杀了少主,对吗?”
凌息侧身躲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眼前利剑脱鞘而出,剑花翻转间直直朝油桶刺去。
凌息神色不变,见抽不开长剑,当即带着火油桶后退拉开距离。
长剑落地砸出闷响,白小星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手掌,却笑起来,说:“师姐好演技——之前我们在酒楼吃喝玩乐时,师姐说得那些离开皇城的话都是诓骗我们的吧。师姐只是为了能潜伏在少主身边监视我们,因为我们这群离开南阳王府的人对世子来说是个隐患。”
凌息沉声不语,不断后退躲避招数。
“但是龙潭镖局可以在明面上去做世子不便做的事。”白小星偏首避开暗器,“比如接送几个神医,几车药材,或是打着押镖的幌子杀一些对世子有威胁的阻碍。”
“你那么聪明,我总是瞒不过你。”凌息抬眸,手中暗器贴着锋刃划过,她说:“但你想说的,应该并不是这些。”
白小星抿紧了唇,垂眼看着握剑的血手。
沾血的发缕贴附在颊边,凌息看着眼前陪伴自己十多年的少年,轻轻叹息一声:“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她略微侧头,用余光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墙壁,对白小星轻轻说:“对不起,小星。”
“……我从没怪过师姐。”白小星眼眶微红,脸上却露出笑:“师姐说过,看人不能总是非黑即白。如果不是师姐,”他顿了下,声音有些哽咽:“我恐怕现在还没离开练武场,也没办法出城看到这么多好玩的景色。”
“大漠贫瘠,沙暴肆起,没什么好看的。”凌息仰身躲避锋刃,“你武学天赋极高,就算没有我,你也很快能从练武场走出来。”
刀光剑影在沙雾里不断回闪,他们在每一次针锋相对间,如旧友般叙旧闲谈。
凌息说:“当初在练武场上帮你克服恐惧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沙砾如雨点般噼啪砸来,利剑的刀锋遽然割破浓雾,血珠混着沙子溅在半空,又在下一瞬被横扫而来的短匕削破。
寒刃滑动发出刺痛耳膜的铮鸣,接着传来刺进血肉的闷响。
“……六岁那年,我杀的第一个人。”
白小星身形微晃,看着刺进胸膛的暗器,他握住了凌息的手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眼眸通红,闷沉地说:“是你的朋友,对吗?”
西面的狼叫隐约传来,刀剑相撞声被呼啸的烈风压得朦胧不清。
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人呛咳了几声,模糊的视线紧紧盯着远处缠斗的两人。肋部的伤口小股往外涌着血,痛感却已经变得麻木,困意如洪水般席卷而来。他半合着眼,视线里那两道人影慢慢缩小,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就在这时——
轰!
一团火光吞噬了那两道人影,冲天烈焰映在黑衣人涣散无光的瞳孔里。
第077章 077
——砰!
狼群撞击大门的重响瞬间盖过了远方传来低弱的震颤。
楼上负责搬运豺狼尸体堵门的住客动作蓦然一顿, 接着一股无端紧迫的焦虑感自心头袭来,他难以自抑地扭头望向窗外。却见外面依旧苍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别发愣了, 大门快要顶不住了。”身边人拽动豺狼的后肢, 咬牙发力抬起,“赶紧过来搭把手。”
“……你刚刚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吧?”住客颤声问。
“听到了又能怎样?别乱想了,照老板说的做。”身边人偏头用肩膀蹭掉脸上的汗珠,道:“我们不赶紧堵住大门, 这栋破楼就是我们的棺材板。”
话音未落, 楼下又是一记重响传来,挡在大门后排的几人体力不支,当即踉跄跌倒,两扇大门霎时被撞出一道紧绷的弧度, 又在门闩的阻挡下发出令人心颤的嘎吱声响。
住客刚要说什么,结果被这一声吓得一抖, 不敢再去多想,连忙和同伴去搬运豺狼的尸体堵门。
沾着腥腐的空气蛮横地冲撞着鼻腔, 住客额角冒出的冷汗淌进眼角, 他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顺着破缺的木栏看向楼下不断震动的大门。
砰。砰。砰。
这声音如一把小锤般不断敲击着心脏, 住客抬着尸体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忍不住对同伴道:
“……但是, 如果连外面的队伍都出事了的话,又有谁会过来救我们, 啊?”
。
“没有人会救我们。”
三楼一处空房间内。叶星伸臂扫开桌上的花盆残片, 摊开客栈布局图,点了点一处位置, “第一声炸响是从东边传过来的。按照原来的计划,有一支运送火油桶的队伍会途径这里。如果我们没听错的话,这支队伍八成是出事了。”
宴离淮从抽屉里翻出了盏蜡烛点燃,沈之明借着微光看向图纸,说:“从队伍出事到现在,围攻客栈的狼群比之前多出了近十头。”他微皱眉头,道:“他们不仅没办法救我们,反而还会牵连到我们。”
“如果这批火油桶真的炸毁了院墙的话,跑过来的可不止是十头狼。”宴离淮把蜡烛往叶星身边移了移,说:“往好处想,起码藏在你们身边的那个内鬼,她的计划失败了。”
“没那么简单。”叶星随手捡了支笔,用笔尾点了点西面,对宴离淮说:“西边缺口有你们的人重点把守,凌息若是想要做些什么,免不了和你们的人打一场恶战。但是引燃火油桶不需要。”
一点零星火苗,就足以让整个队伍覆灭。
她用笔尾轻轻移到东面一处院墙旁,“这些火油桶的威力极大,一旦引燃,就算没办法炸毁院墙,也足以再震开一道缺口。但是,”
她似乎觉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才说:“但是东边的院墙却依旧完好无损,反而是严防死守的西边缺口却出现了问题。”
沈之明立即明白了叶星的话,“少主的意思是,这支队伍出事的时机不对。”
叶星点点头,用沾血的笔在东边画了个叉,“凌息做事向来周密稳重,她不可能会做出提前引爆油桶这种事。除了摧毁这支队伍以外,这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她放下笔,“更何况,运送火油桶的队伍可不止有这一支。”
“既然不是凌息,那会是谁?”沈之明话音猝然一顿,接着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看向叶星,“是……”
外面浓雾弥漫,飘摇微弱的烛光仅仅能照亮方桌一隅,所有人的面容隐在了黑暗里,看不太清表情。
叶星单手按着地图,平静而清晰地说:“唯一能阻止凌息的人,只有白小星。”
屋内顿时陷入死寂。
沈之明看着地图上那道血淋淋的标记,双手缓缓握拳,又在下一刻蓦地松开。他几欲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抬手按压额角,借着这个动作无声吐了口气——那是个放松的姿态。
宴离淮倚在墙边,在昏暗里打量着叶星。叶星正垂眸看着地图西侧一角,神情冷淡如常,似乎对于白小星宁可违背世子的命令,也要阻止凌息这一选择毫不意外。
——无论局势走向有多么失控,她总是能游刃有余地推动手上的牌,在这场危机中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宴离淮饶有兴致地想。
她不会去亲自动手除掉凌息,因为最直白的杀戮意味着叶星是背叛世子的“罪人”,而龙潭这些训练者再清楚不过,背叛世子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不可能顶着被世子惩罚的风险继续追随叶星。
没有人会在背叛世子后仍侥幸生还,刑台上那些骨肉堆散的血人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甚至要比去炼药场更令人胆寒——去炼药场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在局势走向失控的关键时刻反刺叶星一刀,证明自己对世子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