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晔视线越过那个端着托盘走进来的训练者, 瞥了眼守在门外的那两个人, 他们皆手扶剑鞘。
走廊昏黄的光线下,他能隐约看见他们手背与手腕处几道早已愈合的伤疤,淡色的白痕一路延伸至袖管。那是在练武场上经过数次厮杀后活着走下来的“证明”,而有些训练者则把它看作成某种引以为傲的“功勋”。
呼啸的冷风将陈晔身后的木窗吹开了些, 凉气渗进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 像是某种啃食血肉的爬虫。但痛感并没有让他变得更清醒。相反,一种莫名的恐惧正逐渐在他的脑袋里蔓延,他忽然想起了数年前决定逃离王府的那一天。
他把手中的瓷片悄然藏进袖中。随着那声尖锐的“哀嚎”再次响起,那片照进屋内的暖光彻底消失, 只剩下昏沉的阴影。
陈晔收回目光,看着训练者走向木桌, 将托盘放在桌上。
“她在哪?”
“那个孩子吗?”训练者将一碗白粥和几小瓶寻常伤药拿下来,说:“她很安全。”
桌边的蜡烛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陈晔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说:“她不可能连续一整夜都不吃东西。”
“她很好。”训练者将伤药往陈晔的方向推了推, 简短道:“这客栈里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的夫妻……”
他目光无意间瞥向放在正中间的茶壶,手上的动作略微一顿——那不过短短一瞬的停滞在一片昏暗里几乎无法察觉。接着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继续手边的动作,神色如常道:“他们知道该怎么照顾她。”
陈晔没再说话。他逆光站在木桌的不远处, 训练者自顾放着托盘上的东西。两人相隔一张木桌,不过五步的距离。
屋内一片死寂。
训练者把最后一瓶伤药放在了桌上, “砰”地一声, 瓷底磕碰桌面发出清脆声响。他轻轻握住托盘两边,余光看向陈晔袖管下那一闪而过的微弱白光。
下一刻, 陈晔猛然前冲。训练者在后退的同时抬起托盘,挡住颈部。那瓷片没办法穿透布料刺进身体,陈晔握紧了瓷片,转而旋身踢向训练者的侧腰。
训练者闷哼一声,踉跄数步。外面狼群的嗥叫声盖住了桌椅磕碰时发出的声响。他稳住身形,抽出腰后的匕首。刀刃在掌中极速翻转,短暂地停在指间,随即在陈晔逼近的刹那,腾空甩向他的前颈。
陈晔抬臂格挡,鲜血在昏暗中溅向桌边那盏白烛。他脚步未停,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训练者在那连呼吸都不到的空隙里,盯向陈晔的双眼,他从没有在练武场上见过那些训练者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麻木、冷漠、怜悯。没有任何看见鲜血四溅后怪异的兴奋,也没有濒临死亡时本能的恐惧,就像是为了杀戮而杀戮的傀儡……不,还需要更贴切一点。
他突然想到了“孤狼”这两个字。
训练者再次探向腰后最后一把短匕,暼向陈晔略微颤抖的右手。
陈晔注意到了他看向房门的余光。
“来——”
外面狼群的嗥叫声再次传来,盖过了匕首和托盘同时落地的声音。
训练者后背猛然摔向墙面,嘴被死死捂住,那块泛着血光的瓷片在他的瞳孔里快速闪动。下一瞬,他感到脖颈一片湿热,紧随而来的强烈剧痛让他忍不住拼命喘息。他想要再次开口大喊,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到鲜血正顺着喉管疯狂上涌。房间内沉寂依旧。
陈晔的掌心沾满了鲜血,那不过半掌大的瓷片变得极其湿滑。它没办法一击致命,在每一次刺进训练者皮肉的同时,也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如雨般溅在他的脸上,随着那压进掌心的呛咳,流向他的下巴。
训练者颤抖地抬起手,分不清是谁的鲜血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在一片猩红中胡乱摸抓。他扣向按住自己的那条胳膊,探到深陷血肉的短匕,然后用尽全力拧转刀柄。
陈晔脖子青筋暴起。训练者趁着他稍微松力的空隙,抬臂架住刺向自己侧颈的瓷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扑向陈晔。桌上的几瓶伤药和茶壶陡然向一侧倾移——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重的炸响,两人的侧脸被远方淡弱的火光映亮。
陈晔在后坠的瞬间,偏头看向窗外——
砰。
宴知洲重重摔在沙地上,沙砾混着尘土嵌进肩膀的伤口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脊背撞向沙石的冲击力,猝然吐出一口血。
“……那位爷说了,不能留活……”
“找到他,亲自确认……”
远方鬣狗的叫声和身后刺客的骂声断断续续在耳边回荡。一片尖锐的嗡鸣中,他缓慢地眨了眨双眼,隔着一层浸血似的薄雾,看向悬崖上那几道逐渐聚拢的火光。
……不能死在这里。
被鬣狗咬伤的右肩已经彻底不能动了,他尝试用左手撑地起身。头顶鬣狗的叫声逐渐聚拢、走远、接近,他们正想办法下崖找他。他们或许比他更了解这里的地形,但坠崖受伤的脚踝没办法让他跑得更快。
他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再呼出一口气。然后捡起方才在刺客尸体上拔下来的匕首,割下外袍衣摆,简单缠住缓缓渗血的脚踝,跌跌撞撞地往大漠深处跑去。
……再坚持一下。
残云遮住了最后那点月光,崖下的风阴冷刺骨,时间在无尽的黑暗里变得格外漫长。
那诡异的笛声逐渐盖过了鬣狗的叫声。他蹭开糊在脸上的头发,转头看向薄雾中明灭晃动的火点。火把的映照下,那一座座尖锐的沙石在地面、两侧岩层投映出扭曲晃动的影子,就像是从地狱里爬行着追逐他的幽魂。
他转回头,闭了闭眼。
……再坚持一下。他想,只要走出这片沙石群,走出峡谷,应该很快就能到官道了,母亲应该也会在……
远方的笛声忽然停止了。
宴知洲也慢慢停了下脚步。
大概七十步远的距离,前方三处岔路口,路面被两座约有三层楼高的岩层隔开。他看见前面最右侧一处半人高的沙石顶端残留着大片斑驳血迹。一道人影瘫靠在沙石边,头低垂着,从脖子流出的鲜血将那人的前襟染成了难以分辨的深色。
那是他母亲身边的近卫之一。而他身后的沙石群里还倒着几具尸体,从穿着来看,其中大多是当时护着母亲的侍卫。
宴知洲定定地凝视着眼前那片黑暗,身后百步远的火光突然不再靠近,两侧岩层上的倒影也不再晃动,似乎一切都被某种无形的深渊吞噬。
冷风贴着沙石呼啸刮过,一瞬间的空白里,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野兽在耳边歇斯底里地咆哮。他握紧了匕首,浑然感知不到伤口因肌肉紧绷而渗出的刺痛。
……换一条路走,倒下的侍卫远比刺客要多,这里太危险了,他还太小,根本没办法抵抗……母亲……
他再次轻轻呼了口气,逃避地想。换一条路走,只要走到官道,一切就都结束了。
宴知洲扶着沙石,继续往前走。
尘沙和鲜血的气味浮荡在沙石之间,薄雾让周遭一切变得朦胧不清。他跨过几个刺客的尸体,走到另一个亲卫身前,低头看向插进她腰侧的那把匕首。
他忽然想起了朋友说的那句话,“背叛是人生中常有的一部分。”
沙砾贴着地面无声掀动,黑夜里,那随风散动的薄雾犹如鬼魂般,缓慢地向宴知洲围拢。
宴知洲稍抬起眼,看向远处倒在沙石边缘的那道身影,没再多走一步。风吹起了他散在耳边的发,他仿佛听见了掩藏在漆黑中那轻微的“咔嚓”声,下一瞬——
砰。
火光瞬间照亮了他的瞳孔。
附近五六个绑在训练者身上的火油桶近乎同时炸燃,浓烟犹如浪涛般沿着尸堆顶端向四周翻涌。
宴知洲站在几座尸堆的中间,在一片混乱里慢慢扫向周围几道火光。他习惯性抬手按了按颈后的伤疤,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痕迹。”他无意识说了句。
这些火油陷阱远远不足以对训练者造成太多伤亡,即便有浓烟和黑夜遮掩,他们也能轻易挡住他们冷不丁射来的暗箭。不过几招之内,就有两三个蒙面人摔进沙地上。剩下几人似乎不再过多纠缠,分散着往绿洲和烧毁的客楼方向跑。
其中领队的训练者抬手朝同伴打了个手势,随即向宴知洲请示道:“……世子,那栋客楼被火烧得半塌,绿洲旁边又全是尸堆……恐怕这里面有诈。”
“不必管他们。”宴知洲说:“他们不是青雄寨的人。”
训练者转头望向那座半塌的客楼。
宴知洲看着燃烧的尸堆,“……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北漠商队的手下。”
第141章 141
“……什么?”
同一时刻, 沉洛目光从窗外那几道混在浓烟中的火光上转向叶星,有些诧异道:“……你觉得这是郑溪做的?”
叶星点了点头,朝远处示意, “你看, 着火的位置应该就在尸堆附近。青雄寨那帮人做事向来极端直接,倘若能有机会炸毁整栋楼去转移世子的注意力,就绝不会冒险在外面点燃那几桶火油。”
她顿了顿,说:“况且, 他们了解那些训练者的实力, 就算此时天色昏沉,有几具尸体做掩护,那些训练者也未必不会发现那些藏在尸堆附近的火油桶。就算他们成功引燃那些火油,也不一定能成功重伤那些训练者。”
沉洛思索着说:“……可奇怪的是, 那些训练者竟然没发现藏在那里的端倪,任由那些人明目张胆地点燃火油。”
“或者说, 比起没察觉到什么端倪,他们倒更像是因为太过警惕, 反而被其他更诡异的事情引走了注意力。”
叶星望向远方, 无意识轻轻眯起眼睛,暗灰色的右瞳倒映不出那几道闪烁火光。她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那些尸堆着火的位置应该分布在相距并不算远的四角。”
“倘若是之前一片漆黑的情况下,这些尸体和附近其他的几摞尸堆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可一旦被引燃, 大量烟雾会随着风迅速向周围蔓延,和其他尸堆散出的烟雾混在一起。如果这个时候恰巧有人站在这中间的话……虽然这点烟完全不足以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但会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他们的视线。”
“而这就意味着, ”叶星说:“这些被引燃的尸堆是有人在此之前刻意挑选好的,然后, 他们又在火油附近布置了什么吸引世子注意的东西,一步步引着他们往前走……不觉得这种离奇无常的手段有些似曾相识吗?”
“……就像之前你和宴离淮在客楼时碰到的那几个中了初代药毒的住客一样。”沉洛沉吟片刻,说:“当时那些位置古怪的尸堆和四肢匍匐攀爬的怪异身影,只是为了吸引你们注意力的幌子。”
她说:“你们凭靠那些尸堆和鬼影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认为和你们争抢秘宝的幕后主使或许就藏在那几个中毒的住客之间伏击你们。后来,你们又从上一个错误的判断中,得出了另一个推测——那个所谓的‘鬼影’,或许是和陈晔有着密切合作关系的神秘人,而你们对寻找这个从未在你们面前出现过的神秘人毫无头绪。但其实,”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说:“这两个线索都只是为了遮掩他真实身份和拖延时间而抛出去的‘弃子’而已,让你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另一个看似正确实则偏离的重点上。所以,你觉得……”
她偏头看向叶星。叶星仍望着远处还在燃烧着的尸堆,轻声说:“所以,这次应该也一样。郑溪打算利用那些离奇的尸堆来分散训练者的注意力,拖延世子的时间,从而掩盖自己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
沉洛低声重复了遍这句话,思索着说:“如果你的判断没有错的话,那么北漠商队之所以在这种关头突然掺这一脚,目的无非是想趁着世子和那群训练者自顾不暇的时候去救陈晔他们……而救陈晔的最好时机嘛,就是这个时候。”
说着,沉洛将目光落到远方那几处尸堆上。浓烟笼罩着那一小片地方,从主楼望去,瞧不见任何人影。
“就像你说的那样,”沉洛说:“那附近浓烟四起,即便世子和那些训练者武功高深,短时间内应该也很难辨清对方的位置和人数。那么趁着这个空隙,他们完全可以另外分散一批人手,趁乱悄无声息地离开那里,去救陈晔他们……但是,这又会面临另一个困局。”
沉洛对叶星说:“或许北漠商队那些人从守在绿洲的训练者被青雄寨反杀半数一事上,意识到了世子身边的那些下属也并非都是些什么‘刀枪不入的怪物’,他一人独自掌控整座客栈的局面也有点失控。但这也只是他们得到的片面情报而已。”
叶星明白她的意思,“就像陈晔太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结果落入世子布置的陷阱当中那样。身处绝境的他们只能选择握住眼前那个‘片面’的机会。以陈晔之前对世子的了解,如果他不选择暴露身份,继续隐藏在住客当中,那么每多等一天,他的家人就很有可能落入更致命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