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又道:“我们娘子一向不喜烦人,只怕待会子醒了还要怪我们乱拿主意,求小娘子为奴婢们说两句好话。”
少甯见她眉宇间慌色不似作伪,白俏俏的小脸都是热汗,心头疑云便散了几分。
只到底不敢托大,慢着脚步走,任由那小女使三催四请。
不多时,云萝便绕着跟了上来,悄悄附过来道:“姑娘,奴婢去了花厅,谢夫人不在,奴婢问了一旁几位夫人的女使,都说一盏茶前便离了花厅,想来不是去了净室便是去了客房休息。”
既是如此,无怪乎这女使寻不到人了。
见她未撒谎,少甯便安下心来。
跟着她绕过两座院落,往长廊上来。
长廊过后便是咏雪。
翘脚飞檐、琉璃瓦柱。四周金丝篾帘垂落,里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少甯快步上来,掀帘而入。
线香邈邈,阴光煌煌。
却哪里见到什么小姐,不过一位郎君。
垂首坐在朱色西番莲纹鹅颈椅上,侧着颈子,听到声音回过头,那双带着野性的瞳眸一下子便跌入她双眼之中。她一时只觉连呼吸都停住了,脑海中似有陀螺,天旋地转间差点软脚跌到地上,忙慌神抵住了身后的柱子,叫云萝,转身退出。
手指碰到竹篾,便听到外面几声闷响,间或夹杂云萝一声短促,啊的一声便没了声音。
她大急,推开篾帘,却见廊亭四周驻了四五个小厮,个个腰背结实,魁梧健壮。
方才带她过来的那位女使和云萝一同不见了。
郎君开口道:“姑娘不若还是放了那帘子,同在下说说话的好。”
少甯指尖轻颤,凛然转身怒道:“这里不是武侯府,公子如此行事未免太过狂悖,我的女使呢?若她出事――”
“她出事与否取决于娘子,若娘子迈出这廊亭,我不保证待会那小女使的尸身不会从湖心浮起来。”
少甯大惊,贴着里衣的肌肤竟因害怕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谢荣启起身,面朝她。身上的白玉翠珏带在天光照射下发出温润细泽的光,他望着少甯,眸似带火,如同驰骋多时的猎人见到了心仪的兽,瞳子里迸发出的野性和征服欲,让少甯几乎站不住。
只见其三步两步欺身上来,待离她不过半步之距时深吸了一口气,享受般喃喃道:“好香。”
少甯脑袋嗡嗡作响,背后抵着廊柱,拔了头上海棠玉簪便直愣愣刺了过去。
却哪里能是一个男人的对手。
洁白细腻的腕子被人一翻,簪子便应声到了男人手上。
男人嗅那玉簪,欢颜道:“原来是你发间的味道。”
咏雪位置偏僻,又种了不少银杏和望春,葳蕤葱郁,将四周的路都给挡住了。
少甯既怕有人经过,又盼着有人能经过。
怒容道:“阁下是侯府郎君,令父又手握重兵,是外戚,脸面重要,若我高喊一声,引了人来,阁下面上亦是无光。”
美人薄怒,当真酥软入骨。
谢荣启说请便,“大不了我便央了母亲上门,同程家讲清,便说你我思慕,早已有情,纳了你便是了。”
少甯这才明白,他竟打的这样的主意。
谢荣启将簪子重新攒回她鬓上,笑道:“小娘子若急着嫁我,我只会高兴。”
谢荣启自流觞亭见这美人,便觉心下欢喜,问清身份才知其父竟是忠臣,虽已亡故,但纳之为妾,到底不妥。
他想要的一向唾手可得,万万没有压抑自己天性的时刻。
母亲曾说他婚前,身前不宜有人,他便遵守。
女人而已,想要的话,何种方式不可得?
母亲说是出于对他未来妻子的尊重,可他知道,他的婚事同两位大哥一样,不过是谢家用来巩固地位的筹码。
倒也无妨,娶谁不是娶。
虽然不能纳妾,但若他想睡女人,多的是办法。
他的承诺矜贵,轻易给不得。
可今日却不巧,遇上这般貌美的。流觞亭初见,美人青衣,他心下一喜,走近些,但见小娘子朱颜绿鬓,一张小脸灼灼,似海棠明媚,又似无声之水,娇软可欺。
他百爪挠心一般,恨不得今夜便一亲香泽,红鸾帐翻,让她几日下不得床。
可这姑娘谨慎,他问了二妹身边的女使,那女使惯是翻弄口舌,打听内帷是把好手,这才知晓,这小娘子大孝方过,平日很少出门。
且他在自己心里立誓,这女子容貌倾城,他是打算长久留在身边的,为此自是名正言顺些纳入府中为宜。
水亭外是一大片滴翠如碧的葳蕤树丛,此刻乌云垂低,竟吹起风来。
沙~沙~
谢荣启见这尤物勾着细腻的脖颈,眉头深皱,额上因害怕沁出细密的香汗,便觉身体某处起了反应,他望着小娘子额上那细细的水汗和唇上的一抹胭红,只觉似有一条结实的细线,将他的七魂八魄给缚住了,缚得紧紧的,他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鬼使神差的,便伸出了手。
少甯后退一步,突然用利簪抵住了自己粉颈,道:“你再敢上前,我便横尸于此,届时闹大,我倒要看看你们谢氏儿郎逼死忠臣之女,官家还会否容忍你们。”
谢荣启一怔,他是见惯了小姑娘娇怒的,多少人,初时闹着寻死觅活,到最后还不是软在他的身下任他驰骋。
他也不生气,坐回远处道:“你既这会子想当贞洁烈女,我也不强迫于你,不过一柱香,最多一炷香,这里便会有人过来,届时我们孤男寡女在此幽会,你便是再不愿,也要乖乖收拾东西入我宅中,何必呢?寻死觅活的实在不成体统。”又道,“你不顾着自己,总要顾着程家和那小女使的性命。”
少甯惊惧,觉他言语无耻,见他一双凤眸浸沉,似被毒液淬过,嘶嘶的,让人寒栗。
她在程家客居,程家虽算不得什么勋贵权爵门户,但也算是几代人传承下来的世家大族,凡有底蕴的世族,内里多少都会有些鸱张鱼烂的龌龊事,她自也是听说了的。
且不说程老爷这一辈人,单是程家二爷程之简,屋子里的丫头有几个是干净的,先头还有位有了身孕叫做烟儿的姑娘,被逼着去胎,活活落得个一尸两命,只江氏对这个儿子纵容和溺爱,这才硬生生瞒了下来。后来因要娶英国公家的庶女,江氏便做主将程之简院里的丫头们都悄悄发卖了。
新换上的一批又能好到哪去?
这种腌H事,少甯想都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知同这样的人讲不通道理,别说外面四五个壮汉,她走不了,即便能走,也不能当真不管云萝死活。
她掐着指尖,让自己保持清醒,脑海一时千头万绪,想了很多。
抵着粉颈的簪子却是一刻也不敢松懈,因为害怕,手心便有湿腻腻的细汗沁了出来,直握得那簪子滑不留手。
她想着他的话。
一柱香?为何只有一炷香时间。
她知道了,他定然是排了人。
二人几乎前后脚离席,若被人在此看到,推算下时间,幽会的可信度确然比偶遇问路之类要高得多。
第20章
谢荣启脸上挂着笑,指尖还留着方才握她细腕的触感,只觉轻腻滑软,这手感似被脑子放大了数倍,触角一般,咕噜咕噜往他心房钻去,他一时受用非常,想着来日床榻之上,若能触遍她全身,那又该是何等销魂滋味。
少甯后背抵着廊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既不能不顾云萝性命,又无法无声无息离开,目下唯一,她便是须想办法说服此人,放她离去。
即便只是暂时的,先稳住他也好。
瑟瑟发抖的少女,沉思片刻后,苍白着脸道:“郎君对我有意,大可光明正大前来求纳,如今竟用这种招数,只会令我嫌恶,日后即便真能得手,只怕两厢恩情也长久不得。”
谢荣启抬眼,抑着浴火的眸子微动了一下。
她这是在威胁自己,是说今日即便得手,她也会自尽,让他摸不到看不着。
少甯又道:“我且同郎君说清楚些,你若好生相说便罢了,若以这种方式,我定是不肯屈从的,届时闹大,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我本不是程家人,又这般出府,程家的名声自然便可以保全了。至于我的女使,我既连姑子都肯做了,想来她也是愿意忠心护主的,大不了我封了厚厚的丧银,待日后再下去同她赔罪。”
谢荣启眸色暗了,见她不识抬举,不免气恼,咬着牙道:“做姑子?你想得倒是美,即便真绞了头发,入了寺庙,也得乖乖上了爷的榻。”又哼说,“你如今的身份我尚且手到擒来,更何况出了程府之后。”
少甯青着脸,几乎将掌心掐破,这才压住胸臆中流窜的恶心,只冰着眸子道:“谢家祖上几代都是武将,还曾救过成祖爷的性命。官家御极,又立谢家长女为后。皇后殿下是您的嫡亲姑母,谢家同中宫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谢家的依靠是中宫,中宫的依靠却是太子。”
谢荣启很快将其间利害在心里过了一遍,似有片刻哑然。
少甯继续道:“故此,我损不损名声,实则并无所惧,倒是郎君你的名声,却是万万折损不得。”
谢荣启绷着脸道:“我是男子,闹大了左不过被人叹一句风流,可你不同,你的脸面、你父亲的,程老夫人的――”
“可若郎君想再尚主便不可能了吧?”少甯扬声打断他,“令堂是否也同你说过,只要太子殿下一日不娶,郎君你便也只能一日不娶,是也不是?”
谢荣启一窒。
少甯觑着他的脸色,见他眼中似流露出一瞬的恨意,便知自己猜对了。
便再续道:“武安侯目下还在西北,手握广捷数十万大军的兵权,他一日不回朝,官家便不可能再增加太子的筹码,让太子同贵女联姻,便是场豪赌,可胜也可败。皇后殿下想来也是为了谢家荣耀尽过心的,很想将谢二姑娘扶上太子妃的宝座。于国舅府来说,日后国君和储君各俱一半自家血胤,此等诱惑,实在难抵。只可惜,官家尚未恩准。”
这最后一句,少甯着重吐出,真是痛快非常,目下既豁出去了,便也不再怕他,冷冷乜他,沉声道:“皇后殿下也做了最坏的打算,若不能将谢二姑娘扶为太子正妻,便会将自己亲生的三公主嫁与你,如此,自可留住谢氏未来几十甚至上百年的荣耀,对也不对?”
谢荣启白釉似的脸上似乎被利器划开了口子,一时五彩斑斓,心虚有之,嫌恶有之,向往也有。
他生得晚,及待议亲时,上面两个哥哥早同有爵之家的小姐们成了亲,偏只有他,以备选之人被作为了延续谢家荣耀的工具。他常出入宫禁,见过三公主,那女子今年不过十四岁,生得寡淡清水不说,偏还被养得珠圆玉润,一副富态至极之相。
可谢家儿女的婚事,即便是母亲说了也不算,是要父亲和姑母决定的。
他身为谢氏子孙,自是想助谢氏辉煌百年,却不想在空等了这许多年后,娶回这样一位妻子。
他不由再望向少甯,见其云鬓丽眸,秀颈纤华,实在是神明也难造的尤物,况且,除了美貌,竟还有一副水晶似的玲珑心肠,这又是一桩意外之喜。
他想,这才是他向往的女人,是有资格同他谢荣启站到一处的女人。
他听那女人道:“你既早早暗许了公主,那便是公主的人。想来昭嵘殿下定是不会同意她成婚前,自己的夫君便纳妾的。你今日只是一时脑热,待回了谢府,令堂也未必能同意你,所以我即便损了名声,你也什么都得不到。倒不如放我离开,你回去自想个法子,好好图谋,不是更好?”
谢荣启思虑极快,知她所说确然如是。
未几,起身抚平衣褶,笑了一下,佯道:“那便说好,小娘子先等等我,切莫先许了人家,这燕京城中,除了禁中,还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先给娘子提个醒,自回去乖乖候着,若再起别的心思,我可不依。”他环顾四周,笑道,“看来,今日爷我是迷了路,正巧遇到小娘子,我先走,娘子少待。”
说完,便唤了小厮同去。
他一走,少甯只觉浑身骨头都被抽离了,脚腕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云萝上来了,颤声道:“姑娘。”
少甯见她眼睛红红,让她别怕,吩咐她扶了自己起身,刚坐了片刻,便有几位世家小姐寻了来,“这位姐姐怎在此处?方才可看到了几只野兔?”
少甯知这是那厮的本定好的计谋,也懒得理会,只随口答了句不知,便葳在云萝肩头往栖梧堂那边去了。
在路上遇到程之衍。
少甯强打起精神应付,纳福,口中喃道:“大表哥万福。”
“怎自那边过来?”程之衍定眸,见她眼眶红红,周身也如霜打过的娇花,不堪承受之态,微微皱眉道,“可是身子病了?”
少甯委屈不已,本想同他诉说方才之事,却又想起之前在二门救雪团时,这位大爷似乎不喜欢自己同那些外男攀扯,且程家同一手遮天的国舅府实在差距不小,她也不想给程家惹事,便按捺着情绪,苦笑说无事,说自己不过喝了几杯果酒,头晕出来走走罢了,匆匆别了他回了自己院落。
宴后。
出云阁中。
程立雪屏退了下人,一个人朝内室而来:“娘。”
柳氏正坐在内室绣花,抬脸便见女儿撅着小嘴走了进来,脸上带了几分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程立雪坐到妆奁前,开始解头上的发带,解了几下,没能解开,偏她赌气似的拽着一缕头发不放,声音也沉沉的,“老夫人听戏累了,便提前回了寒山院,江氏带着玉娆在前面宴客,我还呆在那里做什么,让人指着鼻子数落吗?”
柳氏知道那江氏惯是喜欢人前摆谱大夫人的款,想来女儿也是在宴上受了些委屈,她叹口气,将绣针别在绣架上,过来解开程立雪缠在步摇上的青丝,又在她发上抹了桂花油,用梳篦一茬一茬地梳通,“平日里,我说你沉不住气,你还偏不服气,你看,这才让你上赶着服侍了那母女一回,你就气成这样,今日这样好的机会,老夫人不在,她们母女若是奚落你,你就受着,京中多少达官贵人都在今日的席上,我就不信,你忍气吞声一番,贤惠的名声显不出来。”
“光贤惠有什么用!”程立雪反驳她,“我低声下气,保不齐那些贵人们还会嫌我碍眼,江氏又不会将‘嫡庶’挂在嘴边,面上一视同仁,实则磋磨都用在了暗处,老夫人又不在,那些人看我的眼光我可受不住。”
早年柳氏进门时,大夫人江氏方小产不久,江氏是个玲珑人,又会钻营,每每宴席总是忆及往昔,少不得默默垂几次泪。宴席上俱是官眷正妻,自然对小妾同仇敌忾,恨之入骨,连带着这大姑娘去花厅尽孝都被人暗戳戳私语了一番。
程立雪双手绞着帕子,神情愤愤,“娘,今日我瞧得真切,江氏一整日都围着那晖瞥す主转,想来,二哥哥同吴家的亲事就要定下了,娘,我可怎么办?二哥哥多大,我多大,这婚事只是前后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