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尚早,她便陪着程老夫人先用些早膳,有女使在廊下报,却是程大老爷带着大房一家,程二老爷带着二房一家过来拜寿了。
少甯自是赶紧让了位置出来。
待两房齐齐拜了寿,一家人便坐下吃饭。程明礼自秦嬷嬷手中接过青花瓷碗,亲自舀了一碗碧粳粥,又夹了几片云片糕,待看着程老夫人吃完,从秦嬷嬷手中接了帕子,服侍程老夫人擦干净嘴角。
程老夫人抬眼,望着眼前这个已近中年却仍意气风发的男子,他今日穿了一身圆领墨色的锦袍,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容长的脸上,神情坚韧而稳重。
程老夫人对着程明礼话道:“行了,你也别只顾着尽孝,也得顾念你自个的身子,面前的那碗粥也没吃几口,永娘,服侍你男人将饭好生吃了。”
永娘是江氏的闺名,江氏忙忙颔首应是。
程明礼却道:“儿子素日里太忙,也顾不上照料母亲,今日母亲千秋,儿子已请好了假,今日便好好陪着母亲听听戏,就盼着母亲日后能开开心心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结实和硬朗。”
程老夫人想说些什么,终究是咽下不提,只点了点头,道了句:“你有心了!”
程老夫人嫁入程家时,程明礼不过才十一二岁,她也自是动过要好好做好人家母亲的念头,但这些年随着这继子地位水涨船高,又因程老太爷居中生事,她这份心已然淡了。
程明礼此人不管是能力、心性、手段,甚至野心和城府都绝非是能容人的性子。
程老夫人自是不想一腔爱子情怀被糟蹋和奚落,渐渐地,两人关系也就冷了下来。
可若说全无感情,也不尽然,只到底同亲生的不同。
时下父母驾鹤,不论官位大小,都须丁忧三年,而眼下对程明礼来说,正是新帝继位后最关键的一段时间,是以此刻,程明礼确实是希望自己的嫡母能身体康健的。
高位之人,付出真心不易,这份希冀落在程老夫人眼里,孝心能感受到几分便不得而知了。
待用完膳,下人们进来撤了桌子,便陆续开始有贵人登门来给程老夫人磕头,少甯顺势退了出来。
转个弯,经了郁郁葱葱的后花园,又绕过一座白玉石桥,便看到一丛绿荫匝地的参天古树,少甯便躲在这乘凉,想着等程大夫人带着几位程家姑娘见了客,彼此寒暄完,她再露个面,这样一来,既全了程家照料她的恩情,也不会造成任何她同表姐们抢风头的错觉。
古树葱郁,林中风起,她闭了闭眼,耳边就响起急促的呼唤:“表小姐,我们姑娘......让我......来请您过去!”
少甯睁开眼,见是程立雪身边町蓝。
“町蓝姑娘,你且慢些说。”同为下人,云萝知道当差的不易,此刻见小丫头满脸焦急,也不由提起心来。
町蓝不过十四五岁,生的圆乎乎胖嘟嘟的,是最近一段日子刚提上来贴身伺候的,她一路小跑过来累得脸颊微红,喘咳几下后,这才仰起小脸巴巴望着二人说道:“我们姑娘....说...需要表小姐你的帮忙。”
少甯与程立雪一向走得不近,也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帮她的,可她既然有此一请,她不去反倒说不过去,略迟疑了片刻,便抬脚跟着町蓝到了花厅。
这才发现,程老夫人已经由诸位贵人女眷们簇拥着去了回廊听戏,程立娆跟着江氏照料在侧,人群中不时有啧啧赞叹之声传来,程家母女像蝴蝶一般蹁跹婀娜,赚足了脸面。
而这边,大姑娘程立雪也没闲着,拉了几个世家小姐在水亭中组了局子,在行‘飞花令’。
飞花令,是饮酒助兴的游戏,输者罚酒。
程老夫人爱花,是以程家后花园中还特意建造了暖房,便是连冬日里也有各色鲜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更遑论时下这个季节。
建在水上的八角琉璃亭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木花架,上面摆了各色红黄藕荷,颜色灼灼,令人舒畅。
少甯沿着木作长廊进了水亭,便听程立雪招手唤她:“菀菀快来,这填诗作曲的可是你的强项。”
亭子四面以白纱帐隔围,风拂动皂纱,齐齐探出几张色欺芙蓉的小脸。
“这位是?”
少甯守孝时很少出来走动,加之自程之衍高升,程明礼深觉程家旭升之机已至,故此在结交上便比以往更大胆了些,这次江氏递过来的单子,原本已经破落的人家都勾掉了,新列了许多伯爵、侯爵、国公家的女眷。
琉璃亭绿瓦红柱,富丽堂皇,亭梁横陈一烫金红色匾额,落字‘流觞’,便是流觞亭。
“这是苏州来的李表妹,名唤少甯,小字菀菀,谢二姑娘甚少来我们宅子走动,故此才不知道,阮娘子和方娘子几个都见过几面的。”
阮清竹和方雅蓉忙说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谢家可是豪门望族。
譬如今后,便是谢姓。
少甯不免多看了那谢二姑娘两眼。
谢兰茵想来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下巴微抬,神情倨傲道:“哦,竟是苏州来的,我听闻那边水匪多,也不知真假。”
她说话时微微挑着眉,给人一种刻薄之态,少甯十分不喜她说话的口气,但国舅爷门上的姑娘,她自也不敢直愣愣怼回去,便道:“苏州人杰地灵,物阜民丰。常言说,一米养出百种人,听闻谢二姑娘是灵州人,灵州自古乃僻地之乡,却仍出了二姑娘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想来那水匪同是否苏州人也没什么关系。”
谢兰茵对这几句话很是受用。她一个圣眷正浓的国舅之女,同个侍郎府上的表小姐也没什么可攀缠的,见少甯识趣便也不再招惹她。
亭子建在水上,下通滴碧湖,滴碧湖同岸上以围廊相连,廊桥尽头是水榭,那里几位郎君正在清谈,隐隐听见亭中热闹,不免全都望了过来,隔着几层轻纱看不真切,正在心痒之时,风卷舌尾,纱帘轻移,众人俱是眼前一亮。
坐于最后的小姑娘虽则面生,只若隐若现露出半张脸,却委实漂亮。
一袭青乳色素面衫裙,云鬓丽眸,容色端丽,却是令亭中其他女眷一并失了光彩。
程立雪于诗词上一向不善,今日已连喝了三杯水酒,这才叫了少甯过来。
握着酒盏道:“表妹,三妹妹作词好生厉害,那阮大姑娘也是个伶俐人,我一连输了六场,这口气你定要为我寻回来。”
三姑娘程立姝自小也是舞文弄墨惯了的,少甯初进水亭,她还愣了一下,望了望身上衣衫,便笑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去透透气,不多时再回到水亭,身上青色襦裙已换成了柳黄色的折花百迭裙。
少甯出自江南,江南女子偏向温婉和恬静,只一双明润润的眼睛柔柔地望过来,便叫人心生好感,说话间,又一阵裹着花香的甜美气息随之而至,顷刻间便会让人如痴如醉。
加之,这小姑娘也不是张扬的性子,素日里着衫多是碧绿或浅青,再略施粉黛,口脂轻点,静静往人群中一站,抿唇一笑,当真是又怜又纤。
因二人打扮风格相近,是以常常被人往一处做较,因了此,程立姝便不爱同她一处。
少甯貌美于她甚多,又因自小熟读诗书,一止一行间气质更显,同场而处,众人的目光便往往只会追随少甯。
程立姝抬了盏子笑道;“是妹妹的不是了,不过方才这飞花令已行了十来场,已是腻了,不若咱们换个新的玩法。”
阮清竹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新玩法?”
她目光一瞥,悄悄在亭子对面的滴碧湖上一落,又飞快收回视线:“这样吧,咱们便分作两两一组,便以鼓点为令,传递合欢花枝,鼓点停了,落到谁手中,那人便要以十六字令想个谜面出来,然后再传,鼓声停了,这花枝落到哪个对组手中,便由这出谜面之人指定这对组中的一个说出谜底,自然了谜底也要符合十六字令。”
众人一听这法子新奇。
“那若是指定的人答不出来,偏另一个能答出来,怎么办?”方雅蓉问道。
程立姝一笑,“那便对不住了,那便还是只能两人同时受罚,毕竟说好的两两一组。”
大家立刻明白了,程三姑娘这法子是好,这般强势之下,只怕同组之人也免不得要斗气,可最后却是以两人共同的得分宣布输赢。这样即便是真正有才气的,也未必能夺得魁首。
如此,这里所有姑娘有才或平庸便分辨不出了,大家都差不多,传扬出去,也不怕损了谁的颜面。
程立姝方才换了一身柳黄色绣有蔷薇枝藤的织金衫裙,梳了坠马髻,鬓边一支海棠春睡碧玉簪,耳朵上两颗莲子米大小的水润珍珠随着说话轻轻晃动,端的是艳若桃李,任谁瞧见,都会赞叹一句:好生纯洁的小姑娘。
只是这短短几句话却是令在场几位小姑娘态度起了变化。
谢兰茵笑笑道:“我觉得这法子甚好。”这是光明正大找枪手,谁能不爱?
阮清竹也咬着唇点头应了。
少甯无所谓,她本是过来跟着逗趣,输赢不重要。
只大姑娘程立雪脸色有些难看,她向来于诗词上无甚钻研,只怕同她一组的人待会会同她置气。方才行了几轮令,几位姑娘俱有帮手,程立雪输得多赢得少,被众人催促着灌了几盅果酒,这才让丫头町蓝寻了少甯过来,也是为了帮她找回些损失的颜面,不曾想现在竟分了组,便抢先道:“那我便先挑了,我同菀菀表妹一处。”
引来几位娘子啧啧,方雅蓉道:“表姑娘的才气大家都见识过的,程大娘子,你可不厚道。”
京中富贵之家的表亲,人们虽轻视,倒也愿意结交,岂不知东宫那位小严娘子,可不就是严家旁支的小姐嘛!因姿色好,这才飞上枝头。
虽然在座几位出自豪门望族,平日里也瞧不大起这些志在做妾的,但美貌是天赐的财富,说不得哪一日便有谁能一飞冲天也未可知,是以,便对貌美的少甯又多了几分和善。
程立雪与诸位姑娘大话:“菀菀表妹在燕京闺秀中,才气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便是脸皮厚些又如何?诸位若不信,自可放马过来。”
这边,少甯听完,却是微微蹙了眉。
且不论她才气如何,她方才在亭中还当程立雪是遇到了麻烦,这才匆匆而来,不料却只是争强好胜。她心下不免不瞒,但程立雪已然放出话去,她又寄居在程府,此刻拂袖怕是会让人指摘,只得暂压心中烦闷,坐下听令。
因几位姑娘寻了小厮挪动桌椅,两两一组,又奉茶上点心,闹得动静大了些,惹得水榭内的郎君们齐齐转过头来瞧。
谢兰茵倒是眼尖,只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朝这边顾看的谢家三郎,踮起脚来唤他:“三哥哥,你既过来了,便来给我们做令官可否?”
第19章
谢三公子名荣启,同谢兰茵都出自武安侯府大房一脉,嫡出。
男女席本以天然湖泊阻隔,水榭那头请了郎君们清谈,湖这头并水亭便划给了姑娘们闲话家常,但中间是水,并非结实的墙体,便有几个郎君在谢荣启怂恿下,唤下人划了小舟来,飘摇在水亭下方驻足。
众女娘们抬眼一望,便看到最前面一青年正摇着山水折扇,朝这位相望。
少甯因正对这滴碧湖心亭外,是以方一抬眼,便看清了那郎君的样子,只见其穿了件月白色绣着紫祥云纹的圆领儒衫,腰间系着白玉翠珏带,目光灼灼,似蓄了几分骇人的野性。
只一眼,她便觉得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起来。
守在她旁边的云萝也反应过来,小声蹲下来说:“姑娘,那郎君怎的眼睛总在你身上瞟?”少甯不欲惹事,便默声给云萝:“无事,别担心!”但实则她心中也是惴惴。
岂料那郎君竟顺着廊桥入得亭来。
谢家是侯爵门户,又是国舅,一方指挥使,身份贵重,是以谢荣启在世家公子哥中一向得脸,身边几个郎君见状,也跟着他一同过来了。
没了白纱阻隔,谢荣启倒是将亭中除却妹妹在外的几个小姑娘俱瞧了个真切,目光逡巡一圈后便直直落到了少甯身上,见小姑娘生得欺霜赛雪,绿鬓红颜,尤其是从背后望去,那一截怯生生藕脆脆的白嫩脖颈,却是让他心头焰瞬间升腾起来。
他竟看的有些痴了。
还是谢兰茵连唤了他两声才回过神。
开始行令后,巡过几圈,少甯这组却是输赢参半,没有垫底,她不免松了口气,在心里默念时辰,打算以一个时辰为限,待到了,便说自己不胜酒力要提早离开。
岂料先醉的却是谢兰茵。
只见其白颊微红,神思也有些迟怠,起身说要更衣。
这场宴席是少甯操持,少不得要关切几分,“二姑娘可要休息片刻?前面花厅后,程府备了客房,我寻个机灵些的女使带你过去。”
谢兰茵却说不用,她说自己只是微醺,想自己吹吹风,让自家女使扶着往湖岸上去了。
湖岸百步内便是程家待客的花厅,一路都有女使随应,少甯倒也没多想。
这厢,程立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却是有些微微失神。
谢兰茵这一去,这局自然也是组不成了,郎君们叹息一声,又摇着小舟回了水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少甯寻着借口离开,方出了亭子,绕到假山后的甬路上来,却见先头跟着谢兰茵出去的女使出现拦了路,说她家姑娘醉得不轻,正在前面咏雪亭上休息,本是要请一同参宴的谢二夫人去看看,可去了花厅却寻不到人,想着水亭中少甯曾问了那么一句,便大着胆子过来请她过去瞧一眼。
谢家两房,今日宴会本也请了长房的武侯夫人,只是临出门子,宫里皇后娘娘有宣召,故此今日便由二夫人带着两房郎君小姐们前来做客。
少甯不知是两房不睦还是另有隐情,但谢家贵重,他家小姐在程府做客,自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女使压着声音道:“原是不该麻烦娘子的,只我们姑娘方才不觉,这会子却是头疼得厉害,又不好让太多人知道。”
少甯不好不去,便点了头跟着那女使朝咏雪走。
背在身后的帕子却甩了甩,云萝慢下脚步,转去了花厅。
少甯一路安慰那女使:“你也莫急,这果酒醉人倒不至于,想来是一时喝得太快,岔了气,不若还是让我唤了下人,去寻个郎中来,莫误了娘子病情。”
那女使却道:“本也是可的,只我们家姑娘向来只用宫里的太医看诊,且这会子在府外,若是醉酒的消息传出去总归不好,还是请娘子去看一眼,只看一眼,若是无碍,便陪着我们娘子略坐坐,若是真看着不妥,再去我们府上拿着帖子寻太医。好过这时便慌慌张张出门子,扰了程老太君寿宴。”
这话倒也在理。
闺阁在室女子对名声看得极重,即便是国舅府上的小姐,想来也不愿意落个贪杯的名声。
便点了点头,又问道:“谢二娘子正难受着,身边可留了人?”
女使哈着腰说留了,“姑娘今日出门子跟了我们两个,金耀姐姐年长些的,更镇得住,便拿主意指了我过来寻人,她自己留下来照料主子。”